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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厦门街疯子

这天,台生陪晓梅坐在厦门街的路边小店吃着热气腾腾的扁食,晓梅吃得满头大汗。台生取笑她怎么喜欢这样的地方。晓梅解释:“我刚找了个补习的小朋友,他家就住在这附近……”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台生见她目光不对,顺着她的视线回身一望,不远处,一个年约五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晓梅。他穿一件破成丝丝缕缕的墨绿色军装,敞着怀,袖口和裤筒上边用黑布条不伦不类地扎着,晓梅紧张地低声道:“他一直盯着我看哎!”台生安慰她:“没事,有我在呢。”

流浪汉突然闯进店内,老板忙上前阻拦:“你进来干什么?”流浪汉指着晓梅痴痴地笑:“我找淑玲……说话……”看来是个疯汉。

老板生气地把疯子推出去:“赶紧走,别影响我做生意。”老板走回来向台生二人赔笑:“是个疯子……不过你们别怕,他是文疯子。他在这里好多年了,从来没伤过人。这条街上的店家看他可怜,有剩饭剩菜的就给他吃点,他从不进店里打扰客人,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晓梅受了惊吓,没有心情再吃那半碗剩下的扁食,两人起身要走,晓梅紧张地前后张望。

那疯子直挺挺站在对面的路灯下,激动地望着晓梅。晓梅下意识地紧偎着台生,台生趁机搂住她的肩膀,瞪着疯子:“找死啊,老子是警总的。”

疯子不知道是害怕“警总”,还是害怕台生,转身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巷子深处,躲在一根路灯柱子后面,探出头偷窥。晓梅娇嗔道:“连一个疯子你都要搬出警总来吓他。”台生意识到晓梅觉得自己轻浮了,赶紧住嘴。他用身体护在晓梅的前面,向汽车走去。

疯子又突然大喊起来:“淑玲,警总抓你了,快跑啊!”

晓梅回身一望,远处疯子向她挥手。晓梅莫名其妙:“他好像一直叫我淑玲?”台生笑道:“别理他,疯子嘛!”他拉开车门,晓梅上了车,台生从另一边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从后视镜中,晓梅看到那疯子竟然追着他们的车,声嘶力竭地喊,从嘴型上看,仍然是在喊“淑玲、淑玲”。不一会儿疯子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晓梅不禁有些伤感:这位淑玲是谁呢。是他发疯以前的恋人?他就是为了她发疯的?那位淑玲,是不是知道曾经的恋人,在疯癫之中还对自己念念不忘?

车向八百黑的馒头店开去。台生的心里,又开心又犯愁,今天晓梅把弟弟的事告诉了台生,问他有没有办法帮到晓雄。台生想,连这等机密大事都告诉他,说明晓梅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欣喜之下,台生忍不住又逞能,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台生在晓梅面前“警总干探”的角色,是扮演得越来越入戏了。然而令他犯愁的是,万一哪天演不下去,穿帮了,晓梅会不会恨他,不理他?董家强死后,晓梅曾表达过对警总的强烈不满,令台生暗暗揪心,还好晓梅没有迁怒于他。“我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你一个普通警员,也没有办法。”想到晓梅的话,台生自我安慰,晓梅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生气是肯定要的,也许不至于绝情到要分手。

在八百黑的馒头店里,蒸笼热气腾腾,小芳正忙着往灶内塞着木柴。她转头道:“晓雄,快没柴火了。”晓雄道:“我去劈一点。”他刚走出馒头铺准备劈柴,只见一辆小汽车驶来。晓雄吓了一跳:难道是警总追到这里来了?他急忙躲到门后,手上拿着劈柴的斧头,准备拼命。汽车停下来,晓梅喊道:“阿弟!”晓雄这才走出来:“阿姐,你好几天都没来了。今天怎么坐汽车来?吓了我一大跳。”

晓梅顾不得跟晓雄说话,向车内招呼:“台生,你下来。”台生下了车,晓雄紧张地望着台生:“姐,他是什么人啊?”晓梅自豪地说:“他是警总的人。”晓雄脸一下子青了:“警总?阿姐?”晓梅笑着抱了抱阿弟:“放心啦,台生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救你的。是吧,台生?”

台生硬着头皮道:“这种事情,军中太多了,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吧。”他心中连连叫苦,原来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晓梅高兴地说:“阿弟,你听到没有?”她转而看台生:“我阿弟躲在这个馒头店里,又怕军队的人找到,又怕阿爸知道了捉他去自首,又怕山猪找麻烦,整天担惊受怕,真可怜。”她又高兴地转头看阿弟:“对了,山猪现在被台生治得服服帖帖的,真爽!”

晓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猪?没人敢惹他呢!”台生装出一副大哥大的架势:“放心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晓梅高兴地对小芳说:“你跟阿弟的苦日子到头了。”

晓梅说约好去给余夫人检查的时间到了,嘱咐晓雄代自己向八百叔问个好,上了台生的车走了。八百黑推着一车面粉回来,晓雄便开始炫耀:“我台生哥是警总的人。”八百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八字没一撇,就叫得那么亲热?”晓雄自信地大笑起来:“你都不知道,台生哥迷我姐迷到什么程度哦!要不你想想,我惹的事够大的吧?谁愿意趟这种浑水?台生哥二话没说,胸口一拍,就打了包票,我这姐夫他是当定了。”

八百黑试探道:“你这台生哥在警总是干什么的?”

“谁知道?人家很低调,不吹牛。”其实,晓雄确实不知道台生是干什么的。八百黑半信半疑:“你这可是逃兵,一般警总的人是摆不平的。你这台生哥听起来年纪不大,他就能摆得平?依我的经验,这事有点不靠谱。”

晓雄笑:“你有什么经验?不就是做馒头卖馒头的经验?台生哥要是摆不平这事他就惨了,我姐一定甩了他。”

台生送晓梅到余夫人家,晓梅给躺在藤椅上的余夫人按摩,台生在一旁为晓梅打下手。收音机里传出歌仔戏《四郎探母》的唱段:“说什么夫妻情恩爱不浅,我与你配夫妻千里姻缘……”余夫人听到这里瞟了一眼桌上的照片,里面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西装领带,头发三七分,一丝不乱。晓梅道:“夫人,这歌仔戏真好听。”余夫人微笑起来:“这是厦门那边的歌仔戏。”晓梅吓了一跳,余夫人竟然收听“匪台”!

余夫人笑着瞥了台生一眼:“台生,你不会让你爸来抓我吧?”

台生笑了:“我爸?他常跟我说余夫人是他梦中情人呢,干妈真会开玩笑。我爸常说,像干妈这么有气质的贵妇,全台湾只有两个。一个是蒋夫人,一个是干妈你。”余夫人拍了拍晓梅的手:“台生嘴这么甜,你就是让他的嘴骗了吧?”晓梅羞红了脸。台生赶紧讨干妈的欢心:“干妈,你真喜欢大陆歌仔戏,改天我录两盘给你。”

“你要真有这本事,就给我录一个叫严奉仙的。哦,不用了,下个月厦门白鹭歌仔剧团要到香港演出,她唱主角哦。香港的朋友给我弄到了票。”余夫人闭着眼睛,好像是在享受晓梅的按摩,又好像陷入了沉思,“厦门,那是我的家乡,我也许可以……”

“干妈可以托厦门剧团的人打听一下我干爹的下落。”看来,余夫人的爱情故事,台生一点也不陌生。

从余夫人家出来,台生又提出送晓梅回家,晓梅说不必。台生便说怕晓梅再被山猪纠缠。晓梅对山猪还有点心有余悸,只好同意了。

这时候,台生还真有点感谢山猪客观上做了他和晓梅的媒人。他对晓梅的纠缠,给了台生在晓梅面前尽显“英雄气概”的机会,使他的形象在晓梅心目中越来越高大。台生知道,再黑的黑社会,也不敢和官斗,台生既然已经让山猪相信他是警总的人,并且向山猪表明晓梅是自己的女人,山猪自然会识相,以后不会再纠缠晓梅了。台生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晓梅,他要用“山猪”做借口,继续做晓梅的“护花使者”。晓梅也渐渐地习惯并且喜欢有一个帅哥为自己鞍前马后的。女孩子嘛,都有这么点虚荣。

到家时,晓梅远远看见大门旁的小杂货铺亮着灯,几个老兵在门口下棋聊天。晓梅心想糟了,自己和台生还没确定男女朋友关系,眷村的人看到一个男生开车送她回家,怕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可是赖在车上也不是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下了车。台生从车窗内伸出头来:“我送你进去吧?”晓梅赶紧说:“不用了,谢谢。”她逃跑似的跑进自家大门。

可是第二天,关于晓梅和她的新男朋友的事,还是传开了,而且添油加醋越传越离谱。

“知道吗?老洪女儿有男朋友了,那男的开着汽车呢!”“可不得了,一个富家公子,开着车子亲自送洪家丫头回来。”“开的是美国车,车身有这么长,这么宽,车上还下来个仆人,替他们把车门打开,那排场就像王子和公主哎!”

网市按捺了两天,终于按捺不住:“晓梅,前天是不是有个男生开汽车送你回来?”晓梅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网市开始一条条审问,家里有没有钱?长得帅不帅?有没有小姑子?

晓梅很烦:“他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子,吃冰淇淋都到‘来来’,长得跟猪哥亮差不多啦。”

网市喃喃自语:“没有小姑子?这样好,这样好,你嫁过去就不会被欺负。有钱就好,有钱就好,至于长相嘛,不能当饭吃,对你好就行……”

洪根生发现眷村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有两个老兵在大榕树下下棋,简陋的棋盘上红黑棋子交错,几个老兵站在旁边,比下棋的人更紧张,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突然间,大家看见根生走来,全都不自然地静了下来。洪根生招呼道:“又是谁跟谁下啊?”没人搭理他。一个说:“老张让咱俩去搬他的破冰箱呢!”另一个说:“差点忘了,走走走!”有的说:“我得去接我那小孙女了,不陪你们了。”另一个忙不迭地说:“正好,我去接小孙子。”眨眼间,围观看棋的只剩洪根生一人。洪根生凑上前去:“这班人外行,不懂棋,老孙,你下面出车。”老孙一脸尴尬,不理洪根生,一直望着对手:“瞧我这记性!我老婆要去荣总看病,我得送她去。对不起,晚上接着下。”老孙起身匆匆走了。洪根生一屁股坐到老孙的位子上:“这怕老婆的东西,老姜,别急,他走了,有我。”

老姜一拍脑袋:“哎呀,我家炉子没关火。”他收起棋盘,也匆匆跑走了。

洪根生目瞪口呆,终于感觉到大伙对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家怎么突然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根生走到老张门口,老张看见洪根生,转身就要进屋,洪根生喊住他:“老张,老魏和老齐呢?他俩说来帮你搬冰箱的。”

老张无奈地停住脚步,不安地望着洪根生:“没有,没有,我没要搬冰箱啊。我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老张随手把门关上了。洪根生疑惑地在老张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到守正家大喊:“守正,守正!”美如走出门来,笑得很不自然:“守正不在家,去八百黑那里买馒头了。”洪根生有些失望,美如匆忙走入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美如走进屋内,杜守正有些埋怨地看着美如:“其实,我不用躲根生的。”美如瞪着他:“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一步都不能出去。”杜守正无奈地坐了下来。美如挎上菜篮子出门买菜。屋内,杜守正吃着山东大饼,大门推开了,杜守正的目光还粘在报纸上:“美如,忘记什么了?”没有回音,杜守正放下报纸一看,根生怒目而视。杜守正尴尬地放下报纸:“根生……你……来了?”

洪根生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衫:“这两天眷村的人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守正口吃起来:“我……我也不知道。”洪根生像要吃人:“你会不知道?你也躲着我,你会不知道?他妈的,连你也跟我耍花招,算什么生死兄弟?”

杜守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是他们啦……他们说是你出卖了老董……”

洪根生大吃一惊,手无力地垂下来:“王八蛋!这是谁造的谣?我洪根生为人谁不知道?怎么会有人信这种谣?”杜守正无奈地说:“老董被捕的前一天,有人看到路长功在废品站跟你说了很久的话,所以大家就议论……”洪根生一拳砸到桌子上:“路长功自己长着腿,他要来废品站我有什么办法?老董的事,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这么多年,警总找过我们多少次了,我们有谁出卖过朋友吗,这你还信不过我?”“我当然信得过你,可是八百黑说你和警总……”

“八百黑?”洪根生不等杜守正说完,就像一头发狂的驴似的冲到八百黑馒头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八百黑,你给我出来!你为啥胡说我出卖了老董?”晓雄与小芳紧张地藏在蒸笼后,偷偷看着外面两人对峙。八百黑脸涨得通红:“我可没说你出卖了老董。”

“你还狡辩。守正说了,眷村的人都这么说。”洪根生越说越气愤。八百黑也急了:“我只是说你跟警总的人有关系。”洪根生更气了:“放你娘的狗屁!我什么时候跟警总有关系了?”

八百黑比洪根生还生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傻?你回去问晓梅吧!晓梅交了个警总的人,你还在这儿装蒜。”洪根生越听越吃惊:“晓梅?”洪根生转身就要去找晓梅,他要马上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根生茫然地站在厦门街,他不知道晓梅做家教的孩子家住在几门几号,只知道这个路口是晓梅下课回家的必经之路。傍晚时,远远地看到晓梅和一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台生为了跟晓梅在一起长点时间,最近连车都不开,迷上散步“晒月亮”了。

洪根生眼睛里喷着熊熊怒火几步冲到他们面前,指着台生:“他就是你新交的男朋友?还是警总的?”

晓梅吓了一跳:“爸,你这是怎么了?”台生忙喊了一声:“伯父……”

“谁是你伯父?”洪根生吼道,又转向晓梅,“我不许你跟这种人来往!你以前交男朋友爸从来没管过,爸希望你早点有个家,有个男人照顾你,可是警总的人不行。”

晓梅不高兴了:“为什么不行?警总的人不能娶老婆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洪根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警总的人娶谁我不管,我的女儿不准嫁警总的人。你敢跟他来往,我打断你的腿。”晓梅带着哭腔:“你打啊,打啊。”洪根生挥手打了晓梅一个耳光。

别看晓梅平时很乖巧,其实骨子里脾气和父亲很像。父亲当着台生的面这么蛮不讲理,对她又打又骂,令她犯了倔脾气:“我就是要跟他好。”本来在这之前,她没给过台生什么承诺,这一句“就要跟他好”激起了台生莫大的勇气,洪根生又举手要打,台生一把抱住晓梅,替他挡了这一巴掌。几乎在挨了根生一巴掌的同时,一个黑影窜到台生身后,冲他的头上挥了一棍子,台生缓缓地倒了下去。洪根生一愣,晓梅大惊:“台生,台生,你怎么样?”

“淑玲,快跑啊!我打了警总的人,淑玲你快跑。我把他们引走。”晓梅这才醒悟,打根生的人,就是上次那个痴痴地看着她,冲着她叫“淑玲”的疯子。

疯子向另一边跑去,边跑边喊:“我打了警总了,我打了警总了,来抓我啊!”他跑进巷子里,想引开想象中的警总。洪根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台生头上鲜血直流昏迷不醒,晓梅带着哭腔说:“爸,你来帮个忙啊,难道要看着他死?”洪根生这才蹲下身帮晓梅扶着台生,幸亏晓梅平时训练有素,赶紧用手帕给台生简单包扎一下,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台生送到医院。

网市看到晓梅被打得红肿的脸,心疼得不行,赶紧拿来茶油帮晓梅涂在脸上,边涂边骂:“你这个死老芋仔,下这么重的手。你忘了,她读了护专就出来做事,一天兼几份工,为的就是帮这个家,就这样把自己的婚事给耽误了,现在好容易找到一个好的,你又不同意,你昏了头了你!”

洪根生恨道:“只要她不嫁那个警总的人,我给她下跪都行。老董就死在警总啊!我要是招了警总的人做女婿,我做鬼怎么去见老董?”他嘴巴虽硬,但心里也后悔得很。从小到大,他从未动过晓梅一根手指头。

网市瞪他一眼:“你们老兵的事,怎么扯到年轻人身上?人家那个台生,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晓梅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洪根生破口大骂:“警总的人,没一个好东西!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一辈子也别想嫁他。”网市吓坏了:“你小声点啦,拜托!”网市的心是向着台生的。以前她觉得女儿嫁一个普通人家就好,教师,公务员,哪怕是个卖肉卖面的,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但现在她的想法完全变了,台生答应摆平晓雄的事,教师能行吗?公务员能行吗?更别说什么摆面摊的小老板了!

晓梅跟她阿爸一样倔:“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定嫁他。”网市急得跺脚:“呸呸呸!你们两个怎么张口就是死?”父女俩仇敌一样对峙着。

医院走廊里,路长功和立苹急急走来,立苹哭得双眼红肿。路长功安慰老婆:“如果危险,就会安排在加护病房,安排在这层住的都是轻伤。你放心啦,肯定没打到要害部位。”立苹泣不成声。台生从小到大,他们当父母的都舍不得打他一下,想不到竟被一个疯子打得头破血流。“台生会不会被打傻了……”立苹抹泪。路长功安慰夫人:“医生说了,只是轻微脑震荡,不会有后遗症的。”

两人走到病房前,路长功看看门房号:“就是这一间。”他想开门,看了看立苹,轻声嘱咐道:“进去之后,你可不能一把鼻涕一把泪。”

立苹红着眼睛:“我就怕自己控制不住。”路长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这一哭不要紧,台生说不定会以为他伤得多严重呢,结果他头上的伤不要紧,心脏病发作那才要命。”立苹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你啊,老没正经的!人家不哭了。”她勉强笑了一下,轻轻捶了捶老公。

路长功再次提醒:“儿子要是睡着,你可不能吵醒他,看一眼就走。”立苹白了他一眼:“知道啦,你很啰唆哎。”路长功一笑,轻轻推开房门。两人一看都傻眼了:病床上,台生坐着,脑袋用绷带包得像猪头,头上压了一个大冰袋。床边,晓梅拿着汤匙在喂他吃药。一个中年妇女正用一颗鸡蛋在台生眼部瘀青处滚动:“蛋不热了你就告诉我。”中年妇女看到路长功与立苹进来,满脸不高兴:“病房重地,闲人免进!”

路长功与立苹愕然。中年妇女把台生眼部的鸡蛋拿开,台生看见路长功与立苹,脱口而出:“妈!爸!”晓梅吓一跳,网市尴尬不已,看到长功与立苹那穿着打扮与气质,吓得躲到晓梅背后。立苹也不招呼晓梅与网市,只顾大步上前心疼地握住儿子的手。

路长功以他惯有的冷静扫视晓梅与网市,礼貌地点点头:“你们来看台生,太感谢了。”

立苹也回过头来打量晓梅,晓梅大方地说:“伯父好,伯母好。请坐。”立苹关切地抚摸台生的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台生慌忙安慰:“妈,没事,真的没事……”立苹伸出三个指头给台生看:“你看这是几根手指?”台生调皮地笑了:“五根。”立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伸出一根手指再问:“这是几根?”

“拳头。”看到立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台生不禁哈哈大笑。立苹这才松了口气,嗔道:“调皮。”晓梅也忍俊不禁。网市被立苹满身的富贵之气震了,有点心虚:“我……我再去热鸡蛋。”她走出病房。路长功借口抽烟,也跟了出去。立苹冷冷地打量着晓梅,态度很不友好。晓梅知趣地提起热水瓶:“我去打点开水。”

病房内只剩下立苹和台生母子二人,立苹不安地询问儿子:“这个晓梅是做什么的?”

“一家私人诊所的护士。”台生满不在乎。

立苹叫起来:“护士?上次妈给你介绍的是女博士。”台生觉得妈妈可笑极了:“妈,那个女博士会四门外语,我呢?国语,闽南语,加上客家语,也只会三门。”立苹责怪道:“人家那是什么家庭出身?你这小护士什么家庭?眷村家庭!一看那打扮就知道,芋仔加番薯。这样的媳妇能娶进门吗?”

台生理直气壮:“怎么不能?她很水哦!”

“水有什么用?你爸什么身份?结婚典礼上,让他跟那老兵站在一起,还不被人笑死?”立苹真是恨铁不成钢,越说越伤心。

台生摸着自己的头:“那就不要办婚礼嘛,我们旅行结婚。”立苹瞪大眼睛:“什么旅行结婚?亏你想得出来,你的婚礼得在圆山大饭店办!”

网市站在装着热水的大铁桶边,打开开关冲着小搪瓷盆中的鸡蛋。路长功站在她身边,态度温和地搭讪:“你们住莒光新村?你们主委是罗加祥嘛。”网市惊喜得两眼放光:“对!您跟眷村也那么熟啊?”当她听到路长功住在中央新村的时候,更高兴了,那可是大官住的地方呢。路长功微笑:“什么大官?运气好一点,拣到了。我当年也是陆军啊!”

网市拍着大腿感叹:“有缘啊!以前人家也给我们晓梅介绍过几个男朋友,要么是客家人,要么就是在地台湾人。晓梅他爸都说不好,晓梅也看不上。现在好了,晓梅总算找到个老兵家的孩子了,你有空到我们眷村来坐吧!”

路长功微笑:“好啊,以后多联络。我也留个电话给您,明天让晓梅他爸打给我吧。”网市看路长功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一点官架子也没有,暗想,晓梅真是有福了。

路长功与立苹从医院回来,两人都累坏了,靠在沙发上。立苹忧心忡忡:“台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娶那个晓梅。”路长功握住老婆的手:“放心啦,他们成不了的。我的儿子,哪能娶一个眷村丫头?”

立苹哪里放得下心来:“你没看台生那痴情的样子?我越劝他,他越来劲。居然跟我说他伤一好立刻就要娶晓梅。要不是看他受了伤,真想狠狠打他一顿。怎么会看上一个眷村的丫头呢?而且年纪好像比我们台生还大。看不出那丫头还真有本事,不知道给台生下了什么药,能把我们台生迷得神魂颠倒。”

路长功把握十足:“解铃还需系铃人,过不了几天,这个晓梅就会主动找台生提出分手。”作为台生的爸爸,他清楚地知道台生的婚事是跟他的前途连在一起的,他不会让儿子栽在一个眷村丫头手上的。看着立苹那不放心的样子,路长功微笑:“放心吧,你老公是警总的人。”

台生一直在犹豫如何跟晓梅说出自己不是警总的人。他怕一说出来,就被晓梅在感情上判死刑。又怕拖得越久,晓梅受伤感越深,越不肯原谅他。这种“说出来是找死,不说是等死”的感觉,令他万分纠结。

台生躺在病床上左思右想,觉得现在是说出真相的最好时机。一来他舍生忘死保护晓梅,在晓梅和他老爸心里加了分。二来他现在伤得这么重,晓梅的心会比较软。看着在床前替他削苹果的晓梅,台生终于下了决心:“晓梅,如果我不是警总的人,你爸是不是就不会反对你跟我交往?”

“是,我爸以前从来不干涉我交男朋友的事。”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我不是警总的人。”晓梅“噗嗤”一笑:“你这谎话编得太幼稚了,哪里骗得过我爸?”“我不是骗你老爸,我是说真的,我是电视台的编导。”晓梅惊讶地审视着台生,见他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她感到疑惑:“那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警总的车上,和警总的人在一起?”台生解释道:“庄力奇是我的朋友,那天我是找他玩的。我说自己是警总是为了吓吓山猪的,没想到你相信了。”“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怕说出真相你就不理我了。”晓梅生气道:“那你就骗我?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耍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你是警总威风八面才跟你交朋友?好吧,我今天还就当一回势利眼了,你既然不是警总,那就一切免谈。”说完起身要走。

台生表情痛苦抱着头,哎呀一声,倒在了床上。晓梅急忙回头:“台生,你怎么样啊?哪里疼?”见台生一动不动,晓梅有点慌乱:“我去叫医生……”台生一把抓住晓梅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我这里疼,心疼。”晓梅一甩手:“别演戏了,你还真不愧是电视台的。”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台生如蒙大赦,忽地坐起来:“你不生气了?”

回到家里,晓梅向父亲解释:“台生在电视台工作,那天是为了从山猪手里救我,才冒充警总吓唬山猪的。不信你看……”晓梅把台生的工作证递给父亲,这是台生让她带回家来证明自己身份的。网市听了有些遗憾,又有些欣喜:“不是警总的啊,那就帮不到晓雄了。不过他家住在中央新村,看来他老爸是个不小的官。人家真没架子,特别交代,让你阿爸今天一定要打电话给他……”网市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洪根生带着审视的神情,翻来覆去地把证件看了半天,嘴里嘀咕:“这个台生姓路?姓这个姓的人可不多。”他把手向网市面前一伸:“电话号码呢?给我。”晓梅和网市欣喜地对望了一眼,网市忙从包里找出那张纸条,交给洪根生。

洪根生开始拨号,那边传来一个女中音:“你好,这里是警总。”洪根生面色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请问这里有位路先生吗?”

那边的女声彬彬有礼:“我们这有一位先生姓陆地的陆,还有一位姓道路的路,请问你找哪位?”根生克制着自己:“我只知道他是路台生的父亲。”

“哦,那就是路长功路处长了,请问哪里找他?”

洪根生的嘴唇开始颤抖,用力挂断电话。路台生竟然是路长功的儿子,真是冤家路窄啊!网市看到根生那副表情,是大发雷霆的前兆,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洪根生吼道:“台生不是警总的,台生他爹是警总的,还是警总的头头。要我做路长功的亲家,那就等我死了再说。”他生气地看着晓梅,“不准你跟台生来往!”

网市沮丧得不行,原以为晓梅攀上高枝了,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糟糕。晓梅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我又不知道台生的爸爸是谁。他爸是他爸,台生是台生,我为什么不能跟他来往?”

“因为老董就是死在路长功手上。害死老董的凶手要是做了我的亲家,我怎么跟眷村兄弟交代?”

“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的爱情是我的事。台生在电视台做事,他爸的事不能归到他头上。”父女俩音量一个比一个高。

“你敢跟路台生好,我就……我就……”根生气急败坏。

晓梅扬起脸:“你又要打我?打吧!”

“我跟你脱离父女关系!”洪根生咆哮。晓梅喊道:“随便!”哭着跑了出去,根生无力地坐下。网市急得跺脚:“你快去追啊!”

洪根生兀自不动:“追什么追?我只当没这女儿。”

网市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儿子在军队被人欺负,跑回家,你说就当没这个儿子;女儿的男朋友不合你的心意,你又说就当没这个女儿,就剩我们两个人,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老子照样快活过!”洪根生嘴硬。网市边哭边捶打着洪根生:“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女儿!”洪根生铁青着脸,任由网市捶打。

第二天早晨,台生斜坐在床上,门开了,晓梅梦游般飘了进来。台生一阵惊喜:“这么早?”晓梅一步步走近他,面色沮丧。台生疑惑道:“你怎么了?”晓梅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步步走到床头,大眼睛直盯着台生。台生越来越不安:“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晓梅猛地抱着台生:“台生,你不是警总的人有什么用?你父亲是警总的,问题更大了。我们没有办法了,要想在一起,只有私奔。”

台生又惊又喜:“你是说,你为了我,不回眷村了?你肯和我出去租个房子住?你喜欢什么地方?天母?大直?木栅?”

晓梅赌气道:“只要我们两个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

台生兴奋得浮想联翩:“拉斯维加斯吧?我爸说那地方结婚最容易,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了。我们先到那边结婚,然后在美国玩一玩,其他的事回来再说。”

两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中。

路长功来看望台生,只见台生包扎得跟猪头似的,晓梅却痴痴地看着他。见路长功进来,晓梅起身说:“我跟余夫人约的时间到了。”准备离开。路长功却说:“洪小姐你等一等,一会儿我也要去拜会余夫人,我送你去。”晓梅不安地看了看台生。台生用眼神安抚着晓梅,表示:有我呢,什么都不用怕。

坐在路长功的汽车上,晓梅有些忐忑不安:“路伯父,去余夫人家好像不是这条路。”

路长功微笑道:“我先去买点东西。”汽车拐个弯,停在八百黑的馒头铺前。晓梅心虚地看着路长功:“您来这里买什么?”

路长功拿出钱塞给晓梅:“这家店里的馒头很好吃。我不下车了,你去帮我买十个。”晓梅心虚地接了钱下车,路长功取出烟斗慢悠悠地抽烟,看着晓梅的背影微笑。晓梅急急走进门内,只见小芳趴在灶前哭得一塌糊涂。晓梅的心一沉,焦急地看着小芳:“小芳,出什么事了?晓雄呢?”

小芳眼泪汪汪看着晓梅:“晓雄被抓走了。八百叔到新店送货,我又急又怕……”

晓梅失声道:“是山猪那帮人。”

“不是山猪,是警总的人。”小芳脸上泪痕交错。

晓梅大为震惊:“警总?”她本能地看着门外,只见路长功悠然自得抽着烟斗,烟雾在他面前弥漫,显得那样高深莫测。晓梅激动地冲到路长功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你不是来买馒头的!”

路长功吐了一口烟:“当然不是。这种地方的馒头我敢吃吗?我告诉你,晓雄就是警总抓走的。”

“警总的人抓晓雄?应该是军方的人来抓才对,你们没有权力乱抓人!”

路长功一弹烟灰:“聪明。我就是怕军方早我一步找到晓雄,所以才先下手为强。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我原来不知道晓雄躲在这里,是你告诉了台生,台生又来求我救晓雄,我当然知道这地方了。”

晓梅又伤心又气愤:“台生求你救晓雄,你反而来抓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长功微笑着用烟斗指着馒头铺:“我也是来救晓雄啊。你以为晓雄躲在这地方,真能躲得了一辈子?军方可不是吃素的,没几天,晓雄就会被他们抓走。”

晓梅知道路长功说得对,还是嘴硬:“这地方很偏僻,军方找不到的。”

“就算军方找不到晓雄,你打算让他一直躲在这里,将来继承八百黑的馒头铺,做一辈子馒头?你是不是以为躲一阵算一阵,总比关到警总好?错了!关到警总,就是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军方不会找到那儿去。”

“那又怎么样?关在警总跟关在军方有什么差别?”晓梅红肿着双眼,六神无主。

“差别大了。如果被军方抓到晓雄,那就是军法审判,重则枪毙,轻则坐一辈子苦牢。关在警总就不一样了,只要你们配合,他进去的时候是逃兵,离开的时候他就是一个退役军人。”

晓梅愕然:“这怎么可能?您愿意帮忙?”

路长功点点头:“我肯帮这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晓梅忙不迭地点头。路长功开条件了:“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离开台生。我知道,台生很爱你,谁也无法阻止他,除了你。”

晓梅一颤,用绝望的目光看着路长功:“你……你这是用晓雄来逼我离开台生?”

路长功苦笑:“这算是一个交易,你得回弟弟,我得回儿子。台生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他的未来在政坛,踏上政坛的每一步我都精心设计好了,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女人。”

晓梅满腔悲愤。可怜的台生,他还不知道他父亲背着他干了什么事。是的,在路长功心中,儿子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绝对不是晓梅这样来自眷村的女孩。晓梅的泪眼中射出一道冷冷的光:“如果我不答应你呢?你是不是就把晓雄押到军方去?”

路长功更冷:“我是个执法人员,法律规定抓到逃兵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台生不会离开我的!”晓梅绝望地大叫起来。

“没错!所以现在只有你去告诉他,你另有心上人,他才会死了这条心。台生一开始可能不相信,但你一定要让他相信。我没法教你怎么做,可是你记住,如果你没法让台生断了念想,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弟弟了。”路长功说完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开走了,晓梅泪眼蒙眬。她恍恍惚惚回到诊所的宿舍,度过了这辈子最难熬的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晓梅来到台生的病房。门虚掩着,晓梅悄悄窥视病房内,只见台生躺着,点滴瓶缓缓滴着药水,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晓梅内心又挣扎起来:断?还是不断?一只手突然抓住晓梅的肩膀,晓梅吓了一大跳,回身一望,台生的母亲怒视着她:“你到这儿做什么?”

晓梅慌忙把房门拉上,生怕台生听见,低低喊了一声:“伯母……”

“别叫得那么亲热!”立苹横眉冷对。

晓梅惨然一笑:“路太太,我有封信要给台生。”立苹不接:“台生都被你害成这样了,你还缠着他不放?”晓梅把信塞到立苹手里:“这是一封绝交信,麻烦您转交给台生。谢谢!”晓梅说完便跑开了,她怕克制不住眼中的泪水。立苹一怔,拆开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她满意地笑起来。

台生看完了晓梅的信,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把信气愤地一扔:“什么叫八字不合,这明明是个借口。”立苹在旁边添油加醋:“可能她找到了更有钱的男朋友吧?儿子,你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还稀罕这一株野草?”台生充耳不闻,他默默把信重新看了一遍,真想不到前一阵子晓梅还说只剩他这么一个亲人了,现在又写出这么一封决绝的信来,其中必有隐情。他恨不得马上揪住晓梅当场问个明白,可惜他稍稍一动,头便像要炸开一般,只能无力地躺回床上。

晓梅打电话给路长功:“路先生,你赢了,我答应不再和台生来往。”路长功靠着皮椅接电话:“很好。洪小姐,你做了明智的选择……放心,你弟弟很快就会回家了。今天?当然不行,明天?洪小姐,我得去跟台生谈一谈,等我确信台生真的跟你分手了,到那时候,晓雄就会回家……你应该相信我……凭什么?凭我是路长功!”

晓梅无力地挂断电话,倚在墙上,面色苍白。

女儿已经离家出走三天了,洪根生心不在焉地和杜守正下着棋。网市站在他们身边,唠叨个不停:“都说一子一女凑个好字,最有福气,现在呢,儿子不知道在哪里,女儿也让你逼走了。”她越说越伤心,揪住洪根生的耳朵:“我看你这把老骨头最后谁来收拾?”

洪根生烦躁地拍掉她的手:“你说够了没有?人家守正来下盘棋,就听你在耳边叽叽喳喳。”

“这女儿多懂事,高中不上,去上护专,她成绩很好哎!老师都说她考北一女没问题,可她说读了护专,就为了能早点工作,早赚钱帮家里……”网市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杜守正打圆场:“晓梅这丫头,眷村谁不夸啊?哪像我们小芳,跟着人就跑了……”他突然想到小芳就是跟晓雄跑掉,后悔不已,赶紧闭上了嘴巴。

网市越想越伤心,女儿到现在都嫁不掉,不是人家不要她,追她的人多了,就像那个赖明志,台电的工程师哎!见了晓梅喜欢得不得了,就是有一条,他在高雄上班,结了婚就要搬到那边去,晓梅不肯,说不想离娘家太远,就这么分手了……还有那个石浩伟,自己开了餐厅,也是晓梅的死忠,都要订婚了,有次看到石浩伟在骂他爸爸,晓梅就跟他分手了。她说这人连自己的亲爸爸都不爱,怎么会对老丈人好。

洪根生紧紧皱着眉头。杜守正感叹:“晓梅真懂事啊!哪像我那大女儿,一嫁就嫁到美国,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来过。根生,你好福气啊,晓梅做什么都想着你。”

网市又受刺激了:“女儿想着他,他根本不想女儿。女儿赌气走了,都三天了,这死老芋仔硬是不肯找女儿回来。”网市戳了戳洪根生的额头,“哪有你这样当老爸的?人家都是把女儿当个宝,你呢?把女儿当棵草。你看人家守正,哪次跟女儿吵架,不都是他先软下来?这才像做爸的样子嘛!男人就得让着女儿。”

杜守正苦笑。他家是女儿国,四女一男。他爱老婆疼女儿,成天不是哄女儿就是哄女儿的妈,不知让根生笑了多少回。洪根生烦了:“说够了没有?口渴不渴?”

网市怒气冲冲:“我不渴,我还要说。”

“你不渴,人家守正渴。坐了这么久,连杯茶也没有,这是当女人的样子吗?”

网市一怔:“对哦,我都被这死老头子气昏了。守正,茶马上就来。”

网市一离开,洪根生赶快低声对杜守正道:“你这笨蛋,快给我一个台阶下啊。”杜守正恍然大悟,大声道:“根生啊,你这就不对了……得去找女儿啊!”网市端着茶壶茶杯,从厨房走了出来,只听洪根生还在装腔作势:“凭什么?老爸大还是女儿大?难道让我跟她认错?”

杜守正佯装凶恶的样子:“你今儿不去找晓梅,老子跟你不客气了。”说着过来拉洪根生,洪根生作势反抗,两人拉拉扯扯出了门。网市松了口气:“这死老头,跟我玩这一套。死要面子活受罪!”

杜守正问洪根生到哪里去找晓梅。洪根生低头看了看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给孩子补习。“走吧,我们去厦门街。”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扁食,等着晓梅下课。杜守正不放心洪根生:“我把话说在前头,待会儿晓梅出来,你要主动上前,态度要好,身段要软,女孩子是要哄的。可不许臭着张脸,知道吗?”

“知道了,你说了八百遍了。”洪根生也觉得挺委屈,怎么满世界都是别人的道理,错误都是他一个人的。杜守正见他那不服气的态度,又说他了:“说了八百遍不管用,你听得进去才要紧。”洪根生叫起来:“你还让不让我吃啊?”

两人埋头吃着,后面突然传来老板的招呼声:“疯子,疯子!”杜守正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小吃店老板端着一个大碗,走到门口招呼着。那疯子接过大碗,蹲下来贪婪地吃起来。老板不高兴了:“不要挡住我做生意啦!”疯子听话地走开了。杜守正伸长脖子疑惑地看着,洪根生背对大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杜守正出神的样子,嘲讽道:“你看什么?林青霞还是胡慧中?”

杜守正喃喃道:“这个疯子长得好像小傅,就是被我们抓壮丁抓来的傅友诚。”

洪根生吓了一跳:“你是活见鬼了?傅友诚早被枪毙了!”

“是啊,死了……”杜守正游魂般机械地把扁食往嘴里塞,洪根生忽然想起来,那天这个疯子叫晓梅“淑玲”。

“守正,你记不记得小傅说过,他有个女朋友,是他的同学,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玲。”

“淑玲?”

“对,是淑玲。”

“难道这个疯子是……”洪根生放下汤匙,起身向大门走去,杜守正跟在后面问怎么回事。洪根生说:“这疯子真有可能是小傅。”老板急了:“喂,你们还没付钱呢!”洪根生回头道:“我们不走,我们就是去看看那疯子。”

疯子蹲在电线杆下吃着扁食,看到两个人影走过来,他警惕地站了起来,护着碗。洪根生与杜守正睁大眼睛看着疯子,不停地互问:“像吗?三十多年了……会不会认错人?”

杜守正惨笑:“别的人会认错,小傅可是一辈子也不会忘啊!”这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良心的事。洪根生颤抖地喊了声:“小傅?”傅友诚一颤:“你们,你们……”

洪根生激动起来:“你不认识我们了?”

那疯子大喊:“我认得你们,你是警总,你也是警总。”洪根生与杜守正面面相觑。疯子把手上的大碗用力一掷,转身就跑:“警总来了,警总来了!”洪根生一脸一身的扁食汤,滴滴答答往下淌。两人正要去追,洪根生忽然愣住了,女儿在对面默默看着他。晓梅自答应路长功断绝与台生来往后,已是心灰意冷。父女二人相见无语,默默地往家里走。网市站在大门口,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看见女儿陪着根生缓缓走来,她心里一喜,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悄悄回到屋内。

台生偷偷从医院溜了出来,他头上还包着纱布,开门的曹妈看见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辨认出来:“路公子,快进来,快进来!夫人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曹妈领着台生走进客厅,余夫人赶紧上前把他扶住:“你还没好呢,怎么乱跑?赶紧坐下来……曹妈,把人参鸡炖上!”

台生劈头就问:“干妈,晓梅没来?”他刚刚去诊所找晓梅,那边说晓梅请假了。

“没有啊。早上打了电话来,说她今天有事。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台生无言地把晓梅的信递给余夫人,余夫人一边看一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是龙凤呈祥,怎么变成孔雀东南飞了?”台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在走廊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夜很深了,天上星星稀稀疏疏的,大概也回家睡了。晓梅骑着自行车回诊所,远处,诊所门外有一个人影正在寒风中徘徊。不知是阿母还是台生?晓梅心里七上八下,等她到近处一看,人影越来越清晰,竟然是余夫人。余夫人朝晓梅笑:“晓梅,你可回来了。”晓梅赶紧下车:“夫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余夫人取出台生转交给她的信:“这信是你写的吧?”晓梅尴尬起来:“这信是我写的。”她知道台生一定找过余夫人了。

“是台生他爸让你写的吧?”余夫人笑眯眯地问。晓梅一颤:“夫人怎么知道?”余夫人微笑:“我跟路长功太熟了,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儿媳妇是那位潘小姐。这信是他逼你写的吗?”晓梅痛苦地摇摇头:“不,这的确是我自己写的。我真的是自愿的……为了我弟弟……”

余夫人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台生。

台生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干妈,你说的全是真的?”

余夫人目不转睛看着台生:“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说的全是真的。你只是没有勇气承认。”被余夫人这么一激,台生伸手抓起床边电话就要拨号。余夫人按住他的手:“千万不能乱打。你爸为什么拿洪晓雄威胁晓梅?不就是怕你知道真相吗?你这一问,你爸还以为是晓梅告诉你了,他还不恨透晓梅?那晓梅就倒大霉了。”

台生不甘心:“我……我让他马上放了洪晓雄,我爸真的太过分了。”

余夫人很冷静:“你爸放人容易,他只要一个电话,军方就来抓人。那时候,你还能救洪晓雄?你要是真爱晓梅,就得先救晓雄,他是个逃兵,只有你爸才有办法跟军方交涉,摆平这件事。”

台生知道只要他和那个老潘的女儿来往,爸爸就会开心。爸爸只要确定他和晓梅分手,就会让晓雄变成一个没有案底的退役军人。可是,他怎么克制自己想念晓梅的情绪呢?如果按爸爸说的去做,他就永远失去晓梅了。而且他担心要是爸爸不守承诺,那他岂不是两头空?

余夫人安慰他:“不会的,要不了多久,晓梅就会回到你身边。你爸的脾气我太清楚了。你还没出生之前我跟你爸就是好朋友了,以后我会说服你爸接受晓梅的,你现在一定要忍耐,不要硬跟你爸对着干。”

台生苦笑:“岳将军跟我爸是生死之交,连他都劝不动我爸爸。干妈,您要是真能让我跟晓梅在一起,我认你做亲妈都行!”

“那你妈不跟我打起来了?台生,你要给我时间,百炼钢要化成绕指柔,也要时间啊!只要你演好这出戏,我就一定能让晓梅回到你身边,我向神明发誓!”

台生连连点头:“我懂……先救晓梅她弟弟。”

太阳白晃晃的,晓梅骑着自行车出了眷村。一辆车突然停在她前面,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晓梅睁大眼睛定睛一看,不禁大叫起来:“阿弟,你回来了!”晓雄上前抱住晓梅:“阿姐,我回来了!”姐弟二人眼中全是泪花。泪眼模糊中,晓梅突然警觉起来:“车呢?谁送你回来的?”

“警总的人送我回来的。”晓雄还沉浸在重见天日的喜悦里。

网市从菜市场买菜回来,一边跟邻居打招呼。美如迎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你儿子回来了!”网市一颤:“你拿我开玩笑做什么?”

“我要是骗你,出门就给车撞死。”美如赌咒道。网市见她脸色认真,不由慌了手脚:“你说阿弟他……他……”

美如跺脚道:“他也不知道戴个帽子遮住脸,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眷村来了,多少人都看见了!你说要是有人打电话给军方……”网市丢下菜篮子回身就跑。

洪根生与杜守正这时正坐在桌边泡茶,外面传出网市的凄惶的叫声:“老洪,老洪!”两人吓了一大跳,网市已经闯了进来,喘息不已:“阿弟……他……他回来了!”

洪根生用力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好!我去找根绳子,我把他绑起来,送去自首。”说着便冲进厨房。

网市大惊失色,求救地看着杜守正:“老杜?”

杜守正急道:“你还愣着干吗,赶快去拦住晓雄,把他领到防空洞去藏起来。”网市这才醒过神来,正要跑出去,晓雄却跟着晓梅进来了。网市又喜又怕:“阿弟!”此时洪根生已拿着一根绳子冲出厨房,杜守正一把抱住洪根生,不让他动弹,大叫:“晓雄,快跑!”

晓梅、晓雄一怔。洪根生怒叫:“我抓我的儿子,关你屁事!”

杜守正还是死不松手:“你要抓我女婿,我就要管!”网市大叫:“阿弟,还不快跑!”晓梅笑了:“阿爸,阿弟他不是逃兵。”网市满脸疑惑,洪根生怒吼道:“他还不是逃兵?自己打自己一枪的孬种!”晓雄从口袋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阿爸:“这是军方发给我的证明文书,你看看,军部大印,不会假吧?”

洪根生半信半疑,接过文书仔细看着。杜守正凑过来看,网市低声问洪根生:“真的假的?”洪根生激动起来:“真的,是真的!军方让晓雄正式退役,以后,他就是个合法的公民了。”他突然蹲了下来,号啕大哭。杜守正抱住晓雄,激动地捶打他的背:“我们小芳不会看错人的。”网市哽咽起来:“这死老头,儿子没事了,你哭什么呀?”

晓梅忍不住跑出大门,倚着墙仰望天空,泪水潸然而下。她好几次看见台生挽着一个女孩子说说笑笑从诊所大门走过,她的心在滴血。

洪根生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他马上给眷村的老兵打电话,让他们到他家里来,他要帮儿子洗清逃兵的罪名。客厅来了不少老兵,大家传看着军部的文书,洪根生眉开眼笑穿梭在老兵之中。杜守正比洪根生还要得意,吹牛道:“我挑女婿,比皇上挑驸马还严格。”

一个老兵嘲笑道:“一口一个女婿你也不害臊?前些日子我还记得你骂晓雄拐跑了你女儿呢,说他不是个东西!”众人大笑。杜守正面红耳赤:“没有!根本就没有!你耳朵不好……”晓雄尴尬地站在一旁。

洪根生大声道:“别光笑,大伙儿帮我儿子找个工作。”便有人说:“我们老板正好要招一个司机。”洪根生高兴极了:“晓雄会开车。”

晓雄微笑:“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八百叔店里做馒头。”洪根生觉得有些丢脸,但晓雄做馒头已经上手了,俨然行家,甚至在花样上还超过八百黑。

八百黑说:“我这里庙小装不下大菩萨,也就是在你们落难的时候敢使唤你们一下,我哪请得起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你们要去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

开心过后,守正忽然担心起来:“官方的案底虽然一笔勾销了,山猪那边的事恐怕还没完。我听说,黑社会为了聚拢人心,对背叛的人比对仇家还要狠。晓雄和小芳投靠山猪没几天,就得罪了老大,山猪可能会报复。大家还是想想,能不能让晓雄和小芳离开山猪的地盘,在南部找一个工作。”

大家纷纷贡献出自己的人脉,八百黑说,他有几个朋友,在高雄开修车行的。洪根生和杜守正都说好:修车怎么说也是个技术活,做好了会有出息。网市和美如虽然舍不得儿女远走,但为了安全,也没有别的办法。

杜守正的顾虑还真有先见之明,听说晓雄没事了,山猪在眷村和老兵们开的店里遍寻晓雄小芳不果,恨恨地抛下一句:“有本事别让我再看到他们。”这事才算了结。

晓雄和小芳的事情有了着落,洪根生和杜守正更专心一意地想着傅友诚的事了。两人反反复复地讨论,厦门街上的疯子,究竟会不会是小傅。疯子长得太像小傅了,而且他念念不忘的人也叫“淑玲”。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当时上头明明说傅友诚被枪毙了,他怎么又会疯疯癫癫地出现在厦门街?讨论不出一个结果,他们最后决定向岳将军求证。

岳将军熟练地泡着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自己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傅友诚其实没有被枪毙,当年他偷了一条旧轮胎想游回厦门没有成功,被潮水带回了金门,醒过来后就胡言乱语,当时金门的医疗条件也没法鉴定他是不是疯了,我跟长官报告,把他送到台北的精神病院去。怕别的人受到‘启发’,认为开小差不成装疯就能逃避惩罚,造成军心动摇,所以对外就宣称查出来傅友诚是装疯,枪毙了。”

洪根生不明白:“既然到了精神病院,有人照顾,小傅怎么又流落街头?”

“我找人去查了,原来傅友诚进了精神病院没多久就又逃了。他跑到车站,说要坐到厦门的车,车站的人一听有人公然嚷嚷要回‘匪区’,悄悄报了案,警总马上来人把他抓走了。小傅在警总经历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洪根生忍不住咬牙切齿:“难怪小傅提到警总跟见了阎王一样。”

“警总后来终于发现小傅好像不是装的,到精神病院查到小傅的病历,这才把他放了。后来他就不知所终了。据你们所说情形来看,厦门街上的那个疯子,真的有可能是他。”

两人从将军家出来,更加确信那疯子就是傅友诚。当年为了交差,把还是个学生的傅友诚抓了壮丁,这是他们俩一生的良心债,他们决心要找到小傅,好好照顾他,赎自己的罪。

连着几天一无所获。烈日当空,洪根生满头大汗,拿着一个军用水壶大口喝水。杜守正说:“问了很多人,都说这疯子虽然碍眼,但已经是厦门街的一景,这些天没见到他,大家都不习惯了。”洪根生担心道:“他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不再回来了?”杜守正想了想:“我想不会,他什么地方不能去?为什么偏偏到了厦门街就再也不走了,一呆就是好多年?这说明他以为这里就是厦门,是他的家,他是不会离开的。那天他把我们当成警总的人,会不会看见我们就躲起来了?”

洪根生眼睛一亮:“没错。能藏的地方,咱们都再找一找。”两人再次出发把厦门街像用梳子一样重新梳理了一遍,还是找不到人。洪根生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让晓梅引小傅出来。公寓大门打开,刚补习完了的晓梅走出来,她站在门口,等候着傅友诚出现。洪根生与杜守正躲在大垃圾箱后面紧张地监视着,杜守正低声道:“小傅会出来吗?”洪根生心里也没底:“只剩下这招了,这招再不灵,那真没指望了。”等了一会儿,傅友诚还是没出现。杜守正低声道:“没来哎!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洪根生不死心:“再等等看……”

晓梅左等右等不见疯子,她灵光一闪,突然大声喊道:“小傅,我是淑玲啊!你在哪里啊?我是淑玲啊!我害怕……你快来啊!”

这时,大垃圾箱的盖子缓缓倾斜升起,躲在垃圾箱后的洪根生和杜守正目瞪口呆。垃圾箱盖完全翻起,傅友诚站在箱子中,满脸焦急的神色,他的身上还带着垃圾。晓梅跑过来拉住傅友诚的手:“小傅,可把我急坏了。”

傅友诚很激动:“淑玲,小心,警总的人常来!”

晓梅很高兴,她终于帮爸爸了结了一件心事:“小傅,我们回家……”晓梅拉着傅友诚的手往前走。杜守正想跟上去,洪根生按住他:“再等一下……被小傅看见我们,又要当成警总的人,把他吓跑了就麻烦了。”

等晓梅牵傅友诚走远了,洪根生和杜守正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杜守正笑起来:“我们什么地方都搜了,就是没搜这垃圾箱。”洪根生看着垃圾箱感慨万分:“这里面多臭啊!想不到他……”

晓梅把傅友诚带回家,先安排他洗澡。水龙头哗啦啦地喷着水,布帘后面传来傅友诚的歌声:“安童哥咯,去买菜,卖鱼的三姑见我猛招手啊!卖肉的九叔见我笑眼开,哎……哎……哎……”

院子里,网市正在木盆中洗着傅友诚的衣衫。晓梅坐在她身边帮手。网市边洗边说:“要死了,这疯子的衣服有多脏,整整洗了我一块肥皂,真夭寿啊!他是几年没洗了?”

晓梅叹息:“他不是几年没洗,是几十年没洗了……”

“可怜啊!我听美如说,你爸还是他的班长?”

“当年国军撤退到厦门,上头命令抓壮丁,傅友诚当时还是一个高中生,走在巷子里就被两个大兵给抓上船了。”

网市生气地骂道:“啊,这大兵也太可恶了!”

“这两个大兵就是我爸和守正大叔。”

网市目瞪口呆:“就是他们俩?夭寿啊!”

晓梅把傅友诚的裤子用力拧干:“撤退到了金门,傅友诚天天哭。他根本还是个孩子嘛!有天晚上站岗,他望着大海,海那边就是厦门,他就带着一个轮胎跳下去了。可他不懂得潮水变化,游了半天,又回到了金门。”

网市都忘了干活了:“夭寿啊!龙王爷也不帮帮他……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疯了?”

晓梅摇摇头:“幸亏他疯了,听说,那时候逃兵抓到就枪毙。”网市直念阿弥陀佛:“难怪哦!你爸有一次做噩梦,大叫:小傅,小傅!我还以小傅是他大陆的相好呢。”晓梅边说边把一大盆脏水倒掉:“我爸和守正叔一直以为傅友诚死了,他们觉得罪孽深重……这一次,阿爸听到厦门街上一个疯子口口声声叫我淑玲,他想起傅友诚说过,他的女朋友叫淑玲,他就猜到那人是傅友诚,阿爸和杜叔叔两人在厦门街找了好几天……他们这是要为自己赎罪啊!”网市说:“这个罪我们一起帮你爸赎吧!”

这时,里屋的傅友诚喊道:“淑玲,我洗好了,洗了好几遍了。”他拉开布帘走出来,全身只有下半身围着一条浴巾。网市啧啧称赞:“真是变了一个人啊,没想到小傅长得还真斯文,我都认不出来了。”

傅友诚认真地看着晓梅:“淑玲,你不是说洗干净,班长班副要来看我吗?”晓梅一拍额头:“对啊,我看看他们到了没有。”她走到大门前,开门向外伸头,然后回身望着傅友诚:“班长班副来了!”

大门打开,洪根生和杜守正齐步走进来,他们都穿着旧军服,戴着军帽。傅友诚激动地迎了上去:“洪班长,杜班副!”守正激动地擂了洪根生一拳:“他认得我们了!”洪根生强忍着眼泪:“小傅……你归队了,以后不要怕了!”

傅友诚搂住两个人的肩膀:“不怕!有班长、班副,我不怕……”网市与晓梅含泪看着,洪根生与杜守正立正,向傅友诚行军礼,洪根生道:“我代表十九连十一排八班向小傅致敬!”傅友诚也急忙脚后跟用力一碰,举手行了个军礼,由于太用力,围着下半身的浴巾掉了下来,吓得网市与晓梅急忙转身,网市喃喃道:“夭寿啊,夭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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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不许动手,你就动手又动脚!我说,你不许半夜爬我的床,你真的没爬——黄昏你就去了!我说,你不许去勾搭女人。凭什么女人要三从四德,跟帅哥不小心“接触”了一下,还没发展,你怎么就踹门而入!
  • 逆仙为生

    逆仙为生

    万年前的强者,今生的轮回,被封印的记忆,他能否回想起,世上若有仙,我便逆了仙。这是一段寻找记忆的旅程………………
  • 盛世独宠:医妃难求

    盛世独宠:医妃难求

    一场急病来袭,戈月王朝的皇帝南宫启没来得及留下传诏旨意就突然驾崩了!帝王大行、紫微星变。江湖传言,得“血玉玺”者得天下。为此,霸道太子、腹黑邪王,以及其他各路皇子们都纷纷出动了……可是大家谁也没想到,这“血玉玺”竟然是一个女人!***现代医学天才冷纤陌,因为一场车祸而穿越。当她得知自己是富家大小姐时,她以为自己挺幸运的,不料,她实在太幸运了,她竟然穿成了人人争抢的“血玉玺”!面对各位皇子们的殷殷深情,冷纤陌皱眉摇头:她一个都不想嫁怎么办?
  • 校草的日租恋人

    校草的日租恋人

    女流氓叶诗语醉酒,粘上韩觅,不愿意放开,韩觅无奈,半夜带回家,被吃光豆腐。第二次,由于叶诗语没有完成任务,被逼出去卖,再一次撞上了韩觅……第三次,女流氓叶诗语直接冲到韩觅家里,就为了抢那一块藏有重大秘密的阴玉。江湖上,人人都想要得到那一块有着重要秘密的阴玉,但,目前却没有人知道那一块阴玉里的秘密是什么!相传阴阳玉本是一对,上官云分别给了儿子上官鹏,女儿上官蓉,而上官蓉在二岁的时候被劫,落入别人手中……
  • 阴约惊魂

    阴约惊魂

    我在网上交了个女朋友,她家在火葬厂附近住,她只有晚上才出来,白天从来看不见她。认识她以后,我的身边怪事不断:大庙附近的算命老头居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月、跟冰窟窿一样的出租车根本查不到车牌和公司、阴森诡异的庄义良心超市除了我和她居然没人进得去……让人心中发毛的事儿多了,我开始想分手,想摆脱她,但无论如何我都逃不开她的身边……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我的经历。或许有一天,她会来到你的身边,对你说,天黑了,出来玩啊?
  • 幸孕小甜妻:总裁求亲亲

    幸孕小甜妻:总裁求亲亲

    她是一个孤儿,被豪门叶家收养,成为叶家童养媳。他,暗夜黑帝,商业界的王。对于外人他心狠手辣,唯独对家里的小娇妻百依百顺。“叶少,在家里是您还是叶太太当家?”“当然是我”某男满脸傲娇。刚回到家,一只拖鞋朝他飞来,“叶云谦,你竟然敢晚归!键盘,方便面,搓衣板你自己挑一个!”“键…键盘?”某男看着娇妻的脸色,她挑了挑眉,男人心里咯噔一下,是选的“刑法”太轻了吗?“那就……搓衣板,”他硬着头皮跪在了搓衣板上。“……”[男女主身心干净,绝对宠文]
  • 一夜婚宠:盛世长宁

    一夜婚宠:盛世长宁

    异国的情乱,她成了他的妻。他妖妖艳艳、眩惑灭顶,玩法万般,;日夜耳鬓厮磨、相濡以沫,他将一个男人心和命托付到了她的手里。长宁,我要你。生生世世,做我的叶夫人。“叶、叶惜朝,世上好的女人千百般,你怎么偏偏挑了我呢?”男人低沉魅惑地笑了:“将就。”顾长宁眉心皱了起来:“其他女人也行吗?”醋味溢了出来。“不,我只对你将就,其他人,从来都没有机会。
  • 三更回魂记

    三更回魂记

    江城中心医院附近一家KTV发生火灾,老板和一个员工被烧死,但是一年后多人在深夜看到这位老板的身影。接着医院附近一家网吧又发生火灾,火势蔓延到楼上的宾馆,一位男性客人被烧伤,醒来之后言行举止却突然如同一个女人。类似还魂事件不断地发生,整个江城的一千万居民开始人心惶惶。这一切究竟是鬼魂作祟,还是从医院里爆发的新型感染病毒?
  • 秋暮霞传奇

    秋暮霞传奇

    深秋,日暮,晚霞。秋暮霞,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的身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背负着怎样的命运呢?一人一剑,仗剑天涯。踏遍千山寻幽处,遨游四海探迷踪。正统武林,纯正江湖。是一种回归,也是一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