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下午，李冬梅与丈夫在养老院里给张大伯砌土炕。丈夫做大工，她当小工，一个支土坯、修火道，一个递土坯、送泥浆。
九月初的济南，依然不肯送来半丝清凉，柳树梢上的知了，也在烦躁不安地叫着。
时近中午，两人早已大汗淋漓，泥水满身。张大伯过意不去，在旁边不停地送茶水，递毛巾。小土炕刚刚铺上炕面，张大伯便说：“快歇歇吧，这大热天的，剩下的小活留给我吧。”
胡建新抹了一把汗说：“张大伯，你那点筋骨经不起折腾，还是让我们一鼓作气吧。”
李冬梅也对张大伯说：“我们年轻，干得快，济南这鬼天气，秋夏不分，趁着天好，干完了也就省心了。”
张大伯叹了口气：“唉，都怨我毛病多，偏就喜欢这土炕。”
胡建新说：“这玩艺可别看不上眼，冬暖夏凉，对老年人好处大着呢。这不，那些老人家也都想要呢。先给你盘，等剩下的土坯，再给别人盘。争取都有！”
正说着，何其道进门了。李冬梅赶紧向张大伯介绍：“南方来的朋友，姓何，是个大经理。”
张大伯看着何其道，夸奖道：“你看看，一身的英气，就像戏里的罗成。”
何其道被夸得满脸通红。他冲张大伯一笑，紧接脱下皮鞋，挽起裤腿，穿上了一双胡建新扔过来的拖鞋，当起了李冬梅的帮手。
添了一个人手，活儿自然快了，不多会儿，一盘土炕砌好了。大家围拢在房前的小石桌上，一边喝茶，一边歇息。扯着扯着，何其道把话儿靠在记者大奖赛上：“大姐，过些天记者大奖赛就要开始了，想请你再帮一下忙。”
“帮两下忙也行。”李冬梅还没应声，胡建新早已替她应承下来。
“你看你……”她捅了丈夫一下，又问何其道，“帮啥忙呢？”
何其道认真地介绍道：“大奖赛是这样组织的。分两部分，一是参赛记者现场采访，考评记者的采访能力，同时，每名选手根据采访内容，递交一篇专稿，再进行一次考评；最后一部分是才艺展示，几项相加，决定名次。”
李冬梅着急地问何其道：“哟，那你让我去做啥？”
何其道面向李冬梅说：“接受现场采访的有知名企业家，也有普通群众。后边的角色，我们想到了你。”
“不行，不行！”李冬梅拼命摇头。“我这苯嘴笨舌的，不行！”
“大姐，照实而言吧，我们需要的这个人呀，不仅介绍自己光辉的一面，还要透露自己阴暗的经历，这样一来，人选就难找了。所以，请你是为了救场。”
李冬梅听明了缘由，当即表了态：“那我去。”
何其道再次阐明：“李姐，记者是怪怪的，他们恐怕要问些你为难的事情。”
李冬梅却不当回事儿：“我不怕问，做了的咱就说，没做的，咱不说。说真话，不丢人。”
二
经一路广告门制作现场，五六个工人在紧张地忙碌着，在济南火炉般的天气里，人人脑袋上都顶着一个小蒸笼，似乎把整个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发了出来。
戴着墨镜，穿着乳白色唐衫的沙丁走了过来，他那清爽而又飘逸的丝绸衣裳，似乎给工地现场带来了一丝凉意。他走到一座位置显要的广告门跟前，上下仔细打量着。这座广告门是钢筋扎制的，钢筋骨架外边包裹了白色纱布纸，单等着上色和喷绘后定型了。亚斯一身运动休闲短衫，脚蹬旅游鞋，在现场指挥工人施工，她也被太阳烤得热汗直流，一头浓密的头发束在脑后，额前、颈后，有几丝乱发被汗水粘贴在皮肉上。见到沙丁，她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
沙丁关切地抽出一块纸巾递给她，亚斯接过来，擦擦额前的汗水：“鬼天气，太热了！”
沙丁问：“可是一号门吗？”
“是。”
沙丁问：“厂家可曾选定？”
“还没有。但我想选一家投资大的厂家。”
沙丁上上下下打量了广告门一番，突然对亚斯说：“不可习故安常啊。依我看来，这一号广告门应留给湘东酒厂。”
亚斯震惊：“湘东酒厂？他们的广告门可是我们白送的呀！”
沙丁眯起眼睛，说道：“送人良驹，何惜鞍具。一号门就给他了。”
亚斯见他决心已定，从公文包里找出为湘东酒厂设计效果图，夹在了一边的支架上，然后说：“那我这就让工程人员过来，尽快组织施工。”
沙丁的眼睛猛然朝着她一瞪，却不说话了。
亚斯感到奇妙，四下打量，发现何其道跟刘晓彤从车上走了下来，已经快走到他们跟前了。亚斯机警地一调身子，将湘东酒厂的效果图挡住了。何其道走近后，双方寒暄了几句，沙丁便问：“何总很有雅兴呀。”
“哪里。”何其道说道。“订购大奖赛奖杯，路过此地，顺便一看。”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亚斯一眼，亚斯也皮肉带笑地回敬他一眼。刘晓彤好玩儿似的看他俩眼神打架。
何其道转过身来冲着沙丁，说起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沙总您大手笔呀！广告门尚属雏形，浑然天成之妙尽显其中啊。”
沙丁应付性地哈哈一笑。
刘晓彤却有意无意地闪到亚斯身边，极力地往亚斯背后打量，并不避讳什么：“亚斯姐，你藏了啥好东西？”
沙丁看出了刘晓彤的企图，对亚斯说：“何必站在那里呢，靠前几步岂不更是亲热？”
亚斯甩甩头：“嗨，我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了，出了一身的汗，怕熏着你们。”说完，她移动了“挡墙”，靠前走了几步，亲热地挎住刘晓彤的胳膊：“晓彤，这身黄颜色真适合你，特别显肤色。”
“哪里哪里。亚斯姐才是穿什么都好看呢。”刘晓彤谦虚道。
湘东酒厂的效果图一下子呈现在大家伙面前，一目了然。
何其道朝沙丁点点头：“沙总大气呀！”
“哪里哪里，主要是亚斯的手笔。”沙丁有些得意地一笑。
“哦？”何其道脸扭向亚斯，赞赏道，“不愧是学装潢设计的，确实美轮美奂啊。”
“呵呵，何总，您这是赞美呢，还是见笑呀？”亚斯笑里藏刀。
何其道知道她嘴巴厉害，无意跟她舌战，他只是笑了一下，又转向了效果图，然后对沙丁说：“容小弟谈点不成熟的意见，好吗？”
沙丁说：“荣幸之至。”
何其道深远地望着天空，说：“单纯从创作美学上讲，湘东酒厂广告门的底色选择蓝绿应当是恰如其分，但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讲，却应该选择红色，因为，这家酒厂起自红色故地，得意于红色伟人，对红色格外崇拜。”
说完，何其道即跟沙丁和亚斯挥了挥手，刘晓彤紧随其后，他们上车走了。
亚斯望着他们的车影，一阵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对沙丁说：“他可是也惦记着湘东酒厂啊！他的话，要思量着听。”
“不，他说的有道理。”沙丁蹙着眉头，说。“改，改为红色。”
亚斯对他说：“你还真听他的话？”
“为什么不听呢？”
她却问：“为什么要听呢？”
他仰首咏叹道：“为大商者，不计皮毛之利，攻心还义，让对手心悦诚服，方家之道啊。”
车上，刘晓彤好奇地对何其道说：“何总，你送的是真经还是假经呢？”
何其道却问：“你说呢？”
刘晓彤：“应是真经吧。”
她又不解地问道：“可你为什么这样呢？”
何其道沉默了半天，才说：“记得一位美国将军说过，大处有把握，小处再计较，即使获胜也不足可敬。”
刘晓彤掩嘴一笑：“你这是送人一木，不怕成林啊。况且，一座广告门的颜色，也无助于广告代理权的明确。”
“聪明！”何其道伸出一只手，爱抚着她的头，由衷地赞叹道。
刘晓彤俏皮地冲他吐了一下舌头。自从何其道接纳她之后，她每天都生活在兴奋之中，她甚至害怕自己哪天会幸福死。
她非常清楚，谭醒始终盘踞在何其道的心目中，但是，她愿意跟何其道保持着关系，又有谁说，她不能成为何其道的夫人呢？在与谭醒的暗中较量之中，她自信，自己已经胜出一筹。前景，在她眼前，渐渐明朗起来。
三
泉城酒店办事处内，何其道将公司拍摄的有关鲁圣酒厂的广告片，放给鲁厂长看，片子上，亚斯一会儿是融合在一片桂花香气中的乡村少女，一会儿是手持桂花酿酒的少妇，一会儿又变成和成功男人共品的贵妇。最后，画面定格在亚斯的特写上：鲁胜桂花酒，高端的享受！
鲁厂长开始还贪恋亚斯那绝美的容颜，到最后，完全被片子震撼了。看完后，他搓着手，嘴里嘶哈着，半天才说：“啊呀，何总啊，这是俺们那酒吗？我咋觉得是茅台呢？”
刘晓彤扑哧笑了出来：“鲁厂长，看到广告的魅力了吧？”
“是啊，是啊。说实话，广告我们也做过，可都是小打小闹地，没这个效果啊。”鲁厂长高兴地说。“走、走，吃饭去，我请客。”
“唉，到了你那里，你请客，到了我这里，我该尽地主之谊。”
何其道对刘晓彤说：“你去餐厅订一桌海鲜，然后再通知沙总和亚斯小姐过来，还有，让刘杰和张玉强也尽快赶来，一起陪同一下鲁厂长。”
鲁厂长赶紧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酒水的一定用俺们的。俺这个桂花香，全国独门，不糟蹋你这广告！”
泉城酒店餐厅包厢内，众人畅饮正欢。酒过三巡之后，鲁厂长又起身敬沙丁：“沙总，何总可是把俺们的广告片拍好了，那些平面广告，还得你操心。不过，我现在的标准可提高了，一个字：高档。不，是高端！喝！”他率先将酒喝了进去。
沙丁端起酒杯，说：“我想，广告的主题词是否略改一下--举杯望明月，遥想桂花酒。主席他老人家曾言‘吴刚捧出桂花酒’嘛。”说完，他缓缓将酒顺进腹内。
在座的，都不由拍手称好。
亚斯又举起杯，对鲁厂长说：“鲁厂长，经过两家广告公司的携手，你的酒，不卖火了都难。这杯酒，我敬你！”
鲁厂长赶紧起身，端着酒杯：“亚斯小姐敬酒，让鲁某人不胜惶恐啊。敝厂一切都仰仗着亚斯小姐这个形象代言人啊。”说完，他又喝下一大杯。
见到亚斯始，他就有些紧张。别看他跟亚斯有过鱼水之欢，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个土包子，离着亚斯远着呢。有些事，自己有福消受过一次，也就感激不尽了。在自己那个小县城里，哪有亚斯这等女子啊。
“酸文假醋。就是个开酒坊的，泡在酒里长大的。”亚斯心里暗笑。
何其道说：“糖酒会期间，我想组织一次品酒会。到时候，还得我们两公司合作啊。因为，没有亚斯小姐这个形象代言人，酒热闹不起来了呀。”
亚斯得意地：“没有问题。到时候，我可以请几个‘嫦娥’，享受一番桂花酒的味道啊。”
鲁厂长激动地又要站起来，沙丁赶紧示意他坐下。
鲁厂长虽然善饮，可在这种场合，还是被何其道、沙丁一伙儿灌了个大醉，被司机架着出去了。第二天，他酒醒之后，责怪司机：“咋不替我挡酒呢？”
司机是他外甥，所以很不客气地说；“三舅，咋挡啊，那酒都是你自个儿抢着喝的。”
鲁厂长一摸脑袋；“冒儿啊，这下，咱们这酒，可就真出品牌了。咱得谢谢人家，人家给咱那么大的优惠条件，还要给咱办个品酒会，这些，可都没在合同里呢，人家也没提钱的事儿。”
司机说：“三舅，咱们以后交往长着呢，不在这一霎霎。”
鲁厂长一想；也是！
酒终人散之后，亚斯自然而然地靠近何其道走了出去，边走边跟何其道聊着，因为一场酒的热身，显得亚斯的脸蛋格外好看。
刘晓彤看在眼里，立刻挤进他俩之间，对何其道说；“何总，东红酒庄的纪总要跟您商量展台布置的事宜，他在等您的电话呢。”
何其道向亚斯和沙丁发出邀请：“请到敝处一坐吧。”
沙丁说；“呵呵，何总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搅了。”
亚斯却借着酒劲儿，醋溜溜地来了一句：“何总的邀请并非真心吧？”
何其道望着沙丁，却对亚斯说：“既然我们已经真诚合作，亚斯小姐的问号还有必要吗？”
亚斯呶呶嘴，挽着沙丁走了。
李冬梅家，何其道正在跟李冬梅商量记者采访的事儿，他跟李冬梅说：“李姐，这次的记者采访，并不是你一个人，所以，到时候谁上、上几个，你自己斟酌着点。”
“放心，小何，我心里有数。”
“还有，李姐，”何其道嗫嚅着。“记者可能什么都能问出来。但是，有些问题，我们可以提前做一个设防，因为有时说真话……”说完，他递给李冬梅一张纸。“这些问题，你提前准备一下，他们极有可能问到的。”
李冬梅结果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了几十个题目。这些题目，都是何其道和刘晓彤他们日夜琢磨出来的，比如：李冬梅在岗时的工作表现，下岗时的失落心情，自主创业的心态，等等。
李冬梅诧异地看看他，然后又理解地一笑：“我懂，小何，你就放心吧，我孬好当过劳模，大小会议，大小采访，接触不少，不会说差的。”
胡建新也在旁边说：“小何，她虽说人实在，嘴巴还是怪利索的。你就放心吧。”
正说着呢，谭醒进来了。一见何其道，她眼睛一亮。忍不住说了句：“嗨，好久不见了。”
何其道也笑着：“是啊，好久不见。你可好？”
李冬梅把谭醒往屋里让：“嗨，你们啊，平时都各忙各的，哪顾得上见啊。这不，我都调好馅儿，和好面了，就等你们来动手呢。”
胡建新也说道：“来来来，都别闲着，都动手。”
与谭醒在李冬梅家吃饺子，是何其道在济南最大的精神享受。何况这次，已经没有了前次的拘谨和戒备，两人都增添了熟知和亲切，在杯盘碗筷的偶尔交错中，两人都展露出会心的笑意，浅浅的，却无需多说什么。
有的人恋爱，是为了寻求感情的慰藉，有的人恋爱，是为了解决荷尔蒙的分泌，有的人恋爱，则是为了从天上堕入人间，沉浸在世俗的柴米油盐中。何其道和谭醒，只是希望从此能够在俗世的烟火中，相依相偎，淡淡地过完一生，最后，变成一个老头，一个老太。
是的，刘晓彤觉得自己在生理上终于得到何其道了，可当她再一次向他内心发起进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走人进去。那里还是在被谭醒占领着。
何其道将自己手机上的照片，存入了电脑中，被刘晓彤看到了。那是一张何其道和谭醒的合影，两人嘴角都挂着淡淡的笑，看似没有什么亲近的动作，但可以看出，两人的内心，是有一根无形的红线牵连着的。
何其道走进来，刘晓彤赶紧关闭照片。九月底的天，虽然还有余热，但天暗得已经很快了。刚刚六点钟，暮色就已经扑面而来，室内，没有开灯，昏暗中，看不清任何人的脸色。
“其道，今晚你怎么着？”刘晓彤含蓄的话已失去了隐蔽性。
“晓彤，这些天，你太辛苦了，早点回去吧。一个女孩子，回去太晚不好。”何其道的声音里充满着关切。
“其道，知道吗？你的这种关切，已经感动不了我了。”刘晓彤的声音有些哽咽。
“晓彤，在很多时候，学会放弃，比学会执着要难，但要更有效。你还年轻，选择空间要大得多。”何其道的语气里，仍然透露着一股子贴心。
刘晓彤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曾经做何其道太太的梦想，彻底摧毁了。是啊，如果再执着下去，可能两人最终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夜色阑珊中，何其道并没有看见她流泪。
刘晓彤边收拾手包，边偷偷试了一下泪，走过何其道身边时，她说：“其道，我说过，只要能得到你，哪怕是片刻，我就满足了。我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但是，我心疼你一个人留下来后的孤寂。”
“谢谢，我会记得，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带来的惊喜。”
“你带给我的，也是惊喜。但，惊喜能继续吗？”刘晓彤问。
“当然，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合作时间。”面对这样一个总是处于主动进攻状态的聪明女人，何其道是无力拒绝的。
一个月，这就是何其道给定的承诺。但，也可以满足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四
过了十月一的黄金周，糖酒会的那些宾客们就该陆续来济南报到了。所以，黄金周的七天，正好是广告公司最忙碌的时刻。好在秋高气爽，没有了夏季的燥热。
按照预定企业的名单，谭醒日夜忙碌着酒店客房的入住问题。金天马又一次非正式开会，他走进业务部，噌地跳上一个凳子上，俯视着这个满是电脑阁子间的阔达房间：“都给我记住喽，你们，第一是服务员，要服好务；第二是业务员，要跟客户建立彼此的信任关系，争取长期代理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