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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林妹妹(4)

这时,蔡小蛾看到的屋子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电线杆上写着的那个“四岁男孩”,陆冬冬的儿子,瘸腿医生的病人——他正呆坐在窗口那儿。和医生的情况一样,他就那样坐着的时候,可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夏日玫瑰的香气,清晨的第一滴露珠,还有微风里的一声口哨,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孩子。和同龄孩子相比,他略微要胖些,胳膊、腿、脸蛋,哪儿都肉乎乎的。他的脑袋很大,有点挂不住似的靠在窗台上。今天妈妈给他穿了件漂亮的海军蓝上衣,衬着他的白皮肤,就像海面上飘过了白云。

只有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才能感到有那么点不同。比如现在,陆冬冬向窗口走过去。

“康乐乐。”她叫他。

男孩还是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窗外是天,是乌云,是远处小学校里光秃秃竖着的旗杆。

“康乐乐,听到妈妈说话了吗?”

她又走近些,并且慢慢弯下腰去。

医生叹了口气。他已经在收拾沙发上的那堆器械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在自己的小诊所里,他刚送走一个男孩。也是同样的病——自闭症,也就是重度的孤独症。这种病通常病因不明,也没有确切的治疗方式。所以和现在一样,确诊过后,医生能做的,也仅仅就是摇头叹息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孩是父母两个陪着来的。他们拿着诊断书,女的当场就哭出来了,男的搀着她。医生在男的肩上拍了两下,说:“会改善的,要是教育得当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心虚。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孩子将来的命运。就如同知道,他的瘸腿每次着地时细微的触觉。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他们的脸在他面前浮现出来,胆怯、木然、羞涩,然后便日渐粗糙。

“医生,”陆冬冬再次向他转过脸来。一般来说,女人遇上很好或者很坏的事情时,总是这样的,总是不相信,总是要再问一次,“他……会变成傻子吗?”

“他的智力没有问题,”医生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所以语速变得缓慢起来,“其实身体也没问题……”

“但他不说话,也不想听我说话。”陆冬冬喃喃自语道。

医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不太美,也有些年纪了。她的这个孩子——他会成为她一辈子的负累的。这是件残酷的事情。对于残酷的事,医生通常都有着职业性的漠然。但他是个瘸子,他做梦的时候,大街是平的,草地是平的,就连楼梯也是平的。他知道绝望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在面对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在雨天穿越泥泞之地的情景,尽量轻柔,尽量不伤害她。

他甚至还挺了挺腰板,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气:

“你瞧,他会好起来的……总有那么一天,对吧?他还小,他只不过比别的孩子学得慢一些,是的,稍稍慢一些。你知道,总有些孩子是会慢一些的……如果他们比其他孩子更胆小,也更善良的话。”

瘸腿医生再一次向门口走去。这次可不是做什么比喻,而是一次真正的告别。医生走在前面,他走得比较慢,所以跟在后面送他的陆冬冬也放慢了脚步。她替他提着那只黑漆皮医药箱。里面躺着亮闪闪的听诊器、镊子、钳子、温度计、消毒酒精,还有镶嵌了红绿指示灯的小仪器……虽然在刚才的诊断中,这些东西几乎没一样派上用场的。

蔡小蛾看着他们。男孩,陆冬冬,还有医生。整个的谈话过程,从始至终,蔡小蛾都在静静观看,细细琢磨。蔡小蛾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蛾子。现在,点点滴滴的小念头一闪一闪的,又如同夜色里的萤火。

关于这男孩的病,蔡小蛾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但好像又不是完全明白。反正,男孩得的是种怪病。这种病既不发烧,也不牙疼。你要是让他伸伸胳膊,他就能伸伸胳膊。你要是让他动动腿,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动动腿。你瞧,现在他的两条小白腿就垂在椅子那儿……不管怎样,就这样看上去,他可要比瘸腿医生健康多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陆冬冬上楼的声音。门开了,陆冬冬摇摇晃晃地坐下来,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约有那么四五秒钟的时间,突然,她想起了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想清楚了,他可是个病孩子。”陆冬冬从沙发那儿抬起头来,默默地但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蔡小蛾一眼。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是个病孩子。”

这时陆冬冬开始仔细地打量蔡小蛾。很显然,看上去她可不像个当保姆的。

“那么,价钱怎么说?”陆冬冬问。

“随便。”

“随便?”陆冬冬有点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随便。”

这显然不是能让陆冬冬放心的回答。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而蔡小蛾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相当镇静地说道:

“我也是个女人……其他我没法说什么,但至少我也爱孩子……你放心,我会心疼他的。”

蔡小蛾给男孩换上新衣服、新裤子。

蔡小蛾为男孩倒了杯热牛奶。

蔡小蛾端来一只方凳子,把男孩抱上去。接着又端来一只圆凳子,放在方凳子的对面,给自己坐。

“来,跟着我说。这是树,树——”蔡小蛾指着窗外的一排老树,做着夸张的嘴形。

“树上站着什么呢?是鸟,鸟——”

“从树叶中间跑过去的又是什么呢?是风,风——”

但这样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男孩坐在方凳子上,一脸迷茫。蔡小蛾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看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他对一件事情感兴趣。蔡小蛾对他说“树”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鼻尖。蔡小蛾做出雄鹰展翅的姿势,“鸟”,她说,但男孩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下来,蔡小蛾说“风”,男孩突然整个地扑到了蔡小蛾怀里去。就像一头撒娇的小兽。

没法和男孩交流,因为首先他根本就不看你。他不会因为你看着他,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回看你一下。同样地,你给他指出了一个世界,要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带进去。谁都在那个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就是男孩康乐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蔡小蛾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中午,蔡小蛾在厨房炒菜。炒着炒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因为陆冬冬要去上班(现在蔡小蛾已经知道,陆冬冬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而中午和晚上还兼着两份家教),所以男孩的中午饭就得蔡小蛾来准备。她今天想给男孩烧木耳小母鸡汤,双菇苦瓜丝,还有香菇豆腐,所以一大早她就去菜场买了一只鸡、两条苦瓜、三两黑木耳、几块豆腐,还有些香菇和金针菇。又因为买了这些东西,所以就还得添上葱、姜、盐、酱油和香油。然后呢,炒菜需要油锅,有了油锅,又需要把它放在灶台上,所以厨房是必不可少的……这些东西一个紧挨一个,彼此需要,彼此牵制。这就是一个秩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有这样一个秩序在里边。

蔡小蛾想,男孩的问题就在于他是拒绝秩序的。只有两种人具备这样的决绝。男孩康乐乐是一种。至于另外一种,蔡小蛾想起有一个失眠的晚上,在黑暗里,她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死?”隐隐约约地,她听到有一个声音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想活了。”从这一点来看,蔡小蛾觉得自己与男孩倒是同一类人。

饭好了,菜也好了,蔡小蛾把它们放到饭厅桌子上,然后,又洗了手,抹干水渍。做完这些事情以后,她朝着男孩的方向习惯性地叫了一句:

“好了,吃饭了。”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男孩正坐在椅子上,用心地啃着自己左手的大拇指。蔡小蛾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地把他抱下来。似乎是为了回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她低低地又把它说了一遍:“好了,现在咱们去吃饭了。”

几天下来,她倒是真有点喜欢他。这个肉乎乎、眼神呆滞、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管的小家伙。这是她答应住在陆冬冬家的主要原因。另外,她也喜欢只有他们两个在家时的那种安静。那才叫安静,能听见窗外秋风刮过时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只野狗懒散地趴在楼底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有几次,她走到那只黑色旅行箱那儿——自从进了陆冬冬家,它就躺在她住的那间小房间的床底下。这是间朝北的屋子,紧挨着男孩的房间。

她打开那只箱子,仔细地摸索一下,发一会儿呆。然后,再把它关上,重新塞回到床底下。

现在,男孩吃完了饭,正坐在外间沙发上。他又开始啃自己的手指头,不过这回不是左手大拇指,而是换成了右手的食指。蔡小蛾皱着眉头看他。当然,这个动作其实并不说明男孩对自己的手指感兴趣。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树不感兴趣,对鸟不感兴趣,对风不感兴趣。所以同样的,蔡小蛾认为他对她——蔡小蛾也不感兴趣。这种游离与漠然的结果是:

在这间屋子里,蔡小蛾觉得自己获得了无限大的自由。而这,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开始的几天,她的睡眠突然改善了,强烈的头痛也缓解了不少。

这天晚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和前两天一样,蔡小蛾安排男孩睡下,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卧室,然后就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敲门声。

门口站着陆冬冬。她穿了件蓝底白条的绒睡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她的头发也显得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你……睡了吧?”陆冬冬说。

也不知道是自己睡眼惺忪,还是光线的问题,蔡小蛾觉得陆冬冬的神情有些古怪。她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本能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吧。”陆冬冬说。还没等蔡小蛾对这个时间发表看法,她又说道:“我……能进来吗?”

在蔡小蛾的房间里,陆冬冬大约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在这一个小时里,陆冬冬先是仔细询问了男孩这几天的情况:饮食、体温、睡眠、大小便,还有,他的注意力能集中些吗?他左胳膊上摔破的伤口是否好些?……蔡小蛾一一作答。但与此同时,蔡小蛾又不由得心生疑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半夜一点钟问这些啊?”她想。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抬头去看陆冬冬。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陆冬冬的脸有点发青,眼圈也黑着,相当憔悴。“这么累,干吗还不睡?”蔡小蛾又想。她正这样想着,陆冬冬的下一轮问题又开始了。

她先是站起来,看了看蔡小蛾睡的床,“被子还暖和吧?”

接着她又走到朝北的窗户那儿,“这扇窗不太严实的,雨下大了就有点漏。”

后来,她的目光在那只黑色旅行箱上面停留了一两秒钟。睡觉以前,蔡小蛾把它从床底拖了出来,现在,它正静静地靠在墙边上。

“要是有贵重东西的话,放抽屉里吧。钥匙我明天给你。”

午夜时分,男孩母亲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谈话的愿望,直到终于告辞离开蔡小蛾的房间时,似乎仍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蔡小蛾看着她穿过黑暗的客厅,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蔡小蛾觉得,今天陆冬冬的背影显得特别虚弱、瘦小、犹疑、无力……就像走一半就要摔倒似的。

蔡小蛾关上门,重新躺回到床上,睡意却完全淡了。她翻了几个身,感到太阳穴那儿又隐隐作痛起来。

“只能明晚再好好睡一觉了。”她这样想着。

蔡小蛾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陆冬冬又来敲门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底白条的绒睡衣,腰带松着,长的那端一直垂到地上,头发却纹丝不乱。所以蔡小蛾几乎没法判断,她究竟是从梦中醒来,还是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

这次陆冬冬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了进来。

蔡小蛾带上门,跟在后面。她揉揉眼睛,犹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去他房间看过了,他睡得挺好。”接着,蔡小蛾又伸出两根手指,在太阳穴那儿用力按了几下。

但陆冬冬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一只手撑着椅背,有点吃力地坐了下来。她的样子实在是糟糕透了——她的手从皱巴巴的睡衣袖子里伸出来,拿着蔡小蛾递给她的杯子。但那杯子连同杯子里的水,一到了她的手里,却像得了热病似的,充满神经质地不断发抖。她的脚光着,右脚上套着左脚的拖鞋……左脚倒是没穿错,但那分明是另一双鞋的左脚。

“你……没事吧?”蔡小蛾盯着陆冬冬奇怪的左脚,小声问道。

“没事,我没事,就是睡不着,找你聊聊天。”陆冬冬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突然又觉得不对,重新拿起来,喝了一口。

蔡小蛾在床沿上坐下来。她的脚触到了床底下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往里踢踢。方方的,硬硬的,应该就是那只黑箱子。她又抬起脚,用了点力,再往里踢了几下。

陆冬冬倒是一点没在意蔡小蛾的动作。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那只杯子。“带康乐乐……真是辛苦你了。”她幽幽地说着,眼睛则看着手里的杯子。

蔡小蛾按住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康乐乐——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好看但又愚笨的脸;他永无止境地对自己的手指头感兴趣,以及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口水、鼻涕;有时他不肯吃饭,她忍不住打他两下,他却冲着她咧开嘴笑了;还有一次,她给他穿衣服。穿着穿着,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一串连着一串,怎么都止不住。说也奇怪,这孩子一向是声东击西、你指南他朝北的,那天却突然对她脸上的液体感起兴趣来。他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脸,碰碰她脸上那些咸津津的东西。后来他一定明白了那东西的味道,因为他重新把那根手指放进嘴里,一边啃,一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这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也没有,他其实还是挺乖的。”蔡小蛾脱口而出。

“再说,那天医生不也说了,他会好起来的,他会慢慢好起来的。”蔡小蛾觉得,除了想要安慰陆冬冬的部分,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在撒谎。

“医生?”陆冬冬摇摇头,“他们全都这么说。”

“全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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