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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闪闪红星(1)

26

毛泽东第一次把自己的生平讲给别人听,而且是一个外国人。《毛泽东自传》一书即来源于此。

1936年9月底,斯诺从宁夏南下回到甘肃。傅锦魁仍然陪同斯诺一起回来。两个人骑着马,一路上有说有笑,他俩已经成了好朋友。

斯诺说:“这次没有见到朱德总司令,很遗憾。”

傅锦魁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和我们会师的,你不能再等一等?”

“不行,我妻子佩格来信了,说她已经到了西安,正准备到保安来,我得去接她。另外,现在前线有些紧张了,我还有些担心她的安全。”

傅锦魁开玩笑说:“哟,还是老婆重要哟!”

斯诺笑着说:“傅,你要知道,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坚持要来苏区,你知道,现在形势很紧张,一个女人,我的确很担心。”

“我希望我们能在保安见到她。”

原来,1936年8月,斯诺在离开保安去红军西部前线之前,给妻子海伦写了一封长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不久,他又给海伦写了第二封信,他告诉海伦:“几个星期以前,我平安地抵达这里,开始生物科学的考察工作。生活条件差,食物简单,还有臭虫。我为美国国立博物馆搜集到了跳蚤、蚂蚁、蚊子、虱子和苍蝇等标本……各方面的事情都令人兴奋,但最令人激动的是和年轻有为的科学家见面交谈。……他们看来都异常乐观,情绪振奋。他们为了发现一个新的科学的世界进行着艰苦劳动,犹如学童们去参加一场足球赛。我希望你能来此地分享我的快乐……你若来此,能够进行多么热烈的谈话和讨论啊!空气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但也有讨厌的臭虫和不卫生……”

显然,斯诺写的是一封密信。这与他在西京宾馆告诉周经理他和海德姆是“来西北进行科学考察的美国科学家”的口径是一致的。斯诺希望海伦赶快来苏区和他一起采访。这封信通过北平的中共地下交通员交给了海伦。

1936年10月初,斯诺回到保安。在中华苏维埃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的招待所里,红军干部一个接一个地来看望从前线回来的斯诺。

在中途分道的海德姆也从前线回来了。这天,两人坐在房间里聊了起来。

斯诺说:“乔治,我这次到红军前线,看到的和听到的,与南京政府所宣传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埃德,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红军的医疗条件实在很差,但他们有惊人的毅力和耐力,他们是在用精神力量作斗争。”海德姆说。

“现在我收集了足够的传记材料,我可以编一本《红色中国名人录》了。”

“埃德,我有一种预感,你的书会震惊整个世界的!”

“是吗?不过,我现在还缺少毛泽东的传记材料,我准备采访完后,就回北平,你呢,乔治?”

“埃德,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记者,是来报道中国革命的。而我呢?我是个医生,红军需要我,我想我应该是来参加革命的。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为红军服务下去。这次在前线走了一趟,我经过反复调查研究,写了一份《苏区医疗卫生工作考察报告》,我要把它作为我留在苏区的申请书。你说呢?”

“乔治,对你的选择,我很吃惊,希望你慎重考虑。”斯诺睁大眼睛看着海德姆,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但我想,你是对的!因为红军是优秀的军队。红1936年的陕北红区军也的确需要你!”

“谢谢你,埃德。得到你的支持,我很感激。我准备取一个中国名字,叫马海德,你看怎么样?”

“马—海—德?”斯诺思考着,“马—海—德……有什么含义吗?”

海德姆说“我的祖籍是黎巴嫩,我的名字海德姆在阿拉伯语中是骏马的意思,现在,我在这里看到许多回族百姓大多数都姓马,为了和他们容易相处,打成一片,我干脆就叫马海德,也算是个中西结合。你说呢?”

“嗯,”斯诺听着海德姆的解释,想了想说,“好!”

就在这时,傅锦魁哼着小调走了进来:“斯诺同志,海德姆同志,毛主席请你们今天晚上过去。”

“真的?”斯诺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不是真的,难道还有假?我们红军没有说假话的。”傅锦魁认真地说。

海德姆问:“几点钟?”

“还是那个点。”

“晚上九点。”斯诺和海德姆异口同声地说,两人相视而笑。

傅锦魁说:“你们不知道吧,主席是个‘夜猫子’,经常‘开夜车’。”

“什么‘夜猫子’?‘开夜车’?”斯诺和海德姆问道。

“就是晚上工作,白天睡觉。”傅锦魁说。斯诺和海德姆恍然大悟。

晚上,斯诺和海德姆再次来到毛泽东的窑洞,还是坐在那张铺着红毡的小桌子旁。毛泽东仍然坐在那个神龛里,抽着烟。贺子珍忙前忙后端茶倒水。一支红蜡烛在桌上哔着火花。

毛泽东对斯诺和海德姆的前线之行,首先表示了感谢:“斯诺先生、海德姆博士,我听说你们在红军前线做了不少工作,很辛苦,我们红军感谢你们!苏区的人民也感谢你们!”

“毛主席,按照你的要求,我已经写了一份《苏区医疗卫生工作考察报告》。”海德姆说着,起身将报告递给毛泽东。

毛泽东接过来翻阅着说:“谢谢喽!谢谢喽!我们的医疗条件实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这时,斯诺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毛泽东。这是一大串有关毛泽东“个人历史”的问题表。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在哪里读书的?你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你是怎样加入共产党的?你结过几次婚?……

斯诺说:“毛主席,这是一组关于您个人历史的问题,希望您能详细告诉我。”

“哈哈,你问我结过几次婚?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可以告诉你的。”毛泽东看着斯诺提出的这些问题,笑着说,“我是主张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但你提出这么多的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呢?我想我是没有必要给你提供自传的吧?”

斯诺说:“毛主席,你个人的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比其他问题所提供的情况更为重要。你要知道,大家读了你说的话,就想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再说,你也应该纠正一些流行的谣言。”

“谣言?什么谣言?”毛泽东怀疑地问道。

“是的,是谣言。我想提请你注意的是,外面有许多关于你的死亡的各种传说……”

“哈哈,”毛泽东插话说,“这个我知道,在他们的新闻里我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喽。”

“不!不仅仅是这些。有许多人认为你会说流利的法语,有些人则说你是一个无知的农民,还有的消息说你是一个半死的肺结核病人,甚至还有人说你是一个发疯的狂热分子。你知道吗?你应该告诉人们真正的毛泽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斯诺说。

“是吗?”毛泽东有些感到意外地笑了笑,“想不到有人竟然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对我毛泽东作出这样种种的猜测。好啊,好啊,我毛泽东的影响不小嘛!”

但毛泽东犹豫不决,依然拿不定主意,是否值得为澄清“对他个人的流言蜚语”而浪费时间。这时,斯诺想起毛泽东曾说过他读过华盛顿的传记的事情,就说:“你不是说你曾受到乔治?华盛顿的为人和卡莱尔德《法国革命史》一书的鼓舞吗?”

毛泽东笑着说:“我哪里能跟你们的开国总统相比哟!”说着,不停地抽着烟的毛泽东拿起斯诺递给他的那张采访问题表,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沉思起来。

烟雾袅袅中,毛泽东沉思了片刻,平静地提议说:“斯诺先生,既然这样,我同意你说的,告诉他们一个真正的活着的毛泽东。不过,如果我索性撇开你的问题,而是让我概括地把我的经历讲给你听好不好?我想,那样更好理解些,而且最后你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得到回答,只不过不按这个顺序罢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斯诺高兴地叫了起来。

从此以后,接连十几个夜晚,毛泽东用他浓厚柔和的湖南方言开始了他人生的叙说。几乎每个夜晚,都是从九点钟开始,到次日凌晨两点结束。

毛泽东幽默地追忆着自己的这些往事,气氛十分随和。窑洞里的气温高,很热。贺子珍坐在一旁,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认真地当着听众,不时站起来给大家倒水。

斯诺像搞密谋的人一样,躲在那个窑洞里,伏在那张铺着红毡的桌子上奋笔疾书。吴亮平仍坐在斯诺身旁当翻译。海德姆也坐在一旁聆听着,像入了迷一样。毛泽东手里夹着一支烟,沉浸在回忆之中——我于一八九三年生于湖南湘潭县的韶山冲。我的父亲叫毛顺生,我母亲在娘家的名字叫文七妹。

我父亲原是一个贫农,年轻的时候,因为负债累累而只好去当兵。他当了好多年的兵。后来他回到我出生的村子,由于拼命地节省,他靠着做小生意和其他事业赚了一点钱,设法赎回了他的田地。

这时,我家有十五亩田,成为中农了。在这些田中,每年可以收获六十担谷。全家五口每年一共消费三十五担——这就是说,每人约七担——这样,每年可以多余二十五担。靠了这个剩余,父亲积聚了一点资本,不久又买了七亩田,使我家达到“富”农的状态。这时,我们可以每年在田里收获八十四担谷。

当我十岁,我家只有十五亩田的时候,一家五口是:父亲、母亲、祖父、弟弟和我自己。在我们增加了七亩田之后,祖父去世了,但又添了一个小弟弟。不过我们每年仍有四十九担谷的剩余,因此,我家一步步兴旺起来了。

这时,父亲还是一个中农,他开始做贩卖粮食的生意,并赚了一点钱。

在他成为“富”农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多半花在这个生意上。他雇了一个长工,并把自己的儿子们都放在田里做工。我在六岁时便开始耕种的工作了。父亲的生意并不是开店营业的。他不过把贫农的谷购买过来,运到城市商人那里,以较高的价格出卖。在冬天磨米的时候,他另雇一个短工在家里工作,所以在那时他要养活七口。我家吃得很节省,但总是够饱的。

我七岁起,就在本村一个小学读书,一直到十三岁。每天清早和晚上,我在田里做工。白天就读《论语》和《四书》。我的塾师管教甚严。他很严厉,时常责打学生。因此,我在十三岁时,便从校中逃出。逃出以后,我不敢回家,恐怕挨打,于是向城里的方向走去,我以为那个城是在某处一个山谷里面的。我飘流了三天之后,家里才找到我。这时我才知道,我的旅行不过绕来绕去地兜圈子而已,一共走的路程不过距家约八里。

但,回家之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情形反而好了一点。父亲比较能体谅我了,而塾师也较前来得温和。我这次反抗行为的结果,给我的印象极深。这是我第一次胜利的“罢课”。

我刚认识几个字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要我记家账了。他要我学习打算盘,因为父亲一定要我这样做,我开始在晚间计算账目。他是一个很凶的监工。他最恨我懒惰,如果没有账记,他便要我到田间做工,他的脾气很坏,时常责打我和我的弟弟们。他们一个钱不给我们,给我们吃最粗粝的东西。每月初一和十五,他总给雇工吃鸡蛋和咸鱼片,但很少给过肉。对于我,则既没有蛋也没有肉。

我的母亲是一个慈祥的妇人,慷慨而仁爱,不论什么都肯施舍。她很怜惜穷人,在荒年,她常常施米给那些跑来乞讨的人。不过在父亲面前,她就不能这样做了。他不赞成做好事。家中因了这个问题时常吵闹。

我家有“两个党”。一个是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是我、我的母亲和弟弟所组成的,有时甚至雇工也在内。不过,在反对党的“联合战线”之中,意见并不一致。母亲主张一种间接进攻的政策。她不赞成任何情感作用的显明的表示,和公开反抗“执政党”的企图。她说这样不合乎中国的道理。……这就是后来《毛泽东自传》一书诞生的源头。尽管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是以独立的一个章节《一个共产党员的由来》讲述毛泽东的“自传”的,但这篇珍贵的文字却是毛泽东生前惟一亲自口述、阅读、修改和认可的传记,是他惟一的真情告白。后来斯诺在其自传式著作《复始之旅》中再次回忆了当年访问毛泽东和写作《毛泽东自传》的情景:“在此后连续几个晚上的会见中,毛带来了他本人写的提纲。他给我的不是需要我花很大工夫去整理和连缀在一起的素材,而是一份大致完整的自我分析以及对一代革命者的叙述。这部传记出版后在中国拥有数百万的读者,它还被翻译介绍到所有殖民地国家。毛对传记的作者的影响被作为我的部分经历写入书中。”

这段文字,再次给了我们非常重要的信息:斯诺笔录的《毛泽东自传》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

由于窑洞里闷热,毛泽东不时站起来说话。但毛泽东的精神一直很好。有时说着说着,斯诺竟然打起了瞌睡。一不小心头发触到了蜡烛,烧焦了。

就这样,一连十几个晚上,毛泽东将自己的生平故事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告诉了别人,而且是一个外国人。

一天,斯诺和德国人李德、伍修权和独臂将军蔡树藩来到红军大学附近的一个草地上打网球。

蔡树藩在战斗中失掉了一只手臂,但这并不妨碍他打球或打牌。蔡树藩和伍修权同讲不了几句中文的李德讲俄文。斯诺同李德讲英文,同蔡、伍两人讲中文,所以这又是一场用三国语言参加的球赛。

斯诺高兴地对蔡树藩和伍修权说:“毛主席给我讲了他青少年时代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蔡树藩说:“没有。”

伍修权说:“都讲了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斯诺津津有味地说:“毛主席很幽默。他说他小时侯,家里分成两个‘党’。一个党是他的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由他和他的母亲和弟弟组成,有时连雇工也包括在内。可是在反对党的‘统一战线’内部,却存在着意见分歧。他母亲主张间接打击的政策。凡是明显的公开反抗执政党的企图,她都批评,说这不是中国人的做法。

“在毛泽东十三岁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同父亲辩论的有效的方法。那时他父亲喜欢责备他不孝和懒惰。毛泽东就引用经书上长者必须仁慈的话来回敬他父亲。而当父亲骂他懒惰时,他就反驳说,年纪大的应该比年纪小的多干活。毛泽东还对他父亲说,‘等我到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会比你勤快得多’。看样子,毛主席小时候,也很调皮哟!”

大家听斯诺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致,都不打网球了,一起听斯诺讲毛泽东的故事。

斯诺绘声绘色地接着说:“有一次,毛泽东的父亲请了许多客人到家里来,他和父亲不知为什么事情在客人们面前争论了起来。父亲当众骂毛泽东懒而无用。这一下子激怒了毛泽东。他骂了父亲一句,就离开了家。他母亲就出门追上来,竭力劝他回家。父亲也赶来了,还一边骂一边命令他回去。毛泽东就跑到一个池塘旁边,吓唬他父亲说,‘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淹死。’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提出了‘停止内战’的要求和反要求。他父亲坚持要毛泽东磕头认错。毛泽东却对他父亲说,‘如果你答应不打我,我就磕头认错,但我只跪一条腿。’最后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关于毛泽东的故事让大家大笑起来,都催着斯诺继续说。这时,斯诺倒卖起了关子:“不说了,打球去!”

蔡树藩请求道:“再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

伍修权也附和着说:“就是嘛,再说一会儿,我们都没听说过呢!”

“你们真的没听说过?”斯诺问道。

伍修权说:“真的没有,不骗你。”

“斯诺先生,你很幸运呀!我估计我们红军干部,包括贺子珍同志也没听说过毛主席的这些故事。他倒先跟你一个美国人说了,真的好让人羡慕哟!”蔡树藩感慨地说。

“是吗?那我是第一个知道毛泽东‘自传’的人啦?”斯诺兴奋地问。

“你看,由此可见,主席是十分相信你这个美国记者的!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做的。”蔡树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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