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已至复试前夜。
清风后院纷纷攘攘。
“你抽到什么?”何晏然径直将杨朔云手中的纸片取了过去,以免他继续对着这纸上的墨迹愁眉不展。
话说此次复试,采取一对一单斗的形式。一共三十二人,正好被分编为十六组,于两日上下午完成第一轮的淘汰赛。第一轮设有四个台,分别以长寒宫四个支派命名:清风、和熙、守义与鉴水;各台裁决者也分明由对应的堂主担任。其中清风堂的情况最为特殊,因为兼任堂主的南宫问月,恰又正是这次长寒试的幕后总执掌人。
“‘清风’,廿二,巳时。”
“‘清风’?”杨朔云脑中“铮”地一声,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就是……那个、那个长寒宫少主亲自督场的……”
“恭喜。”何晏然笑道,“你可有机会在那位少主面前好好表现了。”
“嘶哎你……”杨朔云一张哭丧脸上的浓眉顿时蹙起,继而又无可奈何地大叹一声,“算我倒霉!——那你呢?”
“我是‘和熙’,廿三,未时。”
翌日未时。
太阳明晃晃地扎眼。
长寒山脉少了些云蒸雾绕的仙气,却青翠愈甚,另有一番风味。
清风台。
因今早两人都得空,昨日杨朔云就直嚷嚷要一睹那少主的真容。何晏然心里也对这位神秘人物颇为好奇。那日寒河城大街上的一幕,一遍遍重回他的脑海。那剑,那剑气,无不令人陡然生畏,现想来仍教人后脊发寒。
而显然,怀着同样心理的人并不在少数。这第一场开始前半个时辰,早有许多人翘首以待了。
“少主到。”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果不其然,自对侧山上走下一路人马。领头那位灰白衣裳的男子,无疑就是众人所待的传说中的少主南宫问月了。
“啊……”杨朔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若干男子向这边走来。他下意识把嘴张得老大,差点没流出口水来。
迈着沉稳的步履,南宫问月又走近了些。一脸淡漠的神情,一如他所持的长剑,有种赫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杀与寒冷之意。一身雪白衣裳的边沿,是暗纹精致的灰色粗边;除了一把长剑,别的任何配饰皆无。
“开始罢。”待这位少主安然落座,那清朗声音即宣布道。
何晏然的视线转至台上,只见不知何时左右已各上了一个人影。“是个女的?”台下哗然。何晏然定睛一看,可不是么?从左侧上台的那位,竟赫然是位女子!无怪众人如此惊讶了。要知道这段百兽林的跋涉凶险异常,就连出身世家、自小随父亲习武的何晏然也难保自己能全身通过,不想这次居然有位女子入围!这叫那些葬身百兽林的英雄好汉情何以堪!
又看向另一侧——当何晏然认出那人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地看向身边的杨朔云。因为这又是位熟人——
正是那光头男子。
杨朔云的脸上果然被一片黑沉沉的阴云笼罩着。何晏然分明看到他身后的剑在剑鞘之中微微颤动。
这个细节不禁教何晏然吃了一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向那剑,却发现它又不动了。
大概是自己眼花了罢。
他的目光继而又转至台上。
见对手是位女子,那光头显然也是一愣。不过很快他便眯起了眼睛,那表情仿佛在说:虽然你是个女子,但也休怪爷爷我下手无情。倒是那女子,昂首挺胸,气定神闲,一条长鞭稳执在手,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两位向座中的南宫问月行了一礼后,又互相寒暄了些什么,即面向对方摆好了架势。
那光头一根长棍在手,整个人微微散发出一种杀气来。
一时场上空气紧张肃静得令人窒息。台下的围观者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二人,静候第一回合的爆发。
只有台前一炷香,依旧生烟袅袅,唯它对这周遭的肃寂毫无察觉。
突然不知哪来一阵风或是什么,教它烟火陡然飘向一侧。继而又是另一侧。几乎至灭。又徐徐复燃不久,然而不一会儿重又四下飘散。
就这样不知经历了几回明暗,当这烟气重新恢复袅袅直升的安然之时,这炷香不多不少恰好燃去了三分之一。
正此一刻。
何晏然和杨朔云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事实上,全场的人都正目瞪口呆地凝望着台上发生的一切。
“这也太、太……太快了吧……”
“……”
“呃、呃……”那光头被长鞭牢牢缚住,仰面在地,他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喉咙里压抑着吃痛声。斜着眼睛,他眼睁睁看着捆缚着自己的鞭子上,突然长出好些利刺来。
“啊——”一声惨叫响彻长空。
“到此为止罢。”南宫问月的声音里听不出感情。没待身旁传话人将他的指令传述完毕,他已然先站起身,拂袖而去了。
何晏然迫使自己闭上嘴巴,转头看见杨朔云仍在震惊当中,即伸手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抬。
“……”杨朔云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忿道,“你干嘛?!”
“你下巴掉了。”
“……”他并不再理会何晏然,转过头又看向台上,那光头倒地的位置——现在那光头已被清风堂弟子扶下去就医了。不过显然,杨朔云的心思尚在方才那场比试之中。
“走罢。”何晏然催促了好几声,杨朔云方才回过神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往住处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听周遭满目的青竹在风里沙沙作响。
时间就在这沙沙声响之中,不疾不徐地流逝。
巳时。
杨朔云站上这清风台的第一反应,是这台子好大。加之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顶,教他稍微有些头晕目眩。
见对面上来的那位男子——也就是自己的对手,向坐席上的南宫问月从容地行了一礼,他也赶紧躬身,笨拙地补上一礼。
台下漫开一阵低笑。
幸而杨朔云没有听见。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对面那男子身上。
“在下关戎,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我叫杨朔云。”
“杨兄弟,指教了。”
说着,“唰”一挥剑于胸前,摆出了开战的架势。杨朔云定了定神,也学着说了一句“指教”,接着强迫自己反应过来,拔剑出鞘。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额上冒出微汗来。他对何晏然拔剑的声音颇为上瘾,特地苦练了几回才找着感觉,本想借此助威,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一开场就不顺,杨朔云的气势自然差了一截。对面的关戎将他的心虚看在眼中,唇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他手中的剑发出微微紫光来。
“杨兄弟,请。”
“呃……你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关戎定了定神,突然发力出剑,朝他直直刺来。杨朔云见状,居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朔云快躲!”台下何晏然的叫喊声总算及时将他拉回神来。杨朔云往右一闪,恰好逃过关戎的一剑,但那紫色的剑气还是将他的皮肤灼得微微作痛。
“啊啊……”他落地尚未稳,又觉一道剑气直扫着自己的脚下来,下意识地一蹦三尺高。
“呯!”关戎第三次发动攻击时,杨朔云总算接了这一招——在半空中。台下何晏然看得胆战心惊,一句“危险”还没喊出口,便只见杨朔云惊慌大叫着,不能自控地向后狠摔了出去。
幸好摔在了台边的柱子上。
何晏然松了口气——比试规定,落出台外就算是输了。
不过此时台上的杨朔云可没他那么轻松。杨朔云只觉自己躯干里,五脏六腑均一震,前几天的旧伤几要复发。他费力咽下喉里的血腥味,提剑重新抬头站起来。
“杨兄弟,对不住了。”关戎表面上把话说得客气,眼里却透出一丝漠然的笑意来。
持剑在侧,紫芒灼眼。
“呀——”这回是杨朔云先发制人。“叮!”“当!”关戎不慌不忙,连接两剑。“……”穿云剑突破那紫芒,剑尖在那紫气缠身的剑身上微微滑动,发出尖锐的声响。
杨朔云紧咬牙关,脚底虽稍稍向后滑去,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顽强抵抗着关戎加施的压力。而二剑交锋的另一侧,关戎似乎并未料到这少年竟这般执着,双眉一皱,即加倍了手上的力量。
“铮”地一声,台下围观者无一不倒抽了一口气。关戎显然亦未料到杨朔云会突然松手,身体一个不稳,即失声向前倒去。而杨朔云则趁机从他胯下钻过。
台下哄然大笑。
何晏然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抹汗摇头。这家伙……
周围这么一热闹,杨朔云的心情自然舒畅起来,动作也下意识地放缓了一拍。不过当何晏然的“决斗要诀一”在他脑海里突然响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失去了一个将对手直接拿下的绝佳机会。
关戎显然是决斗场上的老手,很快便从狗啃屎的姿势恢复了直立的人形。不过此时他的面上,原本的轻松与蔑视神情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黑沉沉的杀气。
何晏然在心里替杨朔云捏了一把汗。
杨朔云的手心里又何尝不全是汗?他眼见关戎手里剑上的紫黑游气愈甚,一时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握紧了手中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唰——”
关戎突然逼近,横划一剑。杨朔云后跳一步,继而挥剑反击。“哐!”“当!”“当!”一时宝剑交锋之声不绝于耳。何晏然愈看,眉间的褶皱愈深。这关戎似乎真被逼急了,出手毫不留情,招招真要置杨朔云于死地一般。而这几招下来,杨朔云一直居于下风,根本找不到机会翻盘。
“呃……”杨朔云额上手上青筋暴露,两眼却被逼红了,决眦欲裂。随着一声尖叫,他被一脚踢翻,继而重重落在台上。眼看关戎提着紫中发黑的剑一步步向着仰面向上的杨朔云走近,眼中竟似乎有一剑断喉的意欲,众人的心神不禁都提了起来。
“少主令,此场比试到此为止!”清朗声音宣布道。
何晏然松了口气,却被杨朔云一声惊叫引回头去——只见那关戎似未听见一般,面色阴黑,正使剑向杨朔云胸口直直刺去!
“住手!”
只听“呯”一声清脆声响,关戎手中之剑被一柄突然横入的剑击向侧旁!
“当!当……”剑落的声音似乎惊醒了关戎,教他在原地一愣。
台下众人亦皆是一愣。众目睽睽之中,何晏然快步上台,扶了杨朔云起来道:“你没事吧?”
“吓……吓死我了……刚才……”
有风忽来,竹林涛涌。
“齐朗。”
“是。”那名唤齐朗的青年闻言转身,向着南宫问月微一欠身。他便是这几日来,向赴试诸人传达清风斋指令的弟子,在此亦是替南宫问月传话之人。玉一般温和的笑面,与南宫问月一张似乎长年结冰的冷脸,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人……”
傍晚。凉风习习。
“哎——呦——喂——嘶呼嘶——嘶……”
竹窗口下,漏在屋外地面的灯光,映出两个人影。
“别动!”
“哎嘶……你轻点行不行啊!”
何晏然朝杨朔云翻了翻眼睛。“你轻点叫行不行啊?清风斋里可都听见了!”
杨朔云一噎。这话似有奇效,他果真不再叫了,只在何晏然替他擦药时两眼紧闭,五官皱成一团。“呼……”
“好了。”
待何晏然放好药瓶回到床边,他发现杨朔云正目光黯垂,神情抑郁,宛如一根挨了霜的茄子。
“今天表现不错。”何晏然自然知道此刻纠缠在他心头的是什么事。这话一半是安慰,一半也确是发自肺腑。
他本没想到杨朔云能支撑这么久的。尤其在看了第一场,那女子轻松战胜光头之后,这想法便更笃定了。
因此,若说此次入围之人都是当世绝才的话,那眼前这货,起码也能算上半个怪才了。
——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何晏然莫名地隐隐感到,这家伙的身上尚有潜力未被挖掘出来。
想归想,何晏然嘴里说得仍含糊。不过他的话听在杨朔云本人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唉!你别安慰我了。”杨朔云闷闷道,“我也知道我会输。”
“输了又怎样?一共三十二个人,不过就赢一个,剩下三十一个不都得输?”何晏然哼了一声道。
杨朔云噎了一下。哎……好像是这样啊!——“不对……不对,好像哪里有问题啊?”杨朔云皱眉想道,“要是三十一个都得输的话,那为什么大家都想赢呢?”
何晏然本意只想安抚他受伤的心灵,此时见他还较起真来,不由头皮一阵发麻。“行了,早点睡吧!”
“三十二……”
“……睡了!”
说着早点睡,但其实何晏然卧床许久都没睡着。倒是一旁的杨朔云,很快就打起呼来,大概经了白天这一战,确是疲了。
何晏然很快发现自己没睡着是因为很冷,继而意识到一床被子的大半早已被杨朔云席卷而去,而自己的身子有一半露在了外面。他轻手把被子朝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扯,不想杨朔云干脆一翻身,将剩下那一小半被子也毫不客气地统统收走。
何晏然又好气又好笑地欠起身来。夜风透入竹窗,当真有股冰寒意味。真是奇怪,现在才十月——他接近了竹窗,伸手正想关上,忽觉眼前一道微微的白芒一闪而过。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眼晕,继而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刚才自己感到的寒冷也并非自然。
浑身一颤。
——是剑气。
不远处,邻屋内。
何晏然开门之时,正看到关戎坐在床上的身体,向着自己的方向僵直地栽了下来。
月光雪亮,他分明看到关戎两眼圆睁,目中反射出含恨的冷光!
何晏然的瞳孔骤然紧缩!
一声闷响之后,屋内即陷入了冰冷的肃寂。
就连一贯喧嚣的竹林,此时亦寂寂无声。
月光冰凉地平铺在他的后背上。只见他后背的衣物不知怎地已被挑开,露出厚实的脊背。
这背上……
何晏然倒抽一口冷气——
这背上赫然烙了一个红指印!
“他……”
一字抖出,只听一个声音漠然接了下去:
“他是血指门的人。”
角落里,灰白长袍,衣袂飘飘。
声音冰雪般寒冷。
竹林沙沙声重起,将何晏然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搅动得更加混乱。不知是因为风大了还是怎地,他觉得后脊又冷了一层。
“唰”一声,雪亮的寒剑已然入鞘。南宫问月面无表情地路过何晏然身边时,后者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今晚之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说罢,不待他有所反应,即手握长剑,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