尽管觅得火凰明玉,但此行仍因乔浴风身受重伤而蒙上了阴云。看着乔浴风被截除右臂的悲惨模样,洞中那段死里逃生的经历又在何晏然脑海中重现了一回。
熊熊烈焰。四面火光。火凰一啸,天摇地晃!
还有布帛、皮肉的焦味,和乔浴风惊惧的叫声。
现在想来,后脊仍一阵发凉。
待乔浴风的伤口——伤势处理完毕,日头已是偏西。涂苏让何晏然先就近找家客栈入住,自己则背着乔浴风,将他匆匆送回长寒宫。
此处与以富饶闻名的江州城接壤,其热闹繁华不比寒河城城中央差多少。何晏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一家客栈。
白雪客栈。
“客官,吃饭还是住店?”他刚迈入白雪客栈的门槛,便有小二的声音殷勤地迎上来。
“住店。”何晏然简洁道,“先给我来碗面。”
“好嘞!客官这边坐,请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给您送来!”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就上来了。“客官请慢用!”还没等他说完,早已饥肠辘辘的何晏然已然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大半面条入肚,胃里终觉温暖饱满,浑身也重新有了气力。正此时,他的身体忽然一僵,以筷提面的右手,也在半空之中骤然顿住。
“你终于看到我了。”面前,一位唇红齿白、肤脂如雪的少女,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你是谁?”双眉一皱。“我不认识你。”
“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居然都没听见。”少女嗔怪的模样娇柔无垠,若是寻常人见了,或者是寻常状态的何晏然见了,心里不免一阵快跳。但今日的何晏然非比平日,一早死里逃生的画面尚未在他脑中全然散去,他着实没有精力欣赏,或说应付少女的笑靥。
“你是谁?”筷子夹起的面条断了一截。何晏然的身形表情依然丝毫不动。
“哟,小姐,您坐这儿来了,可害我寻了半天不着。”
“你放这儿吧,我与这位公子是一起的。”
“喂……”
何晏然来不及跟小二解释,一碗热面已被置于少女的面前。透过茫茫的热气看她,少女面上的笑意愈浓。
“我饿了。”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对他说道,“可我的钱包刚刚被人偷走了,没钱吃饭。”
“你以为我会信吗?”看她这一身打扮,便知出身不凡,随便取下点首饰当了,还愁没有豪华大餐享用?
少女咯咯笑了,眸中愈增几分娇媚。“果然瞒不过长寒宫的人。”
双眉骤紧!这女子……何晏然迅速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听到之后,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少女看着他愈发阴下来的脸色,微微肃了肃表情,唇畔笑容却依旧不自觉地漏了出来,“你里面的衣服,正好和我爹爹口中,长寒宫人所着的衣装差不多。”
何晏然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领口,不禁一窘。早上出宫时太赶,偷了个小懒没换里面的衣衫,只将外衣换了,不想现在竟被眼前这少女给认了出来。
“你爹是谁?”
“乔镇江。”
乔……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继而双眼突然睁大。“那你不就是乔浴风的……”
“他是我弟弟。”
何晏然一埋头,狠狠喝了一口面汤,给自己压了压惊。再次抬面之时,他面上表情已恢复了许多。
“你认识他?”少女急急问道,“他顺利拜入长寒宫了么?有无在百兽林里受伤?近来可安好?”
“我……跟他不熟。”
“那也总该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吧。”少女脸上是全然的不信,“不然你如何晓得他的名字?”
何晏然犹豫了一下,终于将乔浴风复试位列第二的消息告诉了她。一闻此言,她的面上顿时焕发出喜悦的荣光来:“我就知道浴风一定能成功的!”
何晏然心里打着快鼓,垂下视线不敢看她明媚的笑颜,亦不敢在她身旁多留片刻。“小二,结账!”他起身搁下一些碎银,转身欲走。
“哎,你别走呀!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说罢,仓皇而逃。
何晏然不愿再与那位乔家小姐碰面,只好另换了一家稍远的客栈入住。所幸第二天早晨,涂苏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住处。议定再多留几日,观察洞周形势,两人随即下了楼,打算再去那洞穴的附近查看一番。
“有什么发现吗?”
不远处的何晏然转首看向涂苏,摇了摇头。他从一处高坡跳下来,与涂苏会合在洞口。
“我也没有。”涂苏微微皱眉道,“走罢。”
返回客栈的途中,两人各怀心事,始终未发一言,直到何晏然差点迎面撞上一人——
“哎……”何晏然才从心事中回神,正欲开口道歉,抬眸正对上一双笑眸。
盈盈秋水中,他看到两个愕然的自己。
“这么巧,又见面了。”少女高扬唇角,声音动听如铃。
何晏然面上一红,一时手足无措。
涂苏轻咳一声,问道:“你们认识?”
何晏然刚点了下头,随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说不认识。
“昨晚真是不好意思……”
何晏然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额上冒出细汗来。他分明感到一旁有疑惑的目光,在他和这少女之间,凉凉地来回扫动。“咳,既然两位熟识,我便不打扰了。”涂苏撇开目光,又道,“晏然,我在客栈等你。”
涂苏刚走,少女便笑问道:“你叫——晏然?”
“……是。”何晏然被她看得浑身不适,但看她这架势,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地放他离开。
“姓什么?”
“何。”完全是条件反射的回答。他说罢,才后悔把自己的姓氏随便就告诉了一个陌生人。
“你可是来自卧阳城?彻雪山庄?”少女惊道,“我爹爹曾跟我讲起过一位何伯伯……”
“嗯……我有事,失陪了。”
“哎……”
何晏然涨着一张大红脸,头也不回地朝客栈方向奔逃而去,却挡不住身后银铃般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
“我叫浴雪,乔浴雪……”
三天之内遇到同一个人三次,算不算一种缘分?
何晏然第三次见到乔浴雪时,是在次日早晨。他与涂苏商定,轮着班监视洞穴附近的情况,今天上午由他负责。
刚迈出客栈大门,他就跟乔浴雪撞了个满怀。进也不是,躲也不是,他只得杵在原地,等她发话。
抬面,少女脸上竟是梨花带雨。“你骗我……”
“什么……”何晏然不明觉厉,顿时慌而无措。他迅速扫了眼四下,低声道:“你哭什么?……你别、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乔浴雪仍在原地不动,肿着一双红眼不依不饶:“浴风到底伤得怎样?你说实话!”
“我……”何晏然看到前面有两个男子朝这边瞥了好几眼,似乎有意过来介入的样子,赶紧道,“好好,我们先换个地方,行吗?”
两刻钟后。
“就是这里了。”
何晏然看着乔浴雪慢慢走至高坡边上,赶紧上前几步,护在她身侧,唯恐她一个想不通就要往下跳。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洞穴的洞口全貌。
他本不想带她到这里来,可她哭和纠缠得实在叫人心有不忍。来此路上,何晏然得知她昨日因肚痛去了趟医坊。她跟坊里的徐大夫聊天时,偶然得知乔浴风身受重伤以致截肢,当场整个人就瘫软了下来。
原本他还想替乔浴风隐瞒真相,可现在该被知道的,还是被知道了。这大概也是天意吧。何晏然看着又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乔浴雪苍白的侧脸滑落,心里不禁有些不忍。
“都看过了,我们走吧。”何晏然站在她身后,轻声说道。
乔浴雪一动不动。
何晏然叹气道:“这里太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血指门”三个字被他生生扼断在喉咙里。
“我不走。”她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娇柔,冷冷地,“我要替他报仇。”
报仇?何晏然看着她纤细的身形与瓷玉般的侧脸,笑意刚出,即又迅速敛了回去。“你放心,我和……涂大哥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乔家一个交代的。”何晏然肃然道,“不过你绝对不能呆在这里。”
“你怎的就断定,我治不了伤害浴风的凶手?”乔浴雪转面对他,眼眸中似有潮流涌动。
何晏然为这目光一怔,只觉她的眼瞳仿若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经陷入,竟忘了自拔。
直到她主动断开视线。“谁?”她忽然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声喊道,“谁在那里?!出来!”
何晏然刚脱离了她的目光控制,只觉一阵头重脚轻,好容易才稳住身子。不过听乔浴雪向着周遭一阵高喝,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全身心已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我听见声音了!你若再不出来……”
这一句尚未说完,何晏然只觉自洞中闪出一道金光——“小心!”他猛地将乔浴雪压倒在地,紧搂着她向旁边翻滚了好几周。
“那是什……”乔浴雪望着方才自己站立的地上突然扎入的金把匕首,顿时花容失色。
“别问了,你快走!”
何晏然从地上起来,轻身一窜,身影已没入了一处灌木丛中。
前面的男子一边跑,一边不时向后投掷着匕首。“嗖——”“嗖——”“呯!”“当!”何晏然连挥两剑,将匕首扫插到一旁树干上,依旧穷追不止。
前面是一处林中空地。见前面那人生生止转了脚步,何晏然也赶紧急急刹住了脚,将剑护在胸前,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此人长得活脱脱一个凶煞样,面上多毛,目露凶光。
“嘿嘿,嘿嘿……”沙哑的笑声自右后方传来。何晏然循声一看,只见正在自己右侧后方,不知何时竟冒出了一个皮肤黝黑、脊背微驼的小个子,偏偏他的双腿在全身占的比例极大,显得外貌颇为怪异。
“年轻人。”又有个女子声音自左后方传来,声线冷媚。何晏然耐住背后腾起的寒意,又猛一转首,只见一容貌绝艳的女子正朝他扬唇一笑。“替人卖命的时候,也得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意味深长地。
“你们,都是血指门的人?”
“等我们把你项上人头带回去,你自然就会知道。”前面的大胡男子冷笑道。
“你们……”何晏然头皮一阵发麻,“你们来这里,究竟目的何在?”
“目的?”右后方的沙哑声音瓦声瓦气地道,“说起来,我们的计划就是被你,还有你两个师兄弟给打乱的……”长腿小个子对他冷笑着,向前逼近一步。
“不错,这次没能完成任务,门主那边不好交代,就只能拿你的性命作抵了!”大胡男子说着,亦向前逼了一步。
“不过,真是可惜了这孩子一副俊朗相貌。”左后的女子娇笑起来,步态轻盈,“也辜负了那妙龄少女的一颗春心呢!”
何晏然顿了一秒,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正是乔浴雪,顿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她和此事无关!别动她!”
“你们看,这少年郎担心了……”女子清脆而锋利的笑声,搅得何晏然脑中轰轰大乱。
“你……”
“黑罗,还不赶紧带那姑娘过来。”女子双眼一眯,声音里骤起冰冷杀意,“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唰——”银灰的剑光,直指那名唤黑罗的长腿小个子。黑罗前脚一闪,那剑气随后就冲在了一截树干上。轰地一声,那树的上部已生生跟底下分了家,倒在了旁边其他树木伸出的枝桠里。
“嘿嘿,想杀我‘长腿黑罗’可没那么容易!”话未说完,精瘦的身影早已向着洞穴方向飞速去了。
何晏然正欲追赶,只听身后一阵利器飞啸声——“当!”“当!”“当!”金把匕首随声调转了一百八十度,返向大胡男子直直刺去。
大胡男子似未料到他会以己道还治己身,一时愣着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女子眼疾手快,不知甩出了什么宝物,一次便将三把匕首尽数挡了开去。
另一边,何晏然好容易才穿过被自己劈断的树木,奔回洞穴的路上,他又急中生智地一连砍断了好几棵树——挡不住也拖死他们!
“站住——”
何晏然赶到之时,只见黑罗已将乔浴雪白皙柔软的脖颈牢牢掐住。“啊……”听到有人赶来的响动,乔浴雪费力地将视线投向来人,当看到何晏然焦急的面色时,她眼中分明光芒一闪。“救……”
黑罗显然没想到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摆脱另外两人,不敢再蔑视他年轻,小看他的身手;再加上手中要控制人质,功夫施展不开,此时只管拖延时间,以期另二人速度前来。
“别过来!”他后退了半步,警告何晏然,“别忘了她的性命可还在我的手上!”手上又加大了些力气,掐得乔浴雪又失声一叫,嘴唇发白!
何晏然动作一顿,额上沁出汗珠来。身后的叫骂追赶声愈近,必须要作出决断了!
黑罗也听到了另二人破林而来的响动,心里一懈,掐着乔浴雪脖颈的右手也松了些。何晏然瞄准时机,一剑借力于地,腾空翻了个筋斗,两脚已借势踢翻了黑罗瘦小的身子。
黑罗虽猝不及防,但关键时刻,仍是不忘抓紧了乔浴雪,将她一并带落倒地。
“呃……”乔浴雪双手紧紧掐握着颈上的黑手,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何晏然见状,再顾不得任何犹疑,直直挥剑向黑罗肘上砍去!
骨肉断裂声!
鲜血迸溅到脸上之时,何晏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耳中嗡地一声,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他刚才竟生生砍断了一个人的手……
“……”黑罗痛苦地嚎叫起来,“我的……我的手!我的手……”他举起血肉模糊的右臂,却只能看着触目惊心的鲜血从肘上的断口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