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芳菲也许不知道他在猜疑什么，车队开进医院停好，四名保安外加两名司机围在了华芳菲的车的前后左右。一名保安首先冲进医院，过了一会儿，扯了个轮椅跑了过来，另一名保安把林清扶下车，扶上轮椅。华芳菲锁了车，对剩下的四个人说道：“守住这辆车，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几个人恶狠狠地答道，那模样活像一伙黑社会。
“不用挂号，直接去普外科，找李主任。”华芳菲说，她大步走在前面，一个保安推着轮椅，另一个拎着丁字棍跟在一边。这种情形令林清感到非常不妥，却无可奈何。他们直接来到了普外科，尽管外面无数人在排队等着叫号，一个中年人还是很快从诊室里出来，指挥护士把林清推进了一间空着的诊室。
“李主任，又来麻烦你了。这是我姑姑家的弟弟。”华芳菲和李主任握了手，说道，“今天被人抢劫，你帮我检查一下，看看怎么样。”
“好，我来看看。”
李主任摸了摸林清的额头，扒拉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解开林清的衣服，用听诊器听了听，冰凉的听诊器接触到身体时，林清打了个寒战，在华芳菲面前裸露皮肤，他感觉很难为情。李主任的手很凉，在林清的衣服里摸索着，在他的胸口、腋下慢慢移动着，轻轻按压，小声问着林清的感觉。
“做个CT吧。要不要住院观察一晚上？”
“不用，我明天有事！”林清立刻答道。
“哦。一般来说问题不大，”李主任沉思着说，“做个CT，如果肋骨没有问题的话……”
他开了张单子给华芳菲，一个保安飞一般的跑出去，华芳菲低声在李主任耳边说了些什么，又和他握了握手，林清似乎看到什么蓝色的东西闪了一下，李主任的手和华芳菲分开，很随意的又揣进口袋里。
“我会给放射科打个电话，很快就出结果，放心吧。”
CT的结果是肋骨没事，这让林清和华芳菲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走出门诊大楼时已经天黑了，林清这次是自己走的，没让保安搀扶，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问题了，只想立刻回家。走到华芳菲的车附近时，他突然想：自己有一两个小时没看着纸箱了，里面的资料会被动手脚吗？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相当阴暗，看着四个保安、两个司机、还有华芳菲在车边交谈，他感觉每一个隐藏在夜色中的面孔都那么神秘莫测。也许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神秘的棋局中，这些人在棋局外面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他不知道事态会向哪一方向发展，掌控权完全在别人手里，他就像个过河卒子，回不了头——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才算是回头。
他们交谈完毕，向他走过来。
“就按刚才说的，我送林律师回去。”华芳菲吩咐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回去找陈隆说一下，叫他另行安排几个人，到林律师家的楼下守着，没事最好，万一那些人今晚再到林律师家突袭，一定要保护林律师和案卷材料的安全！估计对方万一要动手也会是在深夜，叫陈隆安排的人今晚八点之前到，也不要惊动林律师，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好好开庭，明白吗？”
“明白！”
“辛苦你们，我回去给陈隆打个招呼，今天辛苦的同事，每人发个红包。”
“谢谢华总！您放心，我们今晚也去！”几名保安高兴地说，“我们办事，您放心！”
华芳菲矜持的笑了笑，示意林清上车。林清上车时，回头望了望，那个纸箱还摆在那里，连位置都没变过，他心里略微安稳了些。华芳菲发动了车，在保安们的敬礼中开出医院，她脸上的笑容一出医院，霎时间变得无影无踪。
“小林，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了，到我家去睡。”
“啊？”林清猝不及防，一下子慌了，“那个……什么？……不用……”
“就这么定了。”华芳菲低声说，“明天早上开庭之前，你和文件都不能出事，……他们既然敢袭击你，既然敢抢证据，就证明他们没什么不敢做的。为了保险起见，你今晚到我家去住，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在我那里吧，而且我的家门，没有密钥谁也进不来……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和材料去法院，只要开庭质证完毕，他们抢夺证据就没什么意义了。”
这些话令林清陷入迷惑中。既然如此安排，她为什么还要安排保安到自己的住处下面蹲守？为什么不安排保安到她家楼下监控？
“小林，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事发生得有些奇怪？”
“什么？……你指什么？”
“太巧了……你刚下楼，就被他们抢，时间上怎么会这么凑巧？”华芳菲有些迷惑地说，“而且你来拿原件的事，外面的人怎么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事在公司里也没几个人知道……这难道不是很蹊跷吗？”
她想的正是在来医院的路上他想到的，只不过那时候他在怀疑她。难道她意识到自己在怀疑她，用这话来试探自己，打消自己的疑心？
“是有些蹊跷……”他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似乎刚想起来。
“幸好我不放心，你下去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陈隆，叫保安部在楼下的人看你一下，如果你打不到车，就通知我一下，我下去开车送你。他们告诉我你打不到车，我刚下去，就看到你被人围着打。——真是万幸啊！”
这是一种合理的说法，林清想。按照她的说法，今天东西没被抢走，还要归功于她。林清满怀疑虑，不知该不该相信她，却找不出任何破绽来质疑。
“这些人对我们的动向如此了解，很显然，公司里有人在给对方通风报信。”华芳菲的脸色阴沉沉的，“……这倒不是坏事，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把他查出来，可是当务之急是明天的开庭。我告诉他们你今天回家去住，这个信息有可能很快对方就会知道，说得更难听点，我不知道我们中间有没有对方的参与者，我之所以对保安部的人说谎话，也是为了避免万一信息泄露到对方那里去。你今晚回家住风险很大，到我这里去住，案卷和证据在我这里非常安全，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
林清不知说什么好，此刻，对于到华芳菲家，他隐隐有一种恐惧感，唯一让他心安的就是他自己的那个小房间。可是华芳菲的话无懈可击，他不知如何回复，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偶，被人摆布。
“我那里洗漱用具都有，你今晚就在我这里委屈一下，过了明天上午，就好了。”
林清定了定神，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也许这真的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除了华芳菲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截至目前，那一箱证据都在华芳菲的控制之下，如果自己拿着证据回家，明天开庭时发现证据被换掉了，那可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到华芳菲家去睡，证据就放在她的家里，明天开庭之前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万一里面有什么猫腻，自己就无需承担任何责任了。
什么时候变得心理这么阴暗了？华芳菲如果猜到他心里这种念头，会怎么想？是不是人在社会上都会经受这样的磨砺，最终才会“适应社会”？
他点点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林清看着车流的车灯，虽然决定去华芳菲家，心里还是发虚。下一个问题是，在华芳菲家睡在哪里。以往只是去跳跳舞，今天可是要过夜，她会不会又感觉“Ruben上了他的身”，半夜三更爬到他的床上？再或者干脆直接下手，反正这是她家，就如同以前想象中的那个场景：“你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华芳菲停车时一直在四处张望，等林清下车，她掀倒座位，让林清抱着纸箱，随她快步回到家中。林清听到身后她哗啦啦的反锁、上铰链，感到心里略微安稳了些。
“把这东西放到我的房间里去。”华芳菲指指里面一个房间，“明天早上拿去法院。”
也好，就放在你那里。林清把箱子抱进华芳菲的房间里。虽然来了多次，华芳菲的卧室还是第一次进入，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床上盖着一床红色的被子，看起来有些凌乱。看到这张床，他又开始心虚，所幸华芳菲没跟进来，他急忙把纸箱放在床头柜上，退出房间。
华芳菲在客厅中忙碌，忙着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她把一套运动服递给林清：“凑活着当便服穿吧，新的，没穿过。浴室第一个橱子里有新毛巾和牙刷，你去洗个澡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热水哗哗的淋在身上，林清特别冲洗着被打的部位，因为他觉得这和热敷的效果是一样的，受伤的部位淋了热水，刺痛不已。
镜子里是一张额头青了一块的脸，一看就是被打过，狼狈不堪。这淤青明天肯定消不了，到时候难道要这幅样子去开庭吗？想到马湘云、对方律师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可能会露出的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林清恨得牙痒痒的。
他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华芳菲给他的运动服，华芳菲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上了厚厚的被子，不是同睡一室，林清稍微松了口气。
“今晚来不及做什么饭菜了，我煮点面好吗？”
“嗯。”
在华芳菲煮面时，林清走到窗边，微微掀起窗帘，往楼下看。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楼上的人在缝隙里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车里有几个戴着黑墨镜的大汉盯着楼上。然而林清看到的是楼下很昏暗，而且停了无数的车，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楼下会有人盯着楼上吗？他坐在被子上愈加心神不宁。华芳菲的面端到了桌子上，他吃面时一直在心里反复揣摩着今天发生的事，虽然明天就要开庭了，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考虑案子。
快点过去吧，他突然有了一种很疲倦的感觉。其实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却有无数的案外因素，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者说迷雾。快点开庭吧，快点出结果，快点签股权转让协议，快点让王琳置身事外，然后，他可以和王琳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躺下吧。”华芳菲对他说。
“啊？”
“我煮了两个鸡蛋，给你揉揉淤青的地方，你总不能这幅样子去开庭。”
她的手里拿着两个用纱布裹着的鸡蛋。林清躺在沙发上，华芳菲用一个鸡蛋在他的眼部轻轻滚动着，鸡蛋还是滚烫的，贴在伤处又是热又是刺痛。
林清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微微张开，他看到华芳菲在全神贯注的为自己忙碌着，神态安详宁静。她此刻散发着母性的气息，动作轻柔，让他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
她是真的关心自己。
虽然自己刚才还在猜疑她，然而他确信此刻的感觉是正确的。人总是有些直觉，有感性的时候，得出一个结论并不总是需要确切的理由。
鸡蛋慢慢变凉了，华芳菲端详了他一下。
“好像效果不明显……看明天会怎样吧。”
“多谢你，芳菲姐。”
“你今晚早点休息，什么也别想，明天安心开庭。”华芳菲在林清身边的茶几上一字排开摆着苹果、水杯、纸巾，“需要什么就喊我，好吗？”
“好的。”
“你休息吧。明天，一定会一切顺利的。”
林清这一夜没怎么休息好，先是梦见自己又被袭击，结果吓醒了，然后又莫名其妙的恐惧，唯恐有人会破门而入，把自己和华芳菲乱刀砍死，抢走证据。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又梦见王琳嫁给了别人。
他带着一身冷汗醒过来，感觉再也无法睡着。望了望手机，现在是凌晨五点多，他陷入了不由自主的心悸：一个大案子，本来应该做好准备，精力充沛的去开庭。可是现在的状态，现在的形象，现在的睡眠质量……也许开庭的时候自己会昏昏沉沉，状态极差，被对方律师牵着鼻子折腾。
华芳菲的房门紧闭着，毫无声息，她是在熟睡还是也在失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听起来都应该是个粉红色的夜晚，可是这房间里却气氛压抑。
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他暗想，不能再胡思乱想。他开始又一次回忆对方提交的每份证据，以及自己将要提交的每项证据，模拟自己在开庭，对对方提交的证据进行三性（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质证，对方会如何质证自己的证据——这方法还真有用，他居然又睡过去了。
他在食物的香气中醒来，时间是早上6点半，往常这个时候他还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现在却睡意全无，感觉脑子很清醒——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自己不会带着一脑子浆糊进法庭。
华芳菲在厨房间打着电话。她起的真早啊，锅碗的碰撞声混杂着她的话音，在寂静的房屋中显得特别清晰。林清凝神听着，他感觉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怪，到底是哪里怪？——也许，是她的语气？
“……好，这就明白了。”华芳菲的声音不高，却很严峻，“你辛苦了，……不，不，不，你不要去问他，你不是警察，再说你能把他怎么样？……通知人事部，今天等他一来，就给他结算工资，让他走人。告诉他们，任何人吃里扒外，哪怕职位再高，也别想在公司呆下去。他就是个例子。”
她停了一会儿，不知话筒那边说了什么，她又说道：“何总那边我会去说的。现在请你派两个人来，8点之前到我家楼下，送我和林律师一起去法院。……对，林律师昨晚是在我这里过夜。”
她的口气很重，林清向后一仰，觉得自己出汗了——在这里过夜，多么引人联想的话！以当代人的八卦程度，也许不到中午，一个故事就编出来了。
早餐是白粥和咸菜，这让他想起了金子，心里更是有些慌：昨夜又没回去过夜，也没给她打个电话，不知她会不会生气？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华芳菲家过夜，她岂不是要暴跳如雷？——如果王琳知道自己昨晚……
他暗暗用餐巾纸抹了抹额头。
“吃吧。”华芳菲把一碗粥放到他面前，“昨晚睡得好吗？冷不冷？”
“挺好的，不冷。”林清说。
“一会儿他们会过来，护送我们去法院。”华芳菲说，她用汤匙搅着自己的粥，眉头却在皱着，“你放心，一切都很安全。”
“嗯。”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林清忍不住好奇，问道：“芳菲姐，你早上那么早，是给陈主任打电话吗？你要开除人吗？”
“把你吵醒了？”华芳菲笑得有些勉强，“是啊，是和陈隆通话，昨天我们紧张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终于……把那个内鬼找出来了。”
“找出来了？”林清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真的吗？——是谁？”
“这个人你也认识，唉，……就是苏珊啊。”
“啊……”
“我本想等开完庭再跟你说的，不想你分心。”华芳菲叹息道，“说实话我也很难受，她也跟了我快七年了，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出卖我们……陈隆昨夜和保安部的人查了公司所有的监控录像和通话记录，发现每次你打电话来之后，公司都会有人打电话给马湘云，在那个时间的录像里每次都是苏珊打电话。时间和时长正好相符。昨天你一走，她立刻就打电话出去，应该就是在通知下面的人啊。”
林清张大嘴，呆了。
“你现在不用想这些。”华芳菲摇摇头，“你安心准备开庭。今天上午我也去旁听，等开完庭我就回去处理这件事，到时候一切都会清楚了。”
那个秘书就是内鬼？林清回想着接手此案以来的一切，不但没感觉轻松，反而愈加沉重。以苏珊的职位，当然会知道集团每一位律师的联系方式，也当然会知道自己从公司调阅了什么材料，更知道自己要来取证据原件。
华芳菲的秘书居然是对方的人，马湘云居然布局如此周密——而仅就这一边而言，华芳菲似乎和何总也不是完全一路，否则就不会跟自己说什么“这个案子水深”，何总也不会瞒着她收购王琳的股份，这公司里的勾心斗角也许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想站队，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拥有自己的一切，事业，爱情，梦想……
他坐在华芳菲的车里向法院出发，华芳菲一路上都没说什么，也许是不想给他施加什么压力。在华芳菲的车后跟着一辆面包车，里面是两名穿着西装的集团保安，他们都是退伍军人出身，被陈隆选来保护他们，特别是保护证据原件。
车子停到法院附近，一名保安抱着纸箱，另一名保安走在他身边，护送着他们走进了安检通道。进入审判大楼，林清终于感觉松了口气：在这里，不可能会有人冲出来抢夺证据了。
在法庭外面，他看到了一女一男正在交谈着什么，华芳菲眉头一皱，小声说道：“那就是马湘云。”
正主儿到了。林清心里咯噔一下，强行压抑住自己的喘息，尽量表现得淡然处之。走近法庭门口时，那个女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看到华芳菲，脸色一沉，把脸扭过去。
衣着并不显眼，虽然没怎么化妆，但是能看出她面容姣好，只是有些苍老和憔悴。尽管如此，她瞥向林清时眼里流露出的凶狠和仇恨仍然令林清非常反感。
这就是和王明道“非法同居”（林清故意恶意的想起这个词）了很多年的女人，一个为王明道付出全部、现在又可能失去一切的女人，一个很可怜的女人。
这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个与黑社会勾结的女人，与王明道的死脱不了干系的女人，与林清两次遇袭脱不了干系的女人，在华芳菲身边安插细作的女人。
一个与王琳作对的女人。
马湘云。
在她身边就是她的律师吧，看到自己今天安然带着证据前来，他们又能使出什么阴招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