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怀里的人渐渐僵硬冰冷,红绡紧了紧环住常笑的手,再多的温暖也唤不回他的神智,明明不久前还活生生地与自己说话,怎么现在就没了呢?只留下一具不会动不会笑的空壳,所有证明他的存在的一切也跟着消失殆尽,好像从前现在以后根本就没有过这个人,只有记忆还在念念不忘,然后随着时间的磨砺不再鲜明,逐渐模糊到最后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记得这个存在。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里汨汨流出,红绡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从哪里来,流向哪里,甚至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连想抓住都显得那么徒劳。粘着鲜血的手指微颤着抚上他的脸,平日里眉飞色舞的生动神采被惨白木讷顶替。在心里流出的东西终于停止它的源源不断,只剩下空荡荡的感觉充斥心房,扔一块石头下去都能听到回音。这是红绡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在自己面前失去生气而无能为力。第一次,是她娘。红绡对她所有童年的记忆仅限于那间用四堵墙和茅草盖成的破屋子。还有终日不停的咳嗽声和一屋子经由她手煎出的挥之不去的药香味。她娘躺在那张用杂物堆砌起来的床上,被烈火烧毁的脸上焦黑的创口狰狞盘踞丑陋得吓人。终日呆呆地望着窗外了无生气。偶尔心情稍好的时候她会不厌其烦地说着年少时的光景,一遍一遍像是缅怀又像是无事可做时的消遣。夹杂着连绵不休的咳嗽,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她说她的爹曾经也是江湖上少有名气的刀客,一把重达三十多斤的圆环大刀斩杀奸佞肖小无数,廖雄飞三个字为邪门歪道所忌惮,正是意气风发待闯出一方天地的年纪。偏生造化弄人一场意外毁了他的手跛了他的足,这对一个以刀为生的刀客过于致命,一腔壮志满怀的热血还没来得及燃烧沸腾便被生生熄灭在襁褓中化做脓血哽在咽喉吞不得吐不能。自此一蹶不振隐退江湖卖艺为生。那把圆环刀尘封匣内不见天日。原本该扬名立万的刀客成了辗转各个边城小镇沦落街头为了三两文钱卖弄拳脚的下里乡人,带着他的女儿终日奔波劳碌不休。一张方正硬朗的脸被突如其来的波折沧桑了面貌,粗布包裹下一只右臂不自然地扭曲垂下,长短不一的双足让他步履蹒跚更显落魄。乏味循环的生活让他的脾气暴躁易怒,唯一的消遣除了喝酒别无他法。也只有那个虚假的醉酒幻境可以给他带来些许安慰,在那个幻境里他还是那个行侠仗义的刀客,一把刀一匹马浪迹江湖,快意恩仇清醒的世界太过残忍无情。所幸还有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在他喝得伶仃大醉时为他料理,听他口齿不清地说着那些早已被岁月遗忘了的风光不再的往事。即使絮絮叨叨意不达辞也安静地听着。听他讲圆环刀上染就的腥红血液听他讲红云山上一众乌合之辈被他倾巢而尽,听他讲合欢楼被他救出的一众贫苦小女,她娘也在其中之列。小户人家的女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便被牙婆卖入青楼,绝望彷徨之际他从天而降一把圆环刀挥砍自如救了她的命也夺了她的心,千方百计留在他身边做了他的妻满心欢喜地幻想着自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却终于明白事实并不尽如人意。她的相公全身心都放在他的刀他的侠他的义上,把个如花美眷的俏娇娘冷落一旁,她夜夜挑灯苦等,泪流干了情意倦了也等不到她的相公归家的身影。隔壁的婆娘说为他生个孩子吧,孩子有了,家巩固了,他的心也就收起来了。十月怀胎,临盆之时她汗水淋漓痛不欲生,呼的唤的都是他的名字,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村头那个终日之乎者也的落魄书生匆匆赶来因体力不支而导致的面色青白掩盖不了那双呆滞眼睛中的急切和关怀。手无缚鸡之力的掌紧握着她的力,看惯四书五经的头脑安慰起人来却只会反复一句“莫怕,莫怕”她的心却因为这不痛不痒的话暖了起来。孩子哇哇落地的哭声终于把她从话本戏剧的美好中唤醒。哪里来的那么多英雄美人的携手佳话?她对自己的美貌向来引以为傲却也夺不来他放置在武学上的心。一腔爱慕被现实击打得粉身碎骨,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妇终于被冷落和失望打败,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她的丈夫带着一身血腥气味风尘仆仆地回来又神色匆匆地离开。倒是那书生频频来到,有时送一碟新腌的小菜,有时送一篮时令鲜果,见她不悦便笨嘴笨舌地逗她笑,一双眼睛看着她热烈得像着了火般,惹得她羞煞了脸,面若桃花杏眼含春,美色当前,胆小如鼠的书生也胆大包天起来,什么君子之礼道德伦常全抛了一边。她也半推半就,一夜春宵成了好事。
刚开始总是不安,愧疚,闪躲的双眸在看清丈夫的毫无察觉后终究心灰意冷,变本加厉。书生食髓知味百般煽动她远走高飞,她蠢蠢欲动却又犹豫不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书生频频往来早让闲言碎语传遍了这一亩三分地的村落,她听过三两村妇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暗地里骂她自甘下贱,在看到她时尴尬作鸟兽散。甚至有些终日无所事事的浪荡男子上门来污言秽语惹是生非。这个村落容不下她了。她想得明白,当下决定在丈夫归家前和心上人逃之夭夭。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提前归来。
篱笆门拉开随即是一连串沉稳的脚步,柴扉推开的同时他粗矿的嗓子嚷着:“娘子我回来啦”言语中无可掩盖的喜悦在抬头看到屋内衣衫不整的两人时被硬生生地掐在喉咙。握住刀柄的手因过分用力微微颤动青筋暴突。却也只是转身走出门口,房门被狠狠摔上发出剧烈的声响让被撞破苟合的两人心胆具颤。再进来时两人衣裳齐整。书生浑身颤栗却还是站在女人身前张开双手似护犊的母鸡般可笑,廖雄飞却笑不出来,他透过书生看向自己妻子的双眼通红几近目呲欲裂。宽厚的唇一张一翕终于发出生涩的声音:“为什么?”
原本战战兢兢的女人因为这句话怒不可遏地走出书生的保护怒极反笑:“为什么!廖雄飞你问我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把这座房子当成你的家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只当我是你摆在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需要关怀需要疼爱。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一个人呆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就这样不回来了把我抛弃在这间破房子里自生自灭。看看你每次回来这副满身伤满身血的鬼样子你有考虑我的感受吗?”她把书生拉到面前:“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比得过你,手无缚鸡之力每天只会腻腻歪歪地念什么之乎者也孔子圣人的,一股子酸腐气可他把我捧在手里,他疼我惜我,他会用卖字画赚来的钱给我买一支不值钱的木簪,他会为我挽发画眉,就像现在,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是挡在我面前,女人的心很小,一点温存一点呵护便可以填得很满很满,他对我好三分我就还他七分。他爱我,我也爱他,你呢?你会什么?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什么也不懂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行什么侠杖什么义,你连做个丈夫都没资格!你..”义愤填膺的话被呼啸而来的一把小刀止住,她杏眼圆瞪地看着那把小刀插在自己足下不足一寸的位置一阵后怕涌在心头软倒在了书生怀里,脸色惨白。
“你们走罢,再让我看到你这把飞刀插入的就是你们的胸口!”瘫软了身子的两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身戾气的男人忙不迭失地相扶离开,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犹豫,一丝停留。就连嗷嗷待哺的婴孩也换不来她的一个回头。
突如其来的背叛和变故让人高马大的刀客陷入极度的迷茫和惶恐,他不明白她的背叛源于何来,妻子尖锐刺耳的声音还在空阔的屋里回响,像钝刀割磨血肉,他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家,锐利如鹰的双眼失了焦距,恍然间好像初见她时,时值花季的少女蜷缩在黑暗角落里,他背光推开那扇柴扉阳光倾泻一地的同时她绝望的双眼猛然抬起,眼里劫后重生的欣喜和不敢置信的光彩那样的迷人,向来坚硬如铁的心條然失控。她是爱过他的,只是那些爱被嫁做人妇的琐碎萦绕被日日空等磨灭被希望失望交替更换拉锯两断,什么时候那双皎如明月的眼睛开始黯淡无光了?他努力地想着,头疼欲裂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失力地瘫软在地,腹部被怀中硬物咯得难受,单手在衣囊里摸索好久才掏出个方圆的胭脂盒,破了口的小盒子沾上碎开的嫣红的脂粉染在手上染在衣襟上,突兀又刺眼像某种不详的预兆。想起自己在脂粉摊前像个娘们一样犹豫不决徘徊不定的蠢样不禁失笑。
“您夫人嫁给你真是好福气啊!”买胭脂的老妇人一番真心称赞在这个时候尤为讽刺。
他笑,经喉咙过滤出来的声音却像困兽的哀嚎。
手上一扬木制的小盒子被狠狠摔在地上弹跳一下骨碌碌地向前滚去惊醒熟睡的女婴,不明所以的小女孩遵循本能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他像是寻回意识般扑将上去笨拙地抱起自出世后未曾抱过的孩子不知所措。
“别哭了,”沙哑的声音透着些许哽咽,“你娘不要我们了。”胡渣满腮的下巴贴紧孩子细嫩的小脸轻轻摩挲像是寻找安慰般,微微扎人的感觉让小女孩停止了哭闹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男人清脆地笑了起来,小手挥上男人的脸呀呀地叫。
屋外响起三长两短的虫声鸣叫,那是他与两位好友约好上征翠山屠匪的信号。征翠山的匪类盘踞此地多时,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他早存杀之而后快的心思怎奈势单力薄。这番出门游历结识两位志同道合的少侠,三人一拍即合商定时日除暴安良。他一心念着家中妻儿匆忙赶来却生出这般变故,心灰意冷之际也不愿失信于人,又放心不下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思索之下竟找来长布将孩儿捆在背上踏门而去。他坚信他能带着女儿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只是到底低估了贼匪的穷凶极恶。大意之下中了埋伏,机关重重的密室危机四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位好友含恨丧命他死里逃生地捡回一条命,却废了右臂断了条腿,失去了作为一个刀客应有的资本和骄傲。
他的妻走了他的家散了他心爱的刀再也握不住了,他的江湖梦他的希望在短短一日间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接踵而来的噩耗迅速摧毁他的支撑,那些年少轻狂那些风发意气條然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曾经,终日被廉价水酒浸泡着化成通红鼻子哈出的臭不可闻的酒气和醉时的喃喃自语伴着年月逝去伴着小女长成。
十六岁那年父女辗转到了太元镇,恰逢镇上一李姓商贾嫁女,李大老爷向来广结善缘,乐善好施。邀了镇上各个贩夫走卒三五人等参加喜宴,初到此地的父女两人也被仆从好声好语地请了过去,说是讨个喜气,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救济。只是训练有素的仆从一番舌灿莲花的说辞委实动听让日愈顽固不化的刀客也喜逐颜开地应邀而去。
她躲在父亲身后局促又忐忑地打量着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觥筹交错的喜烛红光交杯换盏的欢声笑语让她陷入心有戚戚的自惭形秽中,正惶惶不安时几个同龄少女不予分说地拥着她欢声笑语地进入李家小姐的闺房,纱幔重重的闺阁中,李小姐端坐梳妆台前一身大红嫁衣用金丝绣出花团锦簇的一丛并蒂莲,鸳鸯交颈缠绵缱绻,细白的雪颈上天官锁沉甸甸地垂至胸前与一方铜镜交缠,肩上霞帔更衬得新嫁娘双颊绯红人面挑花。缠着定手银的纤纤柔荑绞紧了绣着双喜的锦帕透着几分羞怯几分慌意。
梳头婆正喜笑颜开地用细丝为她勒面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恭维话。
李夫人含着泪一双皱褶遍布的手为女儿拢了拢长发执起象牙梳从上至下理着墨黑青丝一边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温和慈爱的声音带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大的祝福和眷念,到了末时多出些许哽咽。
媒婆又是一连串叠声安慰,利落地给新娘梳了个同心髻。梳妆妥当便听得小厮嚷着姑爷已到。赶忙戴上珠冠落了头帕一群人鱼贯而出。
她在原地想着刚才一幕母女情深的场景心中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锣鼓喧天唢呐长啸中花轿晃晃悠悠地到了男方府上,新郎执弓挽弦射出三支红箭引来周遭一通叫好,新娘下轿跨了火盆与马鞍这才来了正厅,司仪喜气洋洋地喊着拜堂喝话,她立在拥拥攘攘的人群中,一双与母亲相似的杏眼掩不住满溢的憧憬与失落。她也想过,有一天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为她披上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执着她的手在袅袅炊烟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肩看尽院内梧桐萧瑟又复茂盛,等到带着厚茧的两双手布满沟壑,直至两副厚重棺木盖上冰冷的尸体,长眠不醒。一生落幕。
但也只是想想。同样几套把戏耍久了便不会有人觉得新奇,于是只能不停地劳累辗转,赖以谋生。这是卖艺人早被注定了的未来。乏味又枯燥。也许她这辈子只能不停地奔波在不同的地方,处处都是家处处不是家,人世间的尘土沙地走遍,却得不到一处真正的安身之所,孤苦一生。
正想得入神,肩上落下一只手,脸面被酒酿熏得通红的老刀客醉醺醺地打着酒嗝道:“怎么?大姑娘想俏郎,思春啦?”
她羞得满脸通红:“爹你醉了,休要口无遮拦招厌!”
“嘿嘿嘿,还不让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甚好羞的?你也该是个出嫁的年纪了。”说到最后带着些许叹。
她只当是酒后醉言,却不想第二天老刀客便风风火火地出门,带着一把柴刀拖着一条残腿上山伐了一根碗口大的笔直的树归家,在院子里削刮成二人高的竿子,又央了镇上德高望重的先生写了“比武招亲”四个蛇走游龙力透纸背的大字,高高兴兴地拿着字让镇上有名的绣娘绣在旗帜上。他始终以江湖人自居,认定大街小巷上那些贩夫走卒愚夫俗子配不上自家乖巧懂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自小便教她拳脚功夫,孩子聪颖,把他的看家本领学了全去。他满心欢喜地等着女儿为他招来一位江湖才俊的贤婿自此夫唱妇随叱咤武林。偏偏事与愿违,当日取胜的,是一名穷酸书生。长得倒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一身洗白了的蓝布衫反把他衬出遗世独立的气质,站在一众围观人群中更是鹤立鸡群。看得她两颊生霞,羞得面胜桃花。一双秋眸盈盈含水不敢直视。只好转头唤了一声:“爹..”
不想老刀客一把把人拽到身后,恶声恶气地嚷着:“不算不算!这次不算!”
“这是为何?”
周遭众人哗然:“廖老头,你方才不是说了谁打赢了你家念娘就把人嫁给他嘛?”
“就是,大庭广众的这般没口齿也不怕人笑话!”
“姑娘是我的,我说不嫁就不嫁!”刀客也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地推着女儿进屋。她在仓促中回头看到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酸楚。
门被关上,刀客坐在八仙桌前揽过一坛酒作势要灌,酒坛却被夺了过去。
“爹,是你教的,大丈夫在世,宁可无财无势不可无德无信,你今天这样出尔反尔便是你说的有德有信吗?”
“他是个书生!”
“书生怎么了?他赢了我我就嫁!管他是市井无赖还是贼人宵小!”
“你没听那说书的说吗?自古薄情是书生!始乱终弃抛弃糟糠这种事他们熟得很!会写几个臭字会读几篇文章了不起吗?我是为你好!”当年她娘走后他也多次向人打听过消息。在他心里妻子的离开错在于他,是他不懂得温柔体贴,是他不谙夫妻相处之道才会让她心灰意冷地跟别人离开,心中有愧又不敢破坏她的生活,只能央着别人在外出时探听探听她的消息,刚开始也是浓情蜜意,只是那书生是个好吃懒做的,本身又没什么积蓄,两人坐吃山空后各事不尽意,慢慢开始吵闹起来。闹到厉害时拳来脚往,到底是女儿家家不敌大男人的力气,被一脚踹住了心口当下倒地不起。醒了后也是缱绻病榻,终日垂泪,那时间书生又跟一个美貌女子好上了对她冷眼相向不说,一言不合动辄便是拳脚相待,她带着病拖了半年终究还是死去。
“为我好?你的为我好就是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不想打打杀杀你却让我闯江湖,我喜欢女红刺绣你却让我舞刀弄棒,现在你随便因为看人不顺眼就..什么我娘在灾荒的时候失散我看我娘根本就是让你的独断专行给逼走的!”
对于妻子的缺席老刀客对自己女儿的说法一直是逃荒时被人流冲走失散。本是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亲娘的所作所为,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没成想在女儿心里是存了这般想法,当下惨白了一张脸。廖念娘也只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话音刚落心里已是后悔,又拉不下脸来示弱,只好跺了跺脚进了房把门一摔兀自怄气。
到底是刀客先软了脾气,一碗熬得绵软浓稠的小米粥配着新拌的黄瓜小菜装在餐盘上敲了敲紧闭一整天的门:“吃饭了。”
听到声响念娘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动作。她知道她爹难受,她也难受。只是不想就这么妥协。
门扣又响了数声,许久得不到回应。刀客的脾气也被这无声的抵抗激了起来:“你倔!你就跟我继续倔!还真是女儿大了翅膀硬了,为了个穷酸书生跟老子在这闹绝食?老子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饿死在里面我就给你收尸!你死也是我廖家的鬼!”
装着吃食的餐盘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老旧的屋子再次恢复静寂。
放在门口的吃食从温到凉换了数天始终不见动过,屋里不时响起刀客暴跳如雷的怒吼,只是声音由大渐小到最后只剩叹气。
“你要嫁就嫁吧!”沙哑的声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听得人心酸。
紧闭了几天的房门终于吱呀打开,红着双眼的姑娘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了出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了三拜:“爹,对不起。”
刀客冷笑:“满意了吧?”把饭菜重重放在桌上还不忘冷嘲热讽,“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水还没泼呢!”
“爹..”
“跪在地上干嘛?老子还没死,还不快滚过来吃饭!”话是说得难听布满老茧的手还是伸过去拉了一把,“你也别得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指不定有你哭的!到时候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死过来找我,老子把你泼出去了老子就不侍候了。别想再赖着老子!乖巧了这么多年合着都等在这个时候一次把我气死啊!”
絮絮叨叨的骂也阻止不了女儿出嫁喜日的到来。
八月十五正是桂花飘香万家团圆的日子。
瘸了一条腿的刀客一拐一拐地把女儿送入了花轿,恶声恶气地对着女婿说道:“我这女儿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但也容不得你欺她负她,否则老子舍了这条命也要闹你个鸡犬不宁!可省得?”
新姑爷自是连连称是。
又转过头对着嘤嘤低泣的女儿道:“哭什么哭?大喜日子有甚好哭的?过门后你也须懂事些些,他家双亲早亡你便要担起这个家的一切事宜,可不许再耍些姑娘家的小脾气。以后我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我护不了你了……”
狠狠地抹了下脸,刀客把手一挥示意可上路了,也不等花轿起身自顾自地拖着腿往里走,迎亲的一支唢呐发出闹人的声响渐行渐远,刀客也不回头,只是仰首望着天边圆月,不时啜一口酒,直到壶里再倒不出半滴酒水,这才返回里屋。
废了的那条腿绵软地拖着发出沉闷声响,在狭窄的屋内格外清晰。
仰身躺在床上,听得屋外犬声不绝,烦躁地翻来覆去始终不得入睡,终于坐起嚷嚷:“念娘把那只小畜生管好,莫让它恼人!”
半晌没有动静,又喊了几遍这才恍然大悟。
“嫁出去了……嫁出去了……”嘴里喃喃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知被酒熏的原因还是旁的,渐渐泛起了红。
他用手遮住双眼:“你该放心了!”只是不知对谁说。
似乎父女俩就此尘埃落定。
刀客收起卖艺的行当靠上山伐柴为生,闲来打上一盅水酒吧唧着喝上一天沉沉入睡。廖念娘洗手弄羹汤为丈夫打点里内。
书生毕竟不是江湖人士,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念娘自然貌美,持家有道奈何胸无点墨,她没办法在他诗兴大发时与他联诗题笔,没办法在他痛斥当今奸侫当道时妙语疏解不平气。有些差距在彼此的不平等中慢慢酝酿发酵。她不是没有看到他眼中掩饰得拙劣的失望,只是他不说,她也不说。伪装太平。
枫叶漫山红遍时书生启程上京赴考,彼时廖念娘已经有了身孕。
渡头的航公见惯了离别背着身不去看小夫妻的依依不舍。千篇言万般语都化成了嘤嘤低泣。他执白帕的手轻柔地为她拭泪言语中带着七分心疼三分无奈:“哭什么?为夫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身怀有孕我走的这段时间你先到泰山处暂住,莫要做些粗使功夫。好好在家等着我金榜题名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你做我的状元夫人可好?”
她破涕为笑:“就你贫嘴!什么状元夫人我才不稀罕!只要你平安无事归来我便念佛了。”
又是一番交代,老船家怕误了时辰喊断了依依情侬,木桨划着水波载人远去。黄昏风大,吹得裙裾翻卷,她站在风中的身影单薄得可怜,忍不住又喊:“念娘,回去罢,回去等我归来——”声音被风割得支离破碎。
她也不走。静静地看着已变成小点的船只,那只船上有她的丈夫,她不甘平凡誓登青云的爱人,他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恐惧紧紧揪住她的心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失魂落魄地顺着河堤跟着船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疾越来越快终于跑了起来,风拍打在脸上生生的疼把眼泪逼落,她想喊,她想求她的丈夫不要走求他回来,是她自私,是她任性,她一点都不想他鹤衣着体。她会失去他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这样跟她说。河流中的黑点不顾她的呼唤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方,她手撑着膝急促地喘着气,霎然身体一软,眼前一片黑暗。
所幸附近村民看到合力把人送到刀客住所。可怜年过半百的老人眼看着怀孕的闺女昏迷着被送回了家吓出一身冷汗,急急忙忙请了大夫诊脉。在得知只是虚惊一场后终于松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八。
刀客趁着天未大亮赶了早市满载而归。诺大的甜枣,艳丽的红豆,色浓的黑米,各种五谷杂粮浸发个透后烧水把所有食材扔进锅里煮至水滚后小火慢熬,盖上锅盖。等个数把时辰一掀锅滚滚白烟伴随着泌人清香,撒上白糖翻搅,食材已被煎熬得糜烂和在香糯浓稠的粥汁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诺大的铁勺搅拌着划出浓稠的弧度盛在青花小碗上,不忘置在水盆中放凉,待腾腾热气慢慢散尽,这才端进里屋。
念娘已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略显臃肿,轻挪着身子下了床榻。摆好竹箸两人就便在里屋用餐。
狭小的屋里只听得见刀客饕餮的声音还有竹筷划拉的细微声响。似乎从懂事时父女二人用餐便是这样相对无言。念娘生性腼腆,刀客也是个不善言辞的,饶是想说也被一屋静谧生生打回了肚子。
吃完刀客起身收拾了碗筷正要走被女儿叫回了头:“爹,近日天冷,女儿给你纳了一双鞋。你试试合不合脚。”
刀客状似不甚在意地接过鞋,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又是念:“费那个劲做什么?老子的鞋穿得好好的哪里要新鞋子穿。”
关起门揣着鞋子坐到床边把脚上破了一个洞的鞋脱下换上新鞋,那是一双平凡之至的鞋,做工算不上精细但针脚细密看得出做的人的用心,夹层又缝了些新拍的棉花,暖和!刀客穿着在原地走了几步,赶忙又脱下在屋里东搜西找终于找到块破布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又穿起破了洞的鞋:“还能穿呢!怎的又做了一双!真是……真是……”又把床下的暗格打开,把鞋和里面的园环刀放在一块,“明年再穿好了。”控制着不去看那把静静躺着的刀。吹熄了灯。
只是那双鞋到底没等到明年再穿的机会。
当天夜里一把无名火烧红了半个天空,熊熊烈火伴着浓浓烟雾吞噬着小小的房子。
刀客被浓烟呛醒时墙壁已被烧得通红,窗棂旁一根只剩个头的迷烟掉落在地,窗户早已钉死。刀客明白这是多年前的仇家找上门了。立即当机立断把毛巾浸湿拖着无力的身子匍匐着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女儿睡下的房间。
念娘早已醒转,只是拖着沉重而虚软的身子寸步难行,一步一跪地挪动着,几乎体力不支时终于看到父亲微驼的身影,两人互相扶持着向门口走去,本该天寒地冻的日子此时炙热难当,原本不过十几步便可轻易走出的路变得举步维艰。红艳的火舌在身旁张牙舞爪寻找着趁虚而入的机会,不时还有断砖残瓦烧红了的房梁碎屑砸落,触目可及的都是火红的一片,汗水争先恐后地滴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滑落的弧度。快到门口时刀客似乎想起了什么推着女儿往前喊道:“你先走你先走!”又返身冲回了房里不顾女儿在身后的呼唤。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身陷险境?怎么可能独自逃生?她扶着短墙摸索着向父亲远去的身影追去。
这边刀客已经来到床头,打开暗格把鞋子揣在怀里,握起笨重的大刀,绵软的手无力承受重量轻轻发颤,青筋爆突也不肯松开。多年不见天日的收藏让这位老伙计身上蒙上薄薄的铁锈,没了人血浇灌的刀身暗淡无光。
这把承载了他年少轻狂的武器,这把让他不敢直视的刀……
屋上房梁被火烧得霹啪作响摇摇欲坠。已经没有再多时间让他缅怀。他转身向生天逃去,期待能向多年前一般死里逃生,女儿的呼唤在焚烧声中犹显凄厉,三十多斤的刀无力握起只能拖着在地上划出痕迹……
听说仙境终日烟雾缈缈这眼前的一切更像阿鼻炼狱只是幸好,他还能看到女儿焦急担忧的脸,真好。
这是他成了一个废人后第一次觉得,能活着真好。
“快走!”
只是他的好运似乎在多年前就已经透支。
伸出的掌触到女儿的手还来不及握紧顶上主梁吱呀一声轰然倒塌,他一个旋身把女儿护在身下背部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他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身体里骨头在重力下断裂的声响,随即眼前一片黑暗。
廖念娘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那个人已经成了一具焦尸,面目已然全非唯有手脚上畸形的骨头确认着这的确是她相依为命多年的老父亲。一只手护着她的肚子另一只手摸着怀中的鞋不肯撒手,而那把视如生命的刀却孤零零地躺在旁边。
后来啊,她拖着父亲的刀,拖着已快临盆的肚子,拖着一身火后焦痕一路乞讨想着北上寻找自己的夫君,他说过会来接她的,他这样说她便这样信。哪怕被路边小孩吐口水,哪怕被人当瘟疫般避之不及。直到腹中孩子哇哇落地她也没能走到京城。幸好有位好心人帮忙盖了一小间茅屋这才不用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她给孩子取名为红绡。因为有天丈夫夜读时曾念与她听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她不懂这诗的意思,但她看得出丈夫对这诗的喜爱。她希望有天她的夫君回来时看到他们的女儿也能像喜爱这首诗般喜爱他们的孩子。
“他一定会来接我的!”每每回忆往事她娘总会以这句话结尾。不是真心坚信,只是她需要这样一根稻草来挽救她的绝望罢了。红绡有时候心想,也许她娘是知道她的女儿听她说这话时望着她一身伤迹的眼里是充满怜悯的。只是她需要看不见,所以便自以为看不见。
到后来她娘已经不再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往事了,也不再坚定地说着那句自欺欺人的话。她固执地拿着一小面铜镜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脸默默流泪。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安静得红绡忍不住拿手探她的鼻息,直到有一天稚嫩的手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微弱的气流。
那天红绡并没有惊慌失措,相反她很镇定,似乎这一次死亡她已经等了很久而现在它只是来了一样。等待的过程中已经把所有情绪消磨殆尽所以她只是木着一张小脸敲开了邻居家的门寻求帮助。
廖念娘头七的那天红绡一个人跑到埋葬她娘的墓地边把脸贴着冰凉的墓碑抱着那块冰凉的石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从床下拖出一把笨重的圆环大刀只身离开了那个小小村落,那个时候,她十岁。
孤身只影在领头人的带引下到了鬼影阁——这个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
空旷的校场上数百名年岁相仿的孩子握着手中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应拿的武器一板一眼地练着套路稚嫩的小脸上一派肃杀。在注意到她的存在时停下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看,心里衡量着她的能耐,在他们眼里这不是他们的同伴,这只是又一个和他们争夺渺茫的活下去的希望的敌人。她即将死在他们手下或者踏着他们的尸体活下去。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的鼻间总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每天千篇一律地练习怎样在最快的时间内用最有效的方法杀人,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人命是这个修罗场里最不值钱的东西。用他人的命换一顿果腹,换一个渺茫的希望,太司空见惯。
白色的帕子在血水里捞了起来,拧干,展开。小心翼翼地为那个脸色已经青白的男人擦拭。
村里的老人说过,人走了要让他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上路,这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做个好人。
红绡知道,常笑是想做个好人的。他并不喜欢杀人。他总惦念着以前的日子。领头人说过,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是没办法做一个完美的杀手,这意味着他有心,而心对一个杀手来说最是累赘!
常笑却总是跟她说他的以前。
他说:“小时候皮着呢,拖着我妹子到处跑,东边偷菜西边偷蛋烤着吃,味道可香了我妹子就跟在我身后吞着口水等我烤熟给她吃,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瞅你整颗心都软了。隔壁大婶问她长大了想嫁给谁啊?她傻里傻气地说要嫁给哥哥。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会给她好吃的,真是——当时我就想我要给她烤一辈子的鱼让她一辈子跟我屁股后面转……”
他说的场景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的童年只有声声惹人厌烦的咳嗽和阵阵无法消弥的苦涩药香,没有哥哥陪她玩耍给她食吃,只有一群半大孩子在她出门时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喊着丑八怪的女儿,她气愤,她委屈,回到家跟那个整天躺床上的娘发泄,诅咒着给她生命的女人去死,到最后也不过看着她娘流泪心中烦躁主动服软。她向往常笑说的情景又讨厌总是说起这些美好往事的人,嫉妒是股无名火,从扭曲的心底燃烧蔓延至嘴变成口无遮拦的话:“她不是死了么!”看到常笑瞬间的黯然窃喜。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和那些骂她笑她的孩子没有两样,那又如何?她痛快了舒坦了管他人如何!
“红绡,等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烧鱼吃。”他转头笑笑丝毫不介意她的话,她最讨厌他仅对她的好脾气,每到这个时候内疚就开始侵城掠地。到最后也只是别扭地走开。
她知道常笑明白她的走开意味着道歉,他太过了解她总让她觉得无处遁形。这让她懊恼也让她感到安全。这种矛盾的心理她没办法理清便置之不理。心安理得地顺其自然。
可是常笑不会让她好过。
他总是时时刻刻地提醒她:“红绡,我爱你……”
她不懂爱是什么,唯一对爱的了解便是母亲到死都无法割舍的执念,那种伶仃死去的结局让她害怕。
“红绡你在怕什么?”
他的话在脑子里阴魂不散。像是被下了诅咒。
她看不懂常笑望向她的眼神,那么深邃……
对于未知的东西人总是害怕而抗拒的,于是只能逃,不停地接任务,沐浴在杀戮里,连感觉都是麻木。
他每次在她出任务时送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不快,等着他说什么又不想他说什么,终于开口又总是那句千篇一律的“我等你回来”。可是每次她不等到那句话心里便空落落的难受。笨重的圆环大刀扛在她单薄的肩上,她的步伐沉稳又坚定,她知道他就在背后望着她,眼神炙热、深邃。
染血的毛巾在水里洗涤晕开阵阵鲜红,像火一样,烫痛了她的手延续到胸膛,胸腔里的心有条不紊地跳着,每跳一下都扯得发疼。
他的身上遍布着或深或浅的疤痕,有的只是白色印记,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已经停止流血,白嫩的血像张开的嘴一样往外翻,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只是已经失去了痊愈的机会,永远地停留在这可怖的时刻直到血肉腐烂,白骨森然。
他的腹部有一道长且深的疤,是她亲手留下的。
训练到了时间就该检验成果,鬼影阁不会留无用的人,活着或者死去只能由实力来选择。
数百个人扔进兽群出没的树林,没有武器,仅凭着手无寸铁的身躯和肥硕健壮的兽类力搏,森白的锋齿,粗长的利爪,自诩万物之首的人类在这些大虫面前不堪一击,稍不注意血肉横飞。到最后活着走出树林的只有寥寥三十多人。然后就是互相残杀。
有时候红绡会想,活着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可她还是想活着。
所以对上常笑时她没有一丝犹豫,因为彼此眼中对活着的渴望一目了然。只是常笑活着只是想回去做那个疼入心头的跟屁虫永远的哥哥,她却只是想活着。
在她的大刀划过他的腹部时他的一双鸳鸯钺几乎废了她两条胳膊。幸运的是两人最后活了下来,彼此身上留下的疤却仿佛某种认证。像是那个名叫月老的绳留下的牵引,从此把两人捆绑。她的大刀擅长远攻,他的鸳鸯钺却是近搏的好手,偶尔任务棘手也会让两人一起出动。有些东西就这样如滴水穿石般潜移默化,谁也无法避免。
熊熊的烈焰吐着火蛇张牙舞爪地侵城掠地吞噬着木柴堆起的安详地躺在中央的人,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星四溅。
红绡在旁边冷眼看着,心里说不出悲喜。
突然下意识地往身后望了望,所有的景物潮水般退去,朱漆大门前她终于转身正视那个总是在身后注视着自己的那个人,过了好久她还是没有听到那句“我等你回来”,她低着头,左脚点着右脚尖,有些无所适从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创新了一把,说:“红绡,我陪你去!”
这次的任务,是都察院的一个大人,据说也是贫苦出身,科举夺魁后被当朝尚书招为佳婿,自此平步青云。他能文善武,为人又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立之年便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树敌之多无需消说。
“与你无关。”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在常笑心上连带着脸上的笑也苦了三分,可是她没有看见,她的步伐一如既往地平稳,那把刀扛在她单薄的身上,总让他无端心疼。
不是故意说出这种话的,只是她从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明明是不想让他牵扯进来的原意说出来便带了几分寒冷。
这是她家的事啊,那个被人买断性命的人,多年前抛弃糟糠,自享荣华。害得她外公惨死烈火,害得她娘多年不人不鬼,害她如今单薄无依。在她这等年纪应是在绣房中捻着针埋头绣出一幅幅旖旎心事的时候,她却握着刀,做着草菅人命的勾当,举手投足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
杀了他!杀了他!
他明明认出了自己,脚下的力道毫无减轻,直把她踹摔出去,狠狠地撞向墙上,滚落下来。
他的眼冰冷而嘲讽:“圆环刀法我比你还熟,想杀我?还不如早点去陪你那被火烧死的短命的娘。”
还好,那个到死都念着他的人不知道,她的家破人亡都是她心爱的人给予的。还好,她还抱着她所谓的美好死了。
他举起的剑泛着冷光,正待刺下,电光火石间一把鸳鸯钺破空而来挡开来势汹汹的剑,红绡当机立断从靴里拔出匕首斜穿堪堪刺进面前人的胸膛。腹部同时传来剧痛,腥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那边两人已经交上了手。常笑明显处了下风。再这样拖下去谁都走不了。
红绡知道现在自己该走的,谁的命也比不上自己的命,可是常笑……他,他……
常笑眼角瞥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已经离开,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还是难言的苦涩。
那把剑割破了他的喉咙,身体失重地向后仰,隐隐约约听到对方一声冷哼:“蠢货!”
尾音截然而止的同时,常笑看到一把刀由背入腹刺穿了那个得意忘形的人的身体。
还好,事实证明他并不愚蠢,事实证明他滴水穿石的成功,只是疲惫感不容置疑地袭来让他突然害怕,红绡你……你不该回来……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爱你了,你的时间还很长,不该被一个死了的人束缚,不该靠着回忆过活,不该,在这最后时刻证明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何必……
火势渐弱,火上的人随着时间消弥变成了灰屑。
耳边好像还能听见他说:“红绡,我等你回来”
他说:“红绡,我爱你……”
“我陪你去!”
所有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把她包裹,到最后只剩一张青白交加的僵硬的脸,闭着双眼再也容不下她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滑落把整个世界模糊。
疼痛来得太后知后觉让她措手不及。再也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了,再也没有人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说爱了,我还是不明白爱是什么,如果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算爱的话那么常笑,我想我爱你,我说我爱你你能不能回来?能不能?
火还在烧。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些跳跃的火焰,突然纵身扑了过去,在尚有余火的灰烬里寻找着什么,衣摆沾上了火光,双手烫起了水泡,她却毫无知觉,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常笑,你在哪里。简单挽起的发髻凌乱散开,满脸的泪光顾不上擦拭,姿态狼狈之至。
过了许久终于放弃寻找,跌坐了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肝肠寸断。
常笑,我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