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阿格拉娅高声喊道，下唇突然蠕动起来，“您害怕我……您竟敢看我……天哪！您或许在怀疑，我叫您来这儿是为了诱您上圈套，然后让别人在这里撞见我们，迫使您跟我结婚……”
“阿格拉娅·伊凡诺夫纳！您怎么不害臊？在您纯洁无瑕的心中怎么会产生如此肮脏的想法？我敢打赌，您自己也不相信您说过的这些话……可能您自己也不清楚，您都说了些什么！”
阿格拉娅坐着，一直低着头，仿佛自己也被刚才说的话吓坏了。
“我根本不觉得害臊，”她低声说，“您怎么知道我的心灵是纯洁无瑕的？那时您怎么敢给我写情书？”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这封信是最恭敬的信，这封信是我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刻内心的真实流露！我当时想起您就仿佛看见光明一样……我……”
“好了，好，好，”她突然打断他，但已然不像刚才那种口气，而是充满了懊悔，似乎有被吓坏的意味。她甚至向他俯下身去，依然尽力不敢望着他，想要触摸他的肩膀，为的是更加真诚地恳求他不要生气，“好，”她十分难为情地补充说，“我觉得，刚才我用了非常愚蠢的词语。我这是……为了试试您。您就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如果我得罪了您，那么恳请您的原谅。请别直盯着我看，转过脸去吧，您说这是很肮脏的念头。我这么说是为了试探您。有时候我自己也害怕自己想说的话，可还是突然冒出来了。您刚才说您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写这封信的……我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她望着地上，轻轻地说。
“啊，如果您全能知道就好了！”
“我全都知道！”她涌上一阵莫名的激动，大声嚷道，“那时您跟与您私奔的那个下流女人在同一间房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脸红而是苍白。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按捺不住自己，可马上就醒悟过来，又坐下了。她的下唇仍久久地哆嗦着，沉默了约一分钟。公爵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搞得惊讶得不得了，甚至不知道该把它归咎于哪一种心理。
“我根本不爱您！”她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他们又沉默了约一分钟。
“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她说得很快，但是勉强可以听得见，同时她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这不是真话。”公爵也低语说道。
“这么说，我在撒谎？这是真的，我答应了他，前天就在这张长椅上。”
公爵大吃一惊，有一瞬间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不是真的！”他坚决地重复说，“这一切都是您杜撰的。”
“可真是谦恭得惊人！您要知道，他已经改正了；他爱我超过爱自己的生命。他当我面烫了自己的手，只是为了表明爱我超过爱自己的生命。”
“烫了自己的手？”
“是的，他自己的手。您相不相信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
公爵又沉默了。阿格拉娅的话里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真的生气了。
“怎么？既然在这里发生的，他到这里来难道还随身带了蜡烛？否则我难以想象……”
“是的……带了蜡烛。这有什么不可想象的？”
“是整支蜡烛还是烛台上点剩的？”
“嗯……是的……不是……是半支蜡烛……是蜡烛头……是整支蜡烛，反正一样，您别再纠缠了！……如果您知道，他还带了火柴，他点燃了蜡烛，把手指放在蜡烛上整整半个小时。难道这不可能吗？”
“我昨天看见过他，可他的手指头好好的。”
阿格拉娅突然笑得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知道吗？我现在为什么要撒谎？”她忽然转向公爵，带着最孩子气的信赖和在唇间回荡的笑声说，“因为当您说谎的时候，要是巧妙地插进什么不同寻常、怪诞离奇的事情，哈哈，知道吗？要是插入的是什么给人印象强烈的事或者根本就没有的事，那么这个谎言就变得可信得多。我注意到这一点了。只不过我做得不高明，因为我不会……”
忽然她又忧郁起来，似乎醒悟过来了。
“如果当时，”她对公爵说，严肃而忧郁地望着他，“如果当时我向您念了‘可怜的骑士’的诗，那么我至少是想以此……为一件事赞扬您，但是同时也想为您的行为批评您，并让您看看，我全都知道……”
“您对我……对那个您刚才用如此可怕的字眼提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很不公正，阿格拉娅。”
“因为我全都明白，全明白，所以才用这样的字眼！我知道，半年前，您怎么当着大家的面向她求婚。别打断我，您知道，我说话不加评论。此后她跟罗戈任跑了，接着您和她住在哪个乡间或城市，她又离开您去找别的人了。（阿格拉娅脸红得厉害。）她后来又回到罗戈任那里，他爱她爱得……发疯。最后……您也是个聪明人，刚知道她回到彼得堡了，立即就跟在她后面来到这里了。昨天晚上您挺身而出保护她，现在又在梦中梦见她……您看，我全都知道，您难道不是为了她，为了她才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是为了她，”公爵轻轻回答道。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很忧伤，同时他也感觉到阿格拉娅正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为了她，只是为了知道……我相信她跟罗戈任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虽然……总之，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为她做些什么，能帮什么忙，但是我来了。”
他颤抖了一下，瞥了一眼阿格拉娅，她心怀幽怨地听他说。
“如果您来却不知道来干什么，这就说明您很爱她。”她终于说。
“不！”公爵回答说，“不！我不爱她！啊，您要是知道就好了，每当我回忆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那是多么可怕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全身甚至掠过一阵战栗。
“您把一切都说出来。”阿格拉娅说。
“这里没有一点您不能听的东西。为什么我想对您倾诉，对您一个人倾诉这一切？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很爱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深确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淫荡的女人。哦，请别玷污她，别向她扔石头。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应蒙受的耻辱，她已经狠狠地折磨了自己！她有什么罪？哦，我的天哪！她时时刻刻都在发狂地呐喊，她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人们的牺牲品，是恶棍和坏蛋们的牺牲品。但是无论她对您说什么，要知道，她首先自己不相信自己，她自己的全部良心都只相信，相反，是她……自己有罪。当我试图驱赶这层阴影时，她竟会那样痛苦，以致我只要回忆起这段可怕的时光，心灵的创伤就永远不会愈合，我的心就像永远被刺穿了一样。她从我这儿逃走，您知道为什么吗？仅仅是为了向我证明，她是个低贱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许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只想向我证明这一点，她逃走是因为她内心一直想要做一件可耻的事，为了马上对自己说：您这次犯下了新的耻辱，所以您是个低贱的东西！哦，也许您并不理解这一点，阿格拉娅！知道吗？在她这种不断意识到耻辱的状态中，也许包含着某种反常的可怕的乐趣，仿佛是对谁的一种报复。我有时候开导她，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周围的光明，但是她马上就表示愤慨，甚至痛苦地指责我，说我控制驾驭了她（我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最后她对我的求婚直截了当地拒绝，向我宣布她不要任何人赐予的高傲同情及任何帮助、任何将她‘抬高到与自己同样地位’的做法。您昨天看见她了，难道您觉得她跟那伙人在一起会感到幸福？这就是她的特点，您不知道她的悟性有多高，她能理解什么啊！有时候她甚至令我吃惊！”
“您在那里也给她讲这样的……大道理？”
“哦，不！”公爵没有注意到问话的语气，若有所思地说，“我几乎一直保持沉默。我常常想说，但是，我真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吗？在有的时候最后是根本就什么也不说。哦，我是曾经爱过她。哦，曾经很爱她……但是后来……后来……后来她全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猜到我仅仅是因为怜悯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
“为什么您知道她可能真的爱上了那个……她跟的那个地主？”
“不，我全部知道；她只是嘲笑他罢了。”
“那么她从来不取笑您吗？”
“不。她因为憎恶而嘲笑过我。哦，当时她义愤填膺，狠狠地责备我，她自己也痛苦！但是……后来……哦，别提了，别跟我说这些了！”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您知道吗？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
“这么说，这是真的？”公爵惶惶不安地失声喊了起来，“我听说有这事，但始终不想相信。”
“您从谁那里听说的？”阿格拉娅惊吓得打了个冷战。
“罗戈任昨天对我说的，只不过说得不大清楚。”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在听音乐会之前还是之后？”
“在听音乐后，晚上十一点多。”
“啊，算了，既然是罗戈任……您知道她在这些信里给我写些什么？”
“我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她是个疯女人。”
“就是这些信（阿格拉娅从口袋里掏出带信封的三封信，将它们扔到公爵面前）。看她已经央求、劝说、诱惑我整整一个星期了，希望我嫁给您。她……是的，虽然是个疯子，但是很聪明，您说得很对，她比我聪明得多……她在信中对我说，她爱上我了，每天都寻找机会哪怕是从远处看到我也好。她说您爱我，她知道这一点，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在那里您曾跟她谈起过我。她希望您幸福，她深信只有我能带给您幸福……她写得这么荒唐……荒谬……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这些信，我等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您难道一点也猜不到吗？”
“这是精神失常，这是她发疯的证明！”公爵颤抖着说。
“您没哭吧？”
“不，阿格拉娅，不，我没有哭。”公爵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我该怎么办？您能给我出主意吗？我总不能老收到这些信吧？”
“哦，别管她，我求求您！”公爵嚷了起来，“对这种愚昧，您又能做什么？我将尽一切努力让她不再给您写信。”
“您如果这样说，那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阿格拉娅高声嚷道，“难道您没看到，她爱的不是我而是您！她爱的只是您！您能觉察她身上的所有心思，难道这一点就没有觉察出来？知道吗？这算什么，这些信意味着什么？这是嫉妒，这甚至比嫉妒更厉害！她……您以为，她真的像这些信里写得那样要嫁给罗戈任？一旦我们结婚，她第二天就会自杀！”
公爵战栗了一下，他的心跳都停止跳动了，他惊愕地望着阿格拉娅，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孩子早已是个女人了。
“上帝可以见到，阿格拉娅，为了使她恢复平静得到幸福，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经不能爱她了，她也知道这一点！”
“那就牺牲自己吧，这时您也是非常合适的！因为您就是这么一个大善人啊。您也别称我阿格拉娅……您刚才就这么只称呼我阿格拉娅……您应该也有义务使她获得新生，您应该带她离开，让她的心平静下来，感到被爱，再说您是爱她的！”
“我不能这样牺牲自己，虽然我曾经这样想过，而且……也许现在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我确实知道，她跟我在一起非毁掉不可，所以我要离开她。今天七点钟我该去见她，现在我也许不去了。她有那样的自尊心，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爱，这样我们俩都会毁掉的！这是不正常的，但是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您说她爱我，难道这是真爱吗？在我已经忍受那一切之后，难道还能有这样的爱情？！不，这是另一回事，绝不是爱情！”
“您看起来很苍白呀！”阿格拉娅突然惊呼道。
“没关系，我睡得少，比较虚弱，我……我们当时确实谈论过您，阿格拉娅……”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您真的跟她谈论过我，而且……而且那时总共才到我家一次，怎么会爱我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很混乱，我幻想着……也许是幻觉中看到了新的希望。我不知道对您来说，作为第一个对象是怎么想的。我那时给您写信说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这一切仅仅算作幻想，是因为那时可怕的境况产生的……后来我开始用功学习，本来我是三年也不会到彼得堡来的……”
“这么说，您是为她来的？”阿格拉娅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为她。”
双方都陷入忧郁的沉默，过了两分钟，阿格拉娅站起身。
“既然您说，”她不太坚定地说，“既然您自己相信，这个……您的女人是个疯子，那么她那些疯疯癫癫的古怪念头跟我毫无关系……列夫·尼古拉伊奇，请您把这三封信拿回去。代我还给她！如果她，”阿格拉娅突然大声嚷起来，“如果她敢再寄一行字给我，那么请转告她，我就要向父亲告发，让人把她送进感化院……”
公爵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勃然大怒的阿格拉娅，突然他面前仿佛降落了厚厚的浓雾……
“您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真话！”他喃喃说道。
“这是真话！真话！”阿格拉娅几乎失去自控，大声喊着。
“真话是什么？是什么啊？”在他们身边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
“真话就是我要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就是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并且明天就和他从家里逃走！”阿格拉娅冲着她说，“您听见了吗？您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吧？您对此满意了吧？”
说完她就跑回家去了。
“不，我的公爵，您现在别走，”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挽留公爵，“劳驾，请您到我那儿去说清楚……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我本来就一夜没睡觉了……”
公爵随着她一起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