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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佳人大意裸君前( 2)

里面一个软软的声音懒懒地应道:“让他过来。”

小六子撩起珠帘,轻轻一推叶流水。叶流水眼珠子急忙顿住,脑袋左摆右摆摸摸索索往里迈步。

“六子,告诉你师叔,严加防守,我这里谁也不许靠近。”

“是是是。”小六子答应着转身而去。

叶流水听这声音甚是耳熟,自己认识的女人又极其有限,能教人不管不顾往死里作践自己的更是只有一个,此非习红羽莫属。

习红羽黑色紧身衣依旧穿在身上,身材更显得玲珑有致、苗条婀娜。紧身衣裹得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叶流水目光禁不住诱惑,在凸的地方稍做停留,一想还是性命重要,忙翻翻白眼,佯装不见;轻轻侧头,状似用耳朵极力捕捉声音。

习红羽站在地中间,含笑仔细打量叶流水。这小子白眼仁上翻瞅着有点讨厌,余者还比较顺眼。此宝贝能被自己淘弄来实属不易,下一步只须撬开他的嘴巴……但,先来硬的还是先来软的呢……?习红羽思思量量踱到床边坐下。最后认为还是先软后硬比较合适,于是柔声细语地道:“你过来。”

叶流水不动,直摇头。心想过去就不必了,站着看几眼已算不虚此行。

习红羽忽然恍然大悟,快步上前解开叶流水的哑穴。一股成熟女人的体香直撞鼻孔,更有香粉桂花油混杂掺半,其味道同在房顶制住自己那人一般无二。原来这都是习红羽编排的诡计,叶流水彻底想通。想必这里定是崆峒派一处秘密窝点,此地闹中取静,折折转转走了将近三年,哎呀,丁丁能找到这里来吗?

习红羽巧笑嫣然,在地中间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时半会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几次欲言又止,几次轻轻摇头。叶流水看得真真,见她那苦恼样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实话实说,也挺好看。

丁丁曾经说过,此妇人年近不惑,但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养驻颜,一张脸蛋依然粉团一样白里透红。怪不得丁丁夸她漂亮,果不其然。看不见光用猜的真是不靠谱,事实上会有那么大出入。

妇人嗤嗤一笑,“你晓得我是谁么?”

叶流水摇头装傻,一面装傻一面隐约听到自己骨头簌簌劈裂的声响。一句寻常话被她娓娓道来,简直消魂蚀骨,轻软甜腻回味无穷;宛如费城醉仙楼李大厨烧得东坡肘子。

习红羽轻轻摇头,“你的耳力不致于那么差劲吧?”

叶流水苦着脸瞎编道:“我双眼新瞎,瞎了没有多少日子,耳朵功用还没有发挥到极限。所以很抱歉,听着挺耳熟,就在嘴边儿,偏偏说不上来。”

习红羽无声偷笑,佯嗔道:“我还是告诉你吧,我是你习姐姐。”

叶流水充愣,“习姐姐?没有哇!我只有一位丁丁姐,再没姐啦!小时候有个姐,没等我学会喊她她就长天花了,难道……?”

习红羽负气道:“我是习红羽,你总该记得吧?”

“你是习红羽!那不习婶婶吗?怎么退而求其次变成我姐姐了?”

习红羽气得一屁股坐在床沿,不服老都不行,脾气比年轻时候盛了许多。你说你一个瞎子,反正也看不见,满足一下我虚荣心不行吗?臭小子浑浑噩噩、瞎眼估计,看起来还挺难摆弄。肚子让他给气得一鼓一鼓,鼓了几鼓肚子才顿觉是紧身夜行衣在捣蛋。这件衣服很不合身,兴许是久不夜行、总不穿它缘故;又兴许自己体态愈见丰腴,一生气更加勒得慌。站着还凑合,坐床上浑身都不自在。搓下两脚绣鞋,爬到床榻上……忽然又想起屋里有个睁眼瞎。

“叶流水,你往前走两步,那有一张椅子,请你坐下歇息。”

叶流水早看见那里有一张椅子,不但有椅子,还有一只高脚镂空托花凳。凳上一小嘴大肚琉璃瓶;瓶面左画仕女,右画屏风;画意幽雅古朴,瓶口还插着几支带着露水的鲜花。叶流水偷鸡一样探步过去,一划拉将高脚凳搂翻在地,‘哐啷喀嚓’声声入耳。立即做出唬了一跳的神情。

习红羽光着脚蹦到地面怒视叶流水,一张俏脸忿忿然,“唐宫仕女青花瓷,我的心肝哟!”

叶流水目光死鱼一样移开,把一只耳冲着习红羽聆听指教。

“坐吧,坐吧,你右侧挨着的就是椅子。”心里直骂瞎子害人,你眼瞎就瞎呗,瞎划拉个什么劲儿?见叶流水坐在了椅子上,这才放心。扭身上床,回头回脑不放心地又看看叶流水。臭小子双眼上翻对着天花板……

摘碧玉钩拦放镂空蚊帐,居然毫不迟疑伸胳膊撂腿往下扒夜行衣——

叶流水被她这个挑衅举动唬得精神振奋!有这么干地吗?你傻呀!蚊帐镂空,跟没有一样,你个白白嫩嫩的妇人在床上这样,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这里看,出事儿咋办呐?你不知道我眼睛刚刚痊愈么?受不得一点刺激,一刺激一来劲一上火,保不齐又瞎了。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别脱啦。叶流水叫苦不迭。虽然说一看能解郎中心里久塞的疑团,但眼睛承受能力有限……呜呼!华陀助我!

那妇人边脱边寻话问叶流水,“公子日夜同丁丁小妮子耳鬓厮磨混在一起,晓不晓得她美貌赛过天仙呀?”

叶流水听这妇人说反话讽刺丁丁,心中顿感不悦,只因目光里有美人旖旎、横陈抚慰,心中怒气无论如何也聚积不到一块,想提上来更是觅不到拎处。饶是如此,嘴里也哼哼叽叽地顽强反驳:“丁丁姐尽管丑一点儿,但心地善良,比那些……哎哟……那些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不知好上多少倍。我有这么一位,啊……姐姐今生再无他求。”

那妇人正脱到紧处,贝齿轻咬鼻吸咻咻,竟然没有觉察到叶流水言语极不自然,可能还反怕叶流水枯坐无味,嘴里一声高一声低、一时缓一时急地调侃叶流水,“你个——榆木疙瘩——瞎得——嗯结实,笨得可怜,猜你都——你都猜不出她长得有多美。”

叶流水见这妇人每每在关键时刻适时地提丁丁来给自己消火,很是感激。但每一提丁丁却冷嘲热讽意含奚落,心中怒气不由慢慢积累,终于攒到能爆发出来,于是大大地打个唉声,“唉!丁丁姐只有样貌差强人意,论武功论智慧、论心地论乖巧,天下哪个女人能及?你一味含讥带讽夹枪裹棒攻击丁丁,很是有失大派前辈之风范哩。”

那位尚且不知早已失了大派前辈之风范的习红羽听罢,四肢在床上互倒,以跪爬姿势冲着叶流水。可惜叶流水背对光亮,习红羽看不到他脸上血红一如紫茄。大眼漏神一味惊讶地道:“你个呆头鹅,怪你看不到我的身段样貌……”

叶流水咬紧牙关,心在嗓子眼儿直想蹦出来透透气,脑袋晕晕乎乎地无声呐喊:“错!大错特错,你身上几个痦子,哪里漆黑如墨,哪里白亮若银,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男人和女人不过只差别两处,偏教我胡思乱想瞎琢磨十多年,今天若不是上天助我,我依然还蒙在鼓里……

那妇人用力喘息一声,继续道:“十个我累加起来,怕也不及小妮子美貌之万一。”

言语懊丧似怪老天不公,知道今生超越丁丁无望,有这功夫还不如扯脱该死的夜行衣,破东西裹脚脖子上粘缠不去,发誓今后再也不穿这累人东西。对啦,扯掉十之九五才忽然想起来,换穿的衣服在床上怎么没有啦?几个时辰前明明脱在床上的呀?怎么会没有呢?于是又不忙着扯那藕断丝连的连体夜行衣,任由浑身上下光洁溜溜,弯腰撅腚床头床角一通翻找。

叶流水听到习红羽那话,心中骤然一惊,不知是喜是惊是悲还是后悔,五味掺杂齐聚早已分不清。若依习红羽讲来,丁丁何止美如天仙,便是床上那位千娇百媚蛾眉淡锁翻也翻不到衣服的习红羽和仙子也没甚区别,我傻啦巴叽一天净想着怎么睁眼睛看东西,多猜猜丁丁相貌,少说几句让她不高兴的话多好。但是……叶流水深有自知之明,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也无,身世又不显赫,家中更不富足,认这么一位姐姐已是上天垂怜,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岂敢再有非份之想,要说舍月那种匪类出身还稍稍有戏。想归想,愁苦无奈自己知罢。

“那条有关目曰的手臂你们藏哪啦?”习红羽状似无心实则有意地问道。

“手臂?什么手臂?”叶流水冷不丁被她问住,都因心不在焉,一颗心一会儿在云中飘摇,一会儿在怒海里翻卷。脑袋里还要用一丝微乎其微的神智杀出一条血路,去想念丁丁;更要用双眼触摸分解自己一十八年来所迷惘的困惑,最可气习红羽一条遮羞的裤子也翻找不来,还有闲心惦记什么手臂。你早些穿上衣服咱俩岂不都得以安生,你还转……你再转……神呐!眼睛虽然没瞎,但站是站不起来啦。

床上的习红羽忽然啊地一声轻叫,不像是找到裤子的那种惊喜,倒仿佛一把逮住个老鼠,可惜自己是人,没有猫那般喜悦,但足有猫那般激动。而实际上是光溜溜的后脊梁忽然有叽有凉,分不清是先吧叽地一声而后才凉,还是先凉后叽吧地一声,反正挺叽吧凉。意识到有粘粘糊糊的东西掉在了背上,并且缓慢蠕动悄悄爬行……

习红羽“啊呼——啊哈——”尽量压抑着惊叫轻喘。

叶流水苦不堪言。

床榻上方檀香顶盖“喀嚓”大响,漏下一个人来,那人嘴皮子利落程度丝毫不比身手逊色,客气道:“啊唷!对不住,不是我想看,是你不由分说上来就脱。”话落人已经着床一滚窜到地中间。

习红羽犹自胆战心惊,够也够不着地够背上那物。见有人胆敢暗伏榻顶偷窥自己,羞恼怒极。背上东西不消摸了,感觉出来是一滩垂涎。几近中年、晚节不保!如教这个杂种逃出去,今后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腾身雀起,疾扑过去——要掌毙此人以消心头之恨。不料身下大床在自己一按之下陡然颠覆,准备一跃落到地面的白生生娇躯一惊之下又落回床上,却是那床跟踪而至,把自己接个正着。等再度跃起看时,屋里哪还有第二个人在。连费尽心机逮回来的瞎子也跟着踪影杳无。

习红羽羞愤难抑,大骂又不敢高声,拿脑袋直撞床栏,撞至中途才猛然记起裤子还没穿到身上,骂骂咧咧接茬找裤子。床离原位才发现,衣服裤子赫然一堆,堆在地上絮了一个窝。看来床下那人一直是趴在这上面,这,这两个高手会是谁呢?身形快如惊鸿,一瞥间隐约胖胖乎乎,年纪好像不是很大,年纪不大怎有如此惊人的快捷身手……?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自己是真的老了。有心服老的习红羽躺在床上,气得几欲晕厥,秘藏多年的清白之身平白被人看了去,最可恨的是:谢字都不肯留一声。禁不住醋浪翻涌,一个巨浪猛过一个巨浪,不服输的性子渐渐又从浪里赤条条地钻了出来……

叶流水发现小楼、莲塘、高墙、窄巷,迅速远离自己而去,僵硬的身躯稍有舒缓,立刻又回归僵硬,后来的僵硬怎有先前的那种美妙,非但不美妙,简直可怕。怕得两眼不敢睁又不敢闭。看起来还是瞎子最适合自己,美妙未等贻尽又生恐惧,分明强奸犯才有的心理。腰痛欲折,喘吸费力。被人挟在腋下奔跑肯定是两边都痛苦的事情,便如强奸犯做完案才发现,原来怀里一直抱着的是猴!那座教人明白许多女人奥秘的消魂小楼离自己越来越远,多么教人怀念的地方,天堂不过如此耳。

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居然被夹着自己的小子一口气跑完。小子是肯定的,此人胯下帐篷高挑,很显然是想用这种肆意狂奔消减什么念头,那种念头呼之即来却遣之不去,害得这小子十万八千里跑完又折返回来接着跑。负重长跑这人意犹未尽。后面跟随那人已经气喘吁吁,奇怪此子看到的不是妇人光溜溜的胴体,而是瞧着了不易修练的武功秘笈,现在是功力大增,夹着一个大活人跑起来都不言累不诉苦。搞得后面跟随那位莫明其妙,咬牙紧追。

快!太快了!地皮以赛过流星十倍的速度在眼皮子底下飞逝。叶流水心说:够了够了,十万八千里传说是天之尽头,‘人到天尽头阎王也不留’,是说天的尽头就是凡人苦苦寻找的梦寐以求的极乐世界。都已经到了极乐世界,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歇息歇息?你歇我吸,他妈地你再不歇……我可要歇菜啦。

这人用胳肢窝单臂夹紧叶流水,下面双腿依旧抡换如风,居然还能用略有些喘吁的语气问叶流水解疑:“姓习婆姨问你的话,可否告诉我?”

叶流水用仅存的神智微一回想,知道这人问的也是什么手臂,急忙鼓起残余的力气嘶声道:“放……”下三个字说什么也挤不出来。都怨这小子臂力惊人,箍得自己前胸抵后背、后背顶前胸,放出一个字就实属不易,‘我下来’三个字在肚子里翻翻滚滚东跑西颠横冲直撞,就是觅不到出口、挤不出喉咙。

这人见自己十三个字只换回来一个,并且放字当头。不劳多想,下一个字这厮定然心有余悸,没敢说出来……格老子让你骂我放屁!手臂一紧……

叶流水“呃”地一声,为装瞎翻过无数次的白眼,唯有这次最具神韵,因为它是真的。最可惜无人欣赏。

后面紧紧跟随的另一个人听叶流水挤出来的声音尽管发自肺腑,但似乎不是出自真心,顿知有异,急奔两步低头一看……忙一把扯住负重这人,示意其腋下的叶流水有弃肉身而不顾魂魄独逃的倾向。

两人急寻一处偏僻,放下半人半尸的叶流水。

幸好叶流水血气方刚正值盛年,二人发现又早,飞升的灵魂尚未离壳,一见臭皮囊又有利用价值,便安心守候不做它想。抽搐痉挛的躯干慢慢平复,苍白的脸颊渐渐有血色光顾,嘴贪婪地开开合合,鼻息微喘。好死不如赖活的顽强意志被叶流水毅然发挥到极限。

气喘均匀,神智也跟着恢复了大半。叶流水认为自己还要装瞎,继续装下去,装瞎有很多便宜可占,比如看看女人酮体,叶流水咽一口唾沫,这种事比较难碰,但事实证明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总之,瞎子能教人疏乎大意、疏于防范,找机会逃跑来得轻松便当。于是眼睛能睁开也不乱看,死鱼眼珠一样木然,尽量用耳朵捕捉声响,脑袋左右轻移,用以迷惑挟持自己那人,意为:我这绝对是真瞎呀!

挟持自己的是两个人,跑得飞快且力大无比。叶流水清楚,打和跑都是这二人的强项,没理由用自己的性命同他们一较短长;眼下唯有乖乖地听话,趁二人稍有懈待逃之夭夭方是上上策。

“大兄弟可算醒了。”说话这人长出一口气,言语平和舒缓,让人听着心生好感。

叶流水支起上身,尽量拿白眼仁冲着语音来处……面前分明站着两个……不对?应该是一个。眼睛不敢正常用,更不敢用手擦抹,怕被人看出破绽。难道是眼花出现了幻觉?还是先前经过习红羽出其不意的洗礼把两眼给洗坏啦?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呐……?稍顿一顿,叶流水便清楚知道,一定是两个人。穿着样貌高矮胖瘦一模一样无一不同,但此时二人脸上表情不一样;一个痴痴怔怔思思量量心神不属,似乎在想一件比较费解又令人陶醉的事情,另一个则目光炯炯直视自己,一脸的迫不及待。

“手臂在哪?”此人言简意赅。

这是叶流水有生以来最痛恨的问题。那条被丁丁砸碎的手臂似乎成了江湖里人人疯抢的对象。手臂上有个天大的秘密毋庸置疑,但究竟是什么秘密,恐怕普天之下只有丁丁一个人知道。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偏来问我,我要是知道……叶流水有一百多个理由相信:自己如果真知道那个秘密,现在一定把它书画背上,****以待,供天下人随意索取!并非是自己有多大的肚量,多么宽广的胸襟,而是危及自己性命的诸般事物叶流水统统不要。现在坏就坏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不知道的下场只有两个:一为忍受一句大骂,滚!然后就可以滚了。另一个下场是往死里打,直到打得知道为止。当然,如果真不知道非打出来知道,只有信口开河顺嘴胡诌,诌好喽可以带着累累伤痕逃过一劫,诌不好照样死路一条。

叶流水不敢涉险,只能把面孔努力做到自认为最诚实、最怯懦、最让人怜悯的神色。摇头不敢开口,仿佛怕一张嘴小胖子瓣掉自己门牙。

小胖子用阴森森的口吻恐吓道:“你——当真——不知?”

字字如针,破腹穿胸一般难受,直扎叶流水心脏最柔软之处,寒意和激灵接踵而至。

叶流水头摇一半,急忙停摇变点。

小胖子一喜:“你知道?”

叶流水点头。

“在哪?”

“丁丁姐把那支手臂砸得粉碎,抛入了大海。”

小胖子听后勃然变色,不断冲另一个自己比比划划……意思是什么呢?叶流水偷偷留心观察——

两个小胖子比划的手势繁杂快速,这边的激烈急切,那边的面露为难之色,二人似乎意见不合。叶流水暗暗祷告上苍,最好你们俩大打出手两败俱伤,我好趁机会逃走。

有一丝为难的小胖子终于顺从了这个激动的小胖子,勉强点点头。激动的小胖子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转身,一指头将叶流水戳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叶流水发现自己虫子一样躺在微暗的车厢里。车行辚辚奔马轻嘶,颠簸的车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视线里是个长方形的车厢顶盖,两侧厢板各留有脑袋大一面小窗。小窗无遮无挡,风呼呼由窗口灌进来,时而在车厢里拧出一股无形的微弱旋风;旋风是看不到的,单凭感觉。叶流水此刻的感觉是脸上紧绷又痒又麻,和周身的感觉一模一样,唯一能动的眼珠子再也看不到别的,觉出风的无力挣扎似乎都是拜两眼所赐。这种感觉简直比死都痛苦。

但现在最痛苦的是拉车的奔马。

奔马早已经奔不动。若不是赶车汉子鞭不离臀直往死里揳,真想住蹄歇息,但是不住蹄尚且挨鞭不止,住蹄的后果可想而知。主人收这疯子一锭大银就弃我不顾,可见人这东西个顶个见利忘义。枉我四蹄不惰跟了他五六年。

前面有二人骑马拦在路中,二人俱着白衣,骑的又都是白马;一个身材婀娜是个女子,一个倜傥风流是位相公。显见天公做美,是一对羡煞鸳鸯的美眷。不过那女子眼神仿佛很忧伤,青纱蒙面教人看不清楚脸庞。

马大力止住奔跑的去势。屁股上汗水渍渍浸润鞭痕,痛得精神振奋,大耳朵一抿,听后面新任疯子主人和那骑马的相公搭话——

“西门老兄因何阻我去路?”

被称作西门老兄那人道:“翁贤弟鞭马急奔,难道有急事去办?”

“即知我有急事,怎还误我时间。快快闪开,我要尽快赶回乱石林。”

那位蒙面的女子忽然道:“翁兄弟,不知你车厢里拉的是什么东西?”

马一歪头,正看到疯子主人脸上变颜变色,脑羞成怒蹦下车来,指着西门老兄破口大骂:“西门大娘们,别给脸不要脸,你若再和这小娘们阻我去路、误我行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西门老兄脸上阵红阵白,缓缓抽出腰中的软剑,低低声音道:“我缠住他,姑娘去看。”言罢一按马背,凌空直扑过来……

车里的叶流水偶听人语,忙把所有精力聚到两只耳上,中间有一句话最是振奋人心,分明是出自丁丁口中。难得丁丁还惦记自己,也不知费尽多少周折才把自己找到,有这么一位姐姐何其幸运!

陡闻车外人喊马嘶,车厢剧烈摇摆,叶流水正自恐慌,后门突然被人打开,轻轻巧巧钻进一个人来,凝目一看大喜过望,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丁丁。叶流水虽然一次也没见过丁丁,但丁丁身上的清雅淡香可再熟悉不过,丁丁装束依旧如从前自己嘱咐那样包头蒙面,只余一对剪水黑眸,眸子漆黑晶亮瞬也不瞬地注视自己。

叶流水认为在这种时刻一定不能丢掉男人那种无所畏惧的神色。决定以一脸坦然和毫不惊讶、这一点点危险何其大不了、男人毅然决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面对丁丁。想的很多很多,就是不能露出激动的娘娘腔。以此证明,我叶流水一直是个顶天立地、视生死如儿戏的凛凛大丈夫!尊严现在是……

丁丁似乎很失望地退出了车厢。叶流水登时大骇,因为耳中又听到一句话,是丁丁无奈的语气:“车里那人和这位兄弟一模一样。”

马见西门老兄听了车里钻出来的女子讲完那句话,腾身窜到外围,冲疯子主人一拱手:“翁贤弟且息雷霆之怒,哥哥即然耽误了翁贤弟时间,理应设法补回才是,我这匹马可借兄弟去用,你瞧你那匹汗水渍渍,已然透力无法驰骋,不知……”

疯子主人连连点头。马很高兴,终于脱掉束缚。另一匹白马钻进车辕代替自己位置。马在旁边奋力抖了抖鬃毛,汗水飞溅,溅了疯子主人和西门老兄一身。那西门老兄一边帮助疯子主人套马,一边询问车里那位仁兄因何病得恁般重,说着说着还凑近侧面小窗往里头探望。

疯子主人边扣马肚带,边小声如呻吟般轻轻言道:“贪嘴吃多了海鲜,一拉再拉,拉拉而不可收拾。你没见瘦成那副模样吗?唉!骇死人也!弄不好翁伯仲要变成翁伯或者翁仲了。我只能快马加鞭去找师父救命,似这般要命的拉肚子人所未见,光我找来的郎中一看之下就吓跑了七八个。”

西门老兄忙道:“那么没吓跑的郎中怎么说?”

“没吓跑的给吓昏了,还能怎么说。只能多给银两,让郎中医治郎中。”

白马拉着马车急急忙忙上路。

西门老兄目注马车愈跑愈远,才恍然想起骑在马上一直呆呆发愣的丁丁。走到近前柔声安慰。

丁丁一磕马腹,缓缓前行。西门老兄健步跟随。

马见自己半日之内易主三人,唯有最后这人像个人,知道自己乏累不来驱使自己,报此大恩大德只有来生了。马掉转屁股扭回头,看了看二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喜洋洋地踱到路边草地上随意徜徉,不晓得自己能在人所主宰的尘世间快活到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天,最终依然逃不出人的魔掌。马的一生,如此而已。

***

叶流水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丁丁与自己面对面会认不出来?为什么会认不出来?为什么说我同赶车那人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叶流水想得头大如斗。

颠簸的车身重重一震,有哝哝话语传到了叶流水耳朵里。

“怎么样?有没有露出破绽?”

“没,一点都没,嘿……大娘们和女魔头都没发现。”

“大娘们无关紧要,不过……那个女魔头精明得很,如果这小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异样,肯定骗不过女魔头。你就瞧她长的那两只眼睛吧,那天我只让她扫上一眼,顿时觉得所有秘密都让她看了去。这个女魔头我们万万招惹不得。”

“难道她还比小女魔头可怕?”

“那是一定的,小女魔头功夫平平,惹急喽咱们可以揍她一顿!而这个咱俩只有挨揍的份;你没见那天她打御剑书生,我敢说她只用了五六成功力而已。”

“你怎么知道她用了五六成,而不是八成九成?”

“因为她尽管剑法奇妙,但剑身不带一丝凌厉剑气。”

二人半晌无语。稍倾,二人齐声道:“我们要立刻改变路线!”

当叶流水躺在小船的船舱里才彻底明白,自己已经和身边的小胖子长得一模一样了。在船夫惊讶双胞胎能长到如此维妙维肖的同时,依依呀呀地把小船撑离江岸,几篙竿下去,遥遥奔向江心。晒得肤色能气裂船帮的船妇人嘿咻嘿咻扯起风帆。孤帆一叶下江来,顺风顺水顺流飘,沿岸风光无限好,可惜无缘见不着。叶流水只能望着头顶上的船蓬兴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不假,一锭元宝便教船家夫妇这般精神抖擞,小船给驶得依依呀呀作响,若是两锭……无须想了,非热血沸腾给驶散架喽不可。太卖力咧!

***

玲珑山上的舍月姑娘一晃在玲珑庵住了十余日,感情和众人逐渐融洽。特别是奚小妹,食则同桌寝则同榻,似乎比对女儿还要精心,目光柔柔总眷顾着舍月。初时舍月不甚自在,日子一久便习以为常。奚落花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有一天堵着娘吵,怨娘偏心。奚小妹忙把女儿扯到一边,如此这般一通安慰。奚落花乍惊乍喜,方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奚小妹则嘱咐女儿,不可说不可说,此事必须水到渠成。

奚落花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性子,再见到舍月脸上便不知不觉挂上些贼兮兮的古怪表情。舍月心思乖巧,已经多多少少看出奚小妹太过热情,如今又见奚落花这副模样,知道其中必有文章,心里早就吃不住劲儿,苦于没有机会探询。

这一日舍月同奚落花去后园择菜,走着走着舍月忽然道:“妹妹,从前我应该认得你的,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知妹妹可有同感?”

奚落花一怔,暗暗寻思,糟糕!抢钗那事儿犯了。凭奚落花的聪明,已经知道舍月认出了自己,现在她这样问,分明是想让我先一步承认,所用的探询语气不过因为近些日子关系处得热乎缘故。不方便多想,越想底气越不足。忙接口道:“是呀,妹妹从前在江湖里东奔西走,懵懂无知不晓得处世做人,得罪过很多朋友,见到心仪的人儿也不知道交交心。姐姐这样问,想必我曾经惹过姐姐不高兴吧?如果妹妹犯有过错,还望姐姐海涵,担待则个。”言罢一脸诚恳看着舍月。

舍月见奚落花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此番认错的话也足以抵上自己钗的份量。点点头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只问是否似曾相识。以前的事情我从不放在心上。更何况妹妹善良聪慧。你这样说岂不折煞我啦。”

奚落花听舍月那话明明只有四句,却隐含四个意思。登时愁得头都大了。是不是相识,是与不是都说不出口;第二句是说不怪我;第三句分明是冲我要那支钗;你这样说岂不折煞我啦。可做你这样说好意思吗?还不赶快还我钗来!我——我手里根本没有你那支钗,钗让人抢跑啦,对呀对呀!奚落花暗暗后悔,东方不笨怕极了师奶,那天我伸手索要他肯定还我,可是——忘了。

舍月见奚落花小脸急得通红,就知道自己祖传的珠钗定是被她卖啦,一时不知训斥她几句还是该温言安慰,脸上也是变红变白。二人就那么四目相对,渐渐都觉得对方滑稽好笑,嘴角同时一弯,二人搂抱着笑成一团,隔阂不言自消。

奚落花抱着舍月,心中暗道可惜可惜。嘴巴正在舍月耳边,居然一不留神把这两个字溜了出来。

舍月两手分执奚落花双肩,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可惜什么?”

奚落花顿觉失言。这种情况下撒谎未必能骗过舍月,若万一骗不过……奚落花认为实话实说最好,舍月越来越对自己心思,骗过她自己心里也要难过。于是便微微垂下头道:“我本想和你结拜为姐妹。”

舍月一摇奚落花双肩,惊喜道:“你怎不早说,我正求之不得。”

奚落花喃喃道:“可是……可是……”

舍月一愣,愣罢面色陡变,轻声追问道:“可是因为我出身不好?”

奚落花吓得急忙摇头,一迭声道:“不不不,姐姐切莫胡乱猜想,是因为……因为……我娘她……”

奚落花越是吞吞吐吐,舍月越是刨根问底。最后逼得奚落花没有办法,只好把娘的打算讲了出来。

原来奚小妹要给舍月做媒,男方就是干弟弟——路十三。

舍月听罢奚落花讲完,心中又羞又恼。路十三是何许人也,早从冬阿大口中得知。当年臭不可闻十三幺的干儿子,最可恨此人艺成下山居然手刃了十三个抚养自己的恩人。虽然十三幺恶贯满盈,但杀他们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路十三。奚小妹怎么会同他结拜!还要给我提亲……罢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座山上没什么可以留恋,我理应趁早下山才是,寻到老父慈母一家团聚才对,和这些人怄气太不值当。

舍月苍白着脸推开奚落花。菜也不摘了,只说忽然心血来潮,想念父母想得厉害。立即下山。

山上众人听舍月这般说法,虽觉意外但在情理之中。奚小妹见舍月状似无意一直躲着自己,跟本没想到是女儿露了口风,还以为舍月怕自己伤心,于是越发觉得舍月懂事,直把舍月日常用的那个背囊塞了又塞,自己随身大半积蓄一古脑也塞了进去,也不教舍月拎,怕她打开谦让,自己背在背上。最懒得动弹的玲珑师太一听舍月要走,急忙也停了颂经念佛,齐送舍月下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众人送下山来又陪着走了二三里,舍月止步。奚小妹把背囊帮舍月背好,拉着她的手,泪水不禁落了下来。舍月本来就认为奚小妹无一不好,今见奚小妹这样,也是心酸。此一别天南地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汪泪水噙在眼中,只怕一眨之下涟涟无有尽时。回身抱一抱奚小妹,刚要扭头疾行,忽然想起那件事,忙把奚落花拉到一边,轻声耳语道:“今日那件事切莫同你娘讲,讲过你娘必然伤心。莫做不孝子。”

奚落花受气氛感染,一边落泪一边点头。突然一拍舍月的香肩,急冲冲道:“姐姐慢行,小妹给你取件东西来。”言罢如飞奔了回去,眨眼间竟没了踪影。

众人均不知奚落花搞那门子玄虚,只有舍月暗暗猜想,多半是小妮子良心发现,自己那支传世的珠钗没卖,而是被她偷偷藏了,如今幡然悔悟,又想取出来送我。别的可以不要不等,这支珠钗不行,那可是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不知传了多少辈。舍月放下背囊,站在原地静候奚落花归来。

奚小妹送别的眼泪落完有十之八九,没料到宝贝女儿来此一手。接着落泪没有,浅谈轻笑又做不出来……玲珑师太苦闷惯了,有笑就捡,看着奚小妹心中偷笑,尽管无声,眉毛弯弯、嘴角轻浅上翘,早把内心所想暴露无遗。奚小妹一眼瞥见,气得肚子里大骂这一老一少好没正经。

丁老三心疼奚小妹,想破解尴尬,奈何越急越寻不到话题,忙拿目光去提醒大哥。冬阿大正在用力苦想、徒弟心急火燎跑回山上到底拿给舍月什么?看舍月等得心平气和理所当然,难道她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秘?这两个丫头均是机灵百怪,奚落花是心里有什么嘴上说什么,可舍月不是,别是落花这孩子傻乎乎上舍月的当才好……关键时刻冬阿大才发觉,还是向着徒弟多一点。

大家正在各怀心事,远处隐约有呼喝声传来。大家都是武之人,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一定是有人正在那里打斗。丁老三道:“我去看看。”奚小妹刚要提醒丁老三小心注意,却见远处山坳转过来几个人,那几个人边斗边往这边靠拢,仔细一数居然有六七人之多。那几个人的身法均若行云流水、快如闪电。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位丁老三自忖决难讨到便宜,自己功夫知道绝不是天下第一,但出类拔萃是肯定的,等同自己这般身手天下间屈指可数,可远处那几位分明要自己屈齐一掌之指尚有富余。难得天下有这么多高手,这么多高手齐聚玲珑山?福兮?祸兮?

那些人渐斗渐近,其中有两个丁老三认识,非但认识而且极其熟悉,因为这二人离开玲珑山没有多少日子。

那二人正是路十三和东方不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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