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福生脸上狰狞的疤痕还是和当年一样让人看了心头一震,岳婉生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爸爸没有死掉,会怎么样与他重逢。
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幕,像这样,父女二人皆是浑身病痛的像废人,被人扔垃圾一样地载着拖出了岛城。
岳婉生很快就冷静下来,想清楚了,一定是吴千夜,一切一切的引擎失控的阴谋都是吴千夜作为始作俑者的。
但现在又能如何,只能保证自己和爸爸,先要趁着一口气活下来……
转眼间,卡宴就开到了江家门口。
江邵荣冷着脸下车,吴千夜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西装的袖口,他淡淡一笑,便无声地轻轻甩开了,也不顾吴千夜的脸色难看了下来。
江老爷子在一边倒是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句:“怎么,都把人家千夜带来见老太太了,还不准人家碰你?”
江邵荣望向老爷子的目光带着一股洗不去的清寒,扯了扯生硬的嘴角,不动声色地驳斥道:“还真是有意思,是你带她来的,不是我带她来的。我没有给过任何承诺。”
说起江家,祖上世代都是钟鸣鼎食的大户,前清出过举人,民国时便投入在南非的石油产业,现在垄断了整个南非约翰内斯堡的石油开采。
现在稳稳当着马来西亚这边家的这位老太太,年轻时也是极为讲究的世家女子。
江家的府邸位于吉隆坡的富人区孟沙,典型的殖民风格的老洋房,前前后后加上花园大得吓人。
吴千夜终究还是微笑着挽着江邵荣,刚刚进正厅,便见一个脸色凝重的老妇人正襟危坐着小口地啜茶,一身暗色的玫红貂绒,衬上虽然布满细纹却仍旧锋利漠然的双眼,实在给人一种无形中的巨大威慑力。
老太太虽然威严,但是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岁月不饶人,她的气色并不好,甚至隐隐透着一股苍凉的病态。
江老爷子谄媚地笑笑,对着老太太半弓着腰说道:“阿姨。”
因为江老爷子是三房所生,并非是老太太的儿子,于是这些年都疏于联系,江家当家的老爷去世之后,江老爷子和“儿子”江邵荣更像是被扔在国内的两个棋子似的。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雪瓷茶盅,只对着江老爷子略略点了点头,又草草地扫了一眼吴千夜,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一旁的江邵荣身上,语气冷峻生硬里透着一种探寻的气息:“你就是江邵荣?”
江邵荣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是。”
老太太颇有兴致地瞧着这个多年从未露面的孙儿,这孩子脸上的表情倒是和自己很像,冷若冰山,不苟言笑。于是老太太又幽幽地说:“怎么不叫我一声奶奶?”
江邵荣愣了愣,许多话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僵直地老实说道:“没这个习惯。”
“好,好,慢慢的住下了就会习惯的。你可知道,我们江家现在出了乱子,很需要你这个孙子的身份?”
江邵荣静静听着,慢慢地笑了。抬起眼目光与老太太不躲不闪地对视着:“当然。不然,怎么会突然有幸被召见来大马呢?”
这不温不火的一句话将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冷却了下来,一旁的江老爷子生怕江邵荣坏了自己的好事,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瞅着江邵荣,示意他不要放肆。
好在这个时候,老太太不动声色地起身,懒洋洋地挥挥手暗示菲佣准备餐桌,然后苍老褶皱的手轻轻搭在江邵荣的手臂上,一瞬间笑容有点犀利而古怪:“这是干嘛呢,一家人弄得跟谈判似的。先吃饭吧,来,邵荣。”
这下子大家心里的弦才缓缓松了下来。
整个硕大敞亮的餐厅都是巴洛克风格,铺着深褐色的地毯。长桌上空荡荡地坐着四个人,江老太太,江邵荣父子和吴千夜。
面对着无一例外的玉盘珍馐,没有人率先动筷子,大家似乎都觉得气氛太过沉闷难耐。
正在这尴尬安静的一刻,高高的旋梯中央闲步走下来一个手长脚长的少年,肩膀和身形都极为消瘦,二十岁不到的模样,穿着一件简单的爱马仕纯白毛衣,一双淡淡的黛色远山眉,桀骜精致,琥珀色瞳孔的丹凤眼略显轻蔑而狡猾,懒懒地扫了一圈每个人的脸,举手投足都是养尊处优的闲适感。通透细腻的雪瓷皮肤比女孩子还吹弹可破。
这个不羁的男孩一边晃晃悠悠地走近餐桌,一边不顾生疏地向着餐桌随口扯了一句:“都大眼瞪小眼干嘛呢,不吃我先吃了……”
老太太无奈地望了望这个男孩,目光里分明有严谨的慈爱,众人都愣愣地望着,老太太只好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又挥挥手向着那个男孩:“休得无礼,这孩子!快坐过来,见见你的邵荣哥哥。”
男孩颇为不安稳地斜坐在椅子上,迷离闪烁的目光与江邵荣微微交错了几秒,一瞬间有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他抖了抖肩膀,恢复了嬉笑无度的不羁模样:“邵荣哥哥?哈哈,我长到十九岁了,竟然凭空冒出一个哥哥,也好,哥哥只要都长得这样性感诱人,有一个我要一个……”
这惊雷般的话一出,大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老太太的脸色白了一瞬间,慢慢地打着圆场:“这孩子就是被我生生惯坏了,什么话都敢瞎说。来,邵光,赶快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吴千夜自作聪明地小声附和了一句:“哈哈,邵光还真是喜欢说笑,果然和外面传得一样,风趣极了……”
江邵光听着这个女人喋喋不休的社交漂亮话,抬了抬俊美的睫毛扫视了吴千夜一眼,嗤笑着回复道:“哈哈,第一,吴小姐确定外面说我风趣,而不是风骚?第二,我没有开玩笑,而且听到一次都没见过的外人叫我邵光,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吴千夜一口汤差点没有喷在餐桌上,她暗暗受挫,想着早知就是这样,同志都有这神奇的本事,他们能一口气把你羞辱得祖坟都生了烟,而他们只是轻轻拍拍袖子,就可以抬腿底气十足地大步走掉。
一旁一直静静看着这出戏的江邵荣,倒是没有什么惊异的神色,余光瞥见江邵光含笑的眼神直直地落在自己宽阔健壮的肩膀和颈脖处,又听到江邵光不躲不闪地打招呼:“哥哥,你好啊,我是邵光……这个……”邵光说到一半,幽幽地停顿住,眨着水亮的剪水双瞳,朝哥哥江邵荣努努嘴,带着一种虽然幼稚但并不惹人讨厌的嫌弃眼神瞥了瞥吴千夜:“不是哥哥的女朋友吧?我最烦在这个房子里看到奶奶之外的女人了。”
江邵光口中的奶奶就是老太太,邵光是江家这一辈长房的独子,他的父亲是江邵荣“爸爸”的大哥,前些时候在球场出了意外去世了,于是变为老太太在抚养。
吴千夜的脸色当即迅疾地暗了下来,但是她识相地静静憋着,并未驳斥。
江邵荣倒是不急于答复邵光的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小妖孽,淡漠而柔和的目光轻轻掠过这个脸孔秀气,神情嚣张的弟弟,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有怎么样的纠葛……
没过个两三天,某次一家子一起吃的丰盛早茶过后,江老太太轻轻叫了江邵荣一声“邵荣,你跟我上楼来。”
这短短的一句话令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各异的反应,包括江家那几位更小一些的江邵荣的同辈“兄弟”都露出了含义暧昧但显然绝不友好的笑容,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番江邵荣来到马来西亚就是来继承江家的上百亿家产的。
江父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不显山不露水地落在江邵荣的脸上,江邵荣却轻蔑地转过脸,没有把眼神放在他身上一秒钟。
一旁活色生香的游泳池边和几个巴西嫩模小声打闹着的江邵光看着奶奶和哥哥一前一后上了旋梯,连忙孩子气地嗷嗷喊道:“你们俩去干嘛?我也要去……”
老太太虽然一向觉得那些做嫩模的女孩子有污视线,但最小的孙儿喜欢,那也没办法。她像哄小孩似的甩下一句:“你好好游泳,我和你邵荣哥哥有话讲。”
江邵光眼珠子一转,精致的瓜子脸上一脸邪邪的神色飞扬起来:“莫非奶奶是要去告诉邵荣哥哥,要把整个江家都给哥哥?为什么只给哥哥,我也要呢。”
老太太像是又一次感到不舒服似的,揉了揉剧痛难以忍受的太阳穴,却依旧是淡淡地笑:“叫你哥哥掌了家,让你往后就跟在他身边,怎么样?”
江邵光望了望冰雪王爵一样面无表情的江邵荣,没有继续多想,就嬉笑着脱口而出:“那感情好啊,我双手赞成!”
待到老太太把江邵荣带进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书房,又默默关紧了门,江邵荣不动声色问道:“身体不好么?脸色看上去很差。”
老太太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语气里透着与说话内容并不符合的气定神闲:“脸色差又如何,只怕过些日子,连这样的脸色也见不到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在这儿和邵荣你说一声,奶奶日子不多了,剩余的时间很有限,私家医生昨儿还来过……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家里那些人么?因为我一旦说了,本来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有所行动,而本来看起来安分的人也必然会蠢蠢欲动。这就是江家。”
江邵荣静静听着,眼神里空荡荡的,并不打断老太太。
老太太缓了缓情绪,这才转过身,向着江邵荣娓娓道来:“哈哈,扯远了。回到原题,邵荣,奶奶虽然才和你见了没几面,但是关于了解你这件事,我可没少做功课。你也知道,我们江家的支柱产业是在南非的石油矿产,而我查过资料,你前两年在岛城这方面就有实战经验,并且做的业绩也很厉害。奶奶认真问一句,作为现在我们江家唯一适龄的继承人,你愿意担负起江家的担子吗?”
这一次,江邵荣沉默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目光牢牢地与老太太交汇着,他一声不吭地传递着眼神里的矛盾,犹豫……
最终他漫长地深呼吸一口气,诚恳地点点头,却又显露出一种极度踌躇的欲言又止:“我自问对于工作,我可以长久地做到尽心尽责,但是……我不想骗您,不想骗一个快要去世的人。”
老太太一瞬间专注地盯着他,幽幽地接了一句:“你不妨直说,在奶奶面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邵荣鼓起全身的勇气,尴尬而晕眩地僵硬着脸紧接着说道:“那如果您其实不是我的奶奶呢?”
看着老太太犹疑迷惑的眼神,江邵荣平息了情绪,慢慢地彻底摊了牌:“我并非江家的骨血,我所谓的父亲只是收养了我这个当初的弃婴,他这次带我来大马,家产和权力也是他的动机所在。您听清楚了,我不是江家人。”
一瞬间气氛变得诡异而静谧。
老太太悄声鼓了鼓掌,这才淡淡道:“我果然没看错人,邵荣啊,早就清楚这事,就是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你所谓的父亲在国内的那些动作,我怎么会看不见?他死死想要压下的血液化验结果一年前就到了我手里……可是,没关系,邵荣,我再问一次,你愿意担起江家的担子么?”
这次,轮到江邵荣彻底愣住了:“您没搞错?”
老太太豁然一笑:“哈哈,只要我一口咬定你就是江家的少爷,谁敢说不?我不也不是江家人,这不也掌了这个家十多年了?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和能力。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让你那个‘父亲’消失掉,这个你不反对吧?”
江邵荣默默重复着两个字:“消失?”
“当然。或许你不清楚,在这个圈子里,只要我们想,让一个大活人消失掉太简单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你因为你过去在岛城一个深爱的情人而一直恨他对不对?”
江邵荣后退了一步,惊诧地无言。
老太太幽幽地继续说:“第二,就是请你负责照顾邵光这孩子,他父亲去世了,我的时日也不多,我不想让他被家里这些人宰割。当他是你弟弟。”
江邵荣慎重地思考,良久的沉默,终是一声不吭地点点头,可是他左右踌躇了片刻,忍不住笃定地说:“我也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很快回到岛城,公司总部也要由大马迁往岛城。总之反正我们的石油业是原料指向型,南非的基地不变就行。可以么?”
老太太静静地望着江邵荣:“是因为那个从你身边溜走的叫岳婉生的女孩子?”
听到岳婉生三个字,江邵荣的心还是止不住地血液一涌,他颤抖着双手,惊讶之余还是老实点头:“岳婉生的事情,你都查得到。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悄悄地走掉了,不想在我身边了。”
“你放不下她?”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追问。
江邵荣深深地蹙着眉,许多或甜蜜或心酸的往事一时间全体卷土重来,他忍住心里不断蔓延的难过,再一次点头:“我害怕婉生会回来找我,她找不到马来西亚这么远,所以我必须要留在岛城,我也可以再尽力找找她。”
老太太看着江邵荣露出深情而枉然的神色,忍不住寂寂然地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透露了几句:“邵荣,我可以告诉你,岳婉生现在并没有生命危险,你只需要好好回岛城忙正事吧。如果你们俩是该再见的,那只要等待就会重新遇到,你觉得呢?”
江邵荣怔怔地盯着老太太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刹那间变了脸色,很快激动愠怒的双眼里迸发出灼灼的微光,愣了几秒才颤抖着牙齿慢慢地问:“你知道婉生的消息?都在你掌握之中!……”
老太太还是轻轻笑:“她自己的生命怎么会掌握在我手里?倒是你,邵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还没有足够能力保护她不受伤害,你也暂时无法解决掉她的心里深深的心结,那你硬是要找到她干什么?”
江邵荣默默听着,沉默了一光年那么久,才垂下难看的脸色,手指窝在潮湿纠结的掌心,犹豫再三还是带着一种悲伤和哀求的口吻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婉生在哪儿?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老太太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实在令江邵荣感到先是被希望刺激了片刻,而后又承受着失望透顶的情绪:“邵荣我说了,你是个男人,先处理好家族的事情!好了,这个交谈先到此为止吧,我累了,大概肿瘤又在作怪了。”说着,老太太虚弱地坐在了躺椅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有岳婉生就什么都是空话……”这一次,江邵荣没有轻易发怒,只是无比低声地说完这样短短一句喟叹,就转身夺门而出,头也不回。
老太太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冷冷地冲着他的背影丢下一句:“邵荣,你自己需要时间思考,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离开书房的江邵荣,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出去,老太太就叫了吴千夜进来。
吴千夜忐忑地进来,老太太仍旧闭着眼,幽幽地告诉吴千夜:“一场车祸没把那个叫岳婉生的女孩子弄死是不是很失望?”
吴千夜的背部蓦然间微微一僵,倒吸一口冷气:“您可能误会了。”
“白纸黑字的调查结果,误会?哈哈,姑娘你太年轻,以为做什么事情都没人知道?我清楚,你已经把岳婉生和他的植物人父亲扔出了岛城,好,从现在开始,我警告你,收手。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收手。明白么?”
吴千夜的双手和小腿都止不住打着寒战:“您……和江邵荣说了?”
“以你对邵荣的了解,我如果已经和邵荣说了,你还能好好活着到现在?我不是护着你,只是我们江家在岛城的地产业刚刚起步,而你爸爸吴刚不是专攻这一块的吗?好好帮衬着邵荣,其余的心思,别让我发现你再动一丝一毫!”
吴千夜愣愣地听完,纠结地踌躇了很久才垂着脸,跌跌撞撞地出去。
没有人懂得,权力,财产,亲情……毕竟都不是江邵荣心头最最眷恋,最最不可失去的,唯有岳婉生一个人,是他日夜惦念的。
江邵荣冲出了书房,静静地回到自己卧室,落寞而高大的身影站在窗口,猛吸着万宝路,一圈圈烟圈之中,心脏凛冽坚硬如他,漆黑的眼睛也慢慢布满了绝望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