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其实我要说的是，当时经常发生这样的饥荒。虽然我对历史不太了解，但我也听说过这类事情，可是，在过去好像也必然是这样。当我身处瑞士山区的时候，那里有许多骑士时代的古堡废墟令我十分惊诧。那些古堡建造在陡崖峭壁的山坡上，垂直高度至少有半俄里（这就是说，要走好几俄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大家都知道，整座城堡就是石头建造起来的，那是像山一样的宏伟建筑。这样的工程是令人震惊的，觉得是人间奇迹！当然，建造城堡的全是穷人和奴隶。除了建造城堡，他们还得交纳各种各样的赋税，供养僧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怎么耕作田地、养活自己呢？当时他们人数很少，一定是饿死者多得不计其数，估计大地上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了。我有时甚至想：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死光，居然还能建造城堡，他们是怎么坚持熬过来的呢？也许真的有人吃人的事，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在这一点上，列别杰夫无疑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把僧侣扯到这里面去，他想通过这说明什么呢？”
“肯定是十二世纪时只有僧侣可以吃，因为僧侣长得肥胖。”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说道。
“真是个绝妙而正确的想法！”列别杰夫喊道，“因为对于俗人，他连碰也不碰一下。不吃一个俗人却吃了六十个僧侣，这是一个可怕的思路，一个关于历史学的思路，一个关于统计学的思路，说到底，从这样的事实来看，有本领的人就会重新创建历史学。因为从精确的数字角度上讲，僧侣比起当时所有的其他人至少幸福六十倍。还有，也许，他们比起所有的其他人来说至少要肥胖六十倍……”
“夸张了，夸张了，列别杰夫！”四周一片哄笑声。
“我同意这是个历史学思路，但是您想要得出什么结论？”公爵继续问道。（他说得十分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或嘲笑列别杰夫的意思，但是众人都在嘲笑列别杰夫，所以在众人造成的嘲笑氛围中，公爵的口吻不由自主地显得滑稽可笑，他不会料到，大家再过一会便会对他报以嘲笑的。）
“公爵，您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俯身对公爵说，“刚才这里有人对我说，他想当律师，想发表律师演说都快想疯了，现在还在琢磨着如何通过考试，我在等着看精彩的好戏呢。”
“我得出一个伟大的结论，”列别杰夫这时几乎是吼叫起来，“但首先要分析一下罪犯心理和法律的状态。我们看到，罪犯或者说我的当事人，也许根本不可能找到别的可吃的东西，在其不同寻常的谋求生存的过程中有好几次表现出忏悔心理并准备放弃吃僧侣的想法。我们可以从以下事实明显看到这一点：前面提到，他还吃了六个婴儿，相比而言，这个数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却有着重要意义。显而易见，他被可怕的良心谴责折磨（因为我的当事人是个有宗教信仰、有良心的人，这点我可以证明），为了尽可能减少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曾六次把他的食物由僧侣改为世俗的婴儿。把这说成是尝试，其实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如果仅仅为了变换口味，那么六个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只是六，而不是三十？（我取一半对一半。）但是，如果这仅仅是个尝试，纯粹是因为害怕亵渎神明和凌辱东正教徒而产生绝望，那么在当时，六这个数就很容易懂了；因为六次尝试对于满足良心的责备已经足够了，因为尝试是不可能成功的。第一，我认为婴孩太小，也就是说个儿不大，因而在一定时间内需要的婴儿数量是僧侣的三倍甚至五倍，因此一方面是减小了罪孽，另一方面终究还是增大了罪孽，那就不单指质量上，更指数量上。我这样说，诸位，当然是宽容了十二世纪罪犯的心理，至于说到我，一个十九世纪的人，我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这一点我向你们表明，所以你们没什么好嘲笑我的，而将军您的表现则完全有失体面；第二，以我个人之见，婴孩不能让人吃饱；也许，甚至还太甜太腻，因而不能满足需求，却留下了良心的谴责。现在来谈结局，诸位听好了，是结局，这其中包含着当时和当今时代中最伟大的一个问题的答案！罪犯最后向教会自首并把自己交由政府处理。有人会问，那个时代会给予他怎样的惩罚？是用车轮辗还是用火烧？是谁促使他产生了自首的想法？为什么不在六十这个数字上停手不干并把秘密保守到自己死去呢？为什么不就此放弃僧侣，让自己做一个苦行修士来忏悔反省呢？最后，为什么自己不进修道院？答案就在这里！这么说，有一种比火烧甚至比二十年习惯更为强大的力量，也就是说，有一种思想比一切不幸、饥荒歉收、残酷折磨、瘟疫流行、麻风病以及整个地狱之苦更为厉害，要是没有那种联结指引心灵并使生命源泉富有活力的思想，人类绝对是忍受不了可怕的一切。你们倒是给我指出，在我们这个现代的有铁路的时代，有什么东西能和这样的力量相比……应该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和铁路的时代，但我说的是在我们这个现代的有铁路的时代，虽然我醉了，但我说的都是正确的！你们倒是给我指出一种能把当今人类联结起来的思想，哪怕只有相当于那个世纪时一半的力量。最后，请你们大胆说，在这颗‘星’下面，在这张盖住人们的网下面，生命的源泉没有衰竭，没有浑浊。拿你们的优越、你们的财富、罕见的饥荒和交通的迅速来吓唬我！财富越多，力量就越少：联结人们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变软弱了，一切都变腐烂了！你们，大家，我们大家都瘫软了！……但是，够了，现在问题不在那里，而在于尊敬的公爵，我们是否该给客人们端上准备好的小吃了呢？”
列别杰夫几乎把听众中的一些人激怒了（应该指出，一瓶瓶酒一直不停地被打开），但是，他出其不意地把端上小吃的事作为自己讲话的结尾立即使所有的对手宽恕了他。他把这样的结尾称为“律师机智的转折”。快活的笑声重新又响起，客人们又活跃起来了；大家从桌旁站起来，到露台上走来走去，舒展一下筋骨。只有开历尔仍对列别杰夫的话感到不满，还是激动的样子。
“他攻击文明，宣扬十二世纪的残暴行为，矫情做作，根本没有什么内心的天真无辜：请问他自己是凭什么赚来这幢房子的？”他挡住人群中的第一个人，大声说道。
“我见过真正的《启示录》阐释者，”将军在另一个角落对另一些听众补充道，其中包括被他抓住了一颗纽扣的波奇成，“那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谢蒙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这么说吧，是他点燃了人们的心灵。他带上眼镜，打开一本大黑皮封面的古书，嗨，再配上银须拂胸，还有因捐款而得到的两枚奖章。开始时，他义正词严，将军们在他面前也都低下头来，女士们则吓得晕倒，嘿嘿，可今天这个人义正词严的话却用上小吃来结尾！太不像话了！”
波奇成微笑着听将军说话，似乎打算拿起帽子，但又好像没有拿定主意或是忘了自己原本的意图。加纳从桌边站起来以前早就不再喝酒了，他移开了酒杯，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当大家从桌旁站起来，他走到罗戈任跟前并坐到他旁边。人们可以看到他们有着很友好的关系。罗戈任起先也好多次打算悄悄离开，现在则一动不动地低头坐在哪里，仿佛也忘记想离开的事。整个晚上他滴酒不沾，沉浸在思考中，偶尔抬一下眼睛，打量一下人群，现在可以确认，他来这里是在等候什么，这对他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情，因此他要坚持到最后。
公爵共喝了两三杯酒，才显得快乐起来。他从桌旁欠一欠身，与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的目光相遇，便想起了他们之间即将遭遇的表白，罗切戈朝他微微一笑。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则对他点了点头并突然指了指一直正在出神观察的依鲍里特，此刻依鲍里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您说，这个小子为什么跑到您这儿来？”他突然怀着明显的懊丧甚至是愤恨说，这让公爵大为吃惊，“我敢打赌，他心怀不轨！”
“我觉得，”公爵说，“至少我觉得，今天您对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是这样吧？”
“您还可以补充说，鉴于我本人目前所处的境况，我自己要有思考的问题，所以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个晚上怎么一直把目光锁定在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
“他的脸很美……”
“瞧，瞧您！”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拽了一下公爵的手，甚至喊了出来，“瞧！……”
公爵不由得再一次惊讶地打量起了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