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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救姐弟凤栖梧桐,羞怜恼最是慕容(4)

徐凤年看着三人细嚼慢咽,让青鸟去跟凤字营拿来一柄北凉制式短弩。天下军旅,“成制”是很敏感的关键,北凉大到军伍马政,小到弓弩佩刀,皆是条例清晰章法鲜明,北凉刀不去说,世子殿下手中这弩也有大讲究,横姿着臂施机设枢便是弩,与弓的张满即发不同,弩的优势在于张弦与发射分离,北凉弩更有连射功能,此弩便可四矢连发。徐凤年低头,手指抚摸短弩的悬刀与钩心,神情专注。

慕容桐皇看似无意问道:“弩?”

徐凤年没有理睬,只是想起了北凉军中赫赫有名的流弩风采。弩手策马在战阵上游动,穿梭来往,狙杀敌将,取人性命在百步以外,是北凉一支久负盛名的精锐劲旅。要想成为流弩手,殊为不易,骑术与箭术都要出类拔萃,位列北凉六等甲士中的第一等,共有一千二百余人,其中六百整编成大庐营,其余多为斥候游哨。北凉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膏粱子弟想要去边境捞取实打实的军功,首先要被老卒调教得掉几层皮少几斤肉,合格并且优异,就会被丢入哨子营担当一名斥候,跟北莽探子真刀真枪厮杀过,割下三颗首级,才算在北凉军中立足。前不久李翰林寄来书信,说他成功当上了游哨,做梦都想跟北莽那帮蛮子碰上头。信上说他老爹听闻他不安分地待在后边而是跑去做斥候后,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繁忙政务就跑去边境军镇,要把这个要给李家传宗接代的独苗五花大绑回家,差点跟北凉军起了冲突,幸亏大柱国从京城马不停蹄返回边境,才将马上就要担任北凉道经略使的李大人劝回去。

那个在离阳王朝卧榻之侧常年大兴兵戈的北莽啊。

徐凤年怔怔出神。

王朝边塞诗人都喜欢将那帮蛮子视作茹毛饮血的牲口。百蛮之国,民风彪悍,蛮兵尽为甲骑,控弦之士数十万。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妻寡妇的习俗,这在王朝这边看来简直就是惊世骇俗,毫无伦理道德可言。但北莽这些年最大的丑闻却是一个祸乱宫闱的女子做成了皇帝,三十年间先后服侍三位皇帝,其中父子皇帝二人,最后一位才登基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血缘上甚至算是她的侄子,这在离阳王朝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这位女帝据称有面首三千,年过半百,却性欲旺盛,前些年甚至让密使传话给徐骁,只要徐骁肯降北莽,她愿意“妻徐”,与徐骁共享天下。对这个半离间半笼络的天大馅饼,徐骁也干脆,先斩使者,再捎信去北莽,就五个字:奴徐仍嫌老。

徐凤年笑了笑,徐骁也忒阴毒了,那老妪好歹也是北莽女帝,做奴婢还嫌弃她年纪太老。可那老妪的心机委实恐怖,对此滔天羞辱竟然丝毫不怒,只是一笑置之。

徐凤年放下短弩,抬头看到一脸不悦的慕容桐皇,皱眉说道:“别跟我摆谱,路边救了野猫野狗还知道摇一摇尾巴。”

慕容桐皇眼神阴冷,死死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伸手一弹绣冬刀鞘,绣冬翘起,啪一声,把这名剑州最出名的惨绿美少年打得踉跄后仰,跌倒在地,徐凤年冷笑道:“老子又不是轩辕大磐那个变态,对你没兴趣。长得像娘们儿了不起啊,你他妈的能给老子生出崽来?公驴和母马交配出来的骡子,知道不,你就是。”

慕容梧竹被徐凤年这番恶毒至极的言辞给吓得目瞪口呆。

慕容桐皇低着头,笑声从牙缝里一丝一丝挤出。

慕容梧竹不知哪里生出的胆量,双手握住一把匕首,面朝徐凤年。

徐凤年重新拿起短弩,抵在慕容桐皇脑袋上。

满脸泪水的慕容梧竹惊呼道:“不要!”

慕容桐皇抬起头,那张弓弩顶在他眉心处,仰视徐凤年,竟然笑了,笑得祸国殃民,尤为天然妩媚,柔柔道:“奴知错了。”

慕容梧竹匕首掉落在地上,怔怔望着慕容桐皇,像在凝视一个陌生人。

靖安王妃笑意古怪,鱼幼薇则不去看这一幕,抚摸着武媚娘的柔顺毛发。

徐凤年蹲下去,看着那张脸庞,平静道:“真可怜。”

参与绞杀袁庭山的有杨青风,其人所学庞杂,精通旁门左道,擅长驱役禽兽。南疆巫女出身的舒羞也不差,怀有颇多锦囊秘术,与杨青风拉开百步距离,齐头并进。宁峨眉丢开卜字铁戟,身背戟囊,手中持有两枚飞戟,率领十余轻骑弃马入林,呈现扇面阵形持有短弩碾压过去。九斗米老道魏叔阳则身形如山魈,在枝丫间纵跃,与宁峨眉高下呼应。三股追踪势力,撒下天罗地网,追杀那名青年刀客。

杨青风入林后,时不时弯腰查看地面蛛丝马迹,起先还能在林间泥地上看到间隔与深浅都有迹可寻的足印,追蹑轻松。但很快脚印就开始渐行渐浅,步伐骤然拉开,逃亡路径不再简单踩在地上,而是将落脚点放在树干或者石头上。杨青风停下脚步,身体半蹲,伸出两根病态雪白的手指捏起一些泥土,嗅了嗅,另一只手从系于腰间的小兜囊中抓出三头红爪黑鼠,把土壤在它们鼻尖洒下,小家伙们嗖一下蹿入密林深处。舒羞不知何时来到杨青风身边,云淡风轻道:“没料到这小子还有些道行,我觉得要不咱们干脆分兵行事,把距离彻底拉开,否则不小心一棵树上吊死,就没脸去见世子殿下了。”

性情阴沉的杨青风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愿与这个娘们儿共事,能单枪匹马最好,一些隐蔽手腕也施展得开。舒羞不敢怠慢了世子殿下吩咐的大事,两袖一挥,折了个方向,如苍鹰腾空掠去,踩在枝丫上,蜻蜓点水,几次弹跳,站到树冠顶点,却不是张目远眺,而是闭目皱了皱小巧鼻子,下一刻猛然睁眼,嘴角一勾,娇躯俯冲而下,体迅飞凫,在林中折了个方位,寻着一股气息紧追不舍。那耍刀的小子狡猾得很,已经谨慎刻意地隐蔽脚印,可舒羞却依旧能够凭借着逆风迎面的气息盯梢不断,嘴上喃喃狐媚道:“小家伙真顽皮,累得姐姐出了身香汗,被姐姐逮住了,非要把你剥皮抽筋哦。”

小半个时辰中,舒羞两次成功看到那小子背影,其中一次这小子竟然不跑反而给舒羞来个伏击,整个健壮身躯如壁虎贴在一根树干后面,若非舒羞察觉到气息重了几分,断定这小王八蛋就在附近,否则从树旁掠过的时候就要被一刀劈成两半。舒羞灵活躲闪掉这一记凶狠必杀刀势后,身体倒退,双手双脚黏在附近一根大树主干上,俯视那名狞笑的青年刀客,一手轻轻拍打沉甸甸的胸脯,媚眼娇笑道:“哟,小弟弟,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呀,姐姐这一路可白心疼你了。”

被这娘们儿如影随形追杀的袁庭山丝毫不见气急败坏,收刀后嘿嘿笑道:“我小弟弟可不小,姐姐要不信的话,回头只剩下咱们俩了,袁庭山定要让姐姐销魂登仙。”

如同蜘蛛贴在树上的舒羞媚眼如丝道:“这小嘴儿真甜。”

袁庭山耳朵始终保持小幅度的颤抖,拿刀敲击双腿,两圈缠绕小腿的沉重铅块碎裂坠地,笑道:“姐姐的姘头马上要到了,弟弟我可没两龙战一凤的喜好,先走一步。姐姐要是娘亲尚在,倒是可以喊来跟弟弟一起滚大床,姐姐这般好看,想必娘亲也风韵犹存,双峰对峙,前后夹击,弟弟我可就要束手就擒了,可惜今天才姐姐一人,恕不奉陪!”

言语调戏间,双脚失去足足十几斤重量的袁庭山没了累赘,身形后退敏捷异常,瞬间没了踪迹。不急于追剿的舒羞缓缓落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啧啧笑道:“调戏到老娘头上了!”

这次短兵相接后,脑子灵光的袁庭山便开始顺风而逃,不再逆风给舒羞留下线索。这让舒羞心中的怒意暴涨,重新与杨青风在溪畔会合后,她见到杨青风蹲在地上捡起一件沉重的铁制内袄,附近一只黑鼠被枝丫钉死在地面上,舒羞心情转好,望向小溪对面,嗅了嗅,皱眉道:“这小子武功还好说,可狡猾如狐,这么追下去不是个事。修习轻功分明是走负碑的愚笨路子,估摸着他身上负重起码有二十斤,单单比拼脚力,你我都不怕,可他接下来出刀肯定越来越快,姓杨的,别阴沟里翻船。吕钱塘死了,你可别再折在这里,姐姐我孤单得很。”

杨青风冷哼一声,踩石准备跃溪而过,舒羞虽看似闲聊,但一直在嗅着袁庭山的气味,那气味从远处飘散而来,加上那边溪畔地上沾水的足迹所指,照理来说,他已是过溪入林,但舒羞闻着闻着就脸色剧变道:“小心,这小子反身窝在水中!”

话音刚落,小溪中心水花暴溅而起,一刀刺出,他算准了杨青风的气机流转,在一气歇二气生、溪上身形斜下的节骨眼上,这狠辣一刀便恰到好处地刺了出来。所幸杨青风双脚一撞,梯云而升,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可止步于此的话,袁庭山志在必得的一刀仍能重创杨青风双腿,舒羞瞬间心思百转,一咬牙,脚尖踹出石子,激射向宛如青龙出水的袁庭山的太阳穴。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舒羞占据主动,不出脚干扰,杨青风十有八九要吃亏。舒羞出脚又分成两种微妙情形,石子击中刀锋,是最利于杨青风的解围,可这枚石子却是直指袁庭山死穴,舒羞的坐山观虎斗,时机拿捏可谓巧妙。

袁庭山毫不犹豫地收刀,挡下石子,身体下沉溪中,继而炸开溪水,掠入对岸,大笑而去,“姐姐有了我这新欢还不忘旧爱,如此贪心,小心撑坏肚子!”

面无表情的杨青风脚尖在水面一点,燕子抄水般掠到对岸,平淡道:“欠你一次。”

舒羞眯眼并未言语。

袁庭山在林间亡命疾走,两次占尽天时地利的精心设伏,都没能斩落那对狗男女,虽未气馁,但胸中却还是有些愤懑怒意。正如舒羞所说,他修习轻功,是走后天的负碑路数,那些生在武林世家的子弟,谁他娘的不是四五岁时甚至在襁褓中便被族内高人推筋揉骨?练武要练早,一则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武道的“澄清意净”四字,幼年练武不仅可以塑形锻体,熟稔各个架势,可以打下厚重根基,而且儿童时筋骨柔软,专而易成,事半功倍。袁庭山出身市井底层,哪有这等先天占据优势的大好机会?袁庭山无依无靠,这十多年为了习武,装孙子给人做狗算什么,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又算什么?他一次次拼了命去富贵险中求,攒钱买刀,入了一个二流宗门拜师学艺,连睡觉时都手脚挂铁,与人对敌,哪次不是当作生死战。师门被灭,若非那半部刀谱不曾到手,而且仇家也有秘籍,他才懒得去报仇雪恨。他忍了两年时间才一击必杀,得手后一刀一刀去剐那名二品高手的仇家,桌上足足剐下了两盘肉片,才逼出了秘籍所在。若是世家子孙,不说轩辕这般高高在上的,便是寻常二流宗派,稍稍嫡系,何须他这般为了一本破烂的半部秘籍就要豁出命去?因此轩辕青锋必须要成为他的女人,入赘轩辕也无妨,只要成了被轩辕世家器重的人物,在牯牛大岗上潜心修行,辅以龙虎丹药,内外兼修,才能登顶武道巅峰!至于轩辕大磐是不是个好东西,轩辕家族是不是把他看作一条丧家犬,等到他掌控徽山的那天,不说整座牯牛大岗所有轩辕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便是道教仙府龙虎山,他都敢一刀斩去。

老子大好前程,怎能死在这里!

袁庭山面容狰狞,在山间癫狂奔走。但愈是疯魔,袁庭山心思愈是缜密,以草木枯叶和泥土涂抹在身上掩盖气味,顺风而行。只要不死,便是爬都要爬到那万人之上的地方,那儿有天下第二王仙芝,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有官子无敌曹长卿。更有无数秘籍,神兵利器,和那一位位眼高于顶等着他去践踏的绝代佳人,这样的美妙江湖,袁庭山如何舍得去死!

知章城,慕容桐皇坐在被褥寒酸的床板上。客栈墙壁多是以竹篾夹抹石灰,隔音极差,泥壁更有许多寒酸羁旅士子写在上面的打油诗,或者粗鄙旅客的粗言秽语。慕容家虽说族品不高,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便是在剑州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慕容梧竹显然住不惯这简陋居室,忧心忡忡。慕容桐皇反而瞧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身在龙潭虎穴,既来之则安之。桌案上有文房四宝,他浏览着墙壁上的字迹,让心不在焉的姐姐磨墨,接过一支劣质软毫,对墙壁上的歪诗杂言一一点评。

慕容梧竹望着他的后背,颤声道:“你真的打算对那位恩人……”性子软弱的她不敢捅破那一层窗纸。

慕容桐皇笔势不停,讥讽冷笑道:“恩人?信不信晚上他就让你我去暖床?你以为这种将门官宦子弟能有几个是好人?即便那人按捺得住一天两天不动手,你就心软了?温水煮豆腐,到时候再下嘴,你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慕容梧竹,事先说好,那柄匕首是给你自尽的,你若是敢做那人的侍妾贱婢,我就找机会一刀捅死你!”

慕容梧竹凄然道:“到今天你还想着去那座梧桐宫吗?”

慕容桐皇猛然转头,面沉如水,慕容梧竹被吓得后退几步,靠在另一侧墙壁上,瑟瑟发抖。

慕容桐皇咬牙道:“我只想活得比狗好一点!”

慕容梧竹眼眶湿润,跑到慕容桐皇身边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当年若不是弟弟拿匕首刺瞎族内那名长辈的眼睛,她十岁就要惨遭祸害,所以不管她如何胆小如何懦弱,只要是他说的,慕容梧竹都会去做。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轻柔拍着姐姐的纤弱肩膀。

这对姐弟,生来便是连那势利阴沉的父母都依靠不得,谁家父母,在儿女年幼时便整天惦念着待价而沽?会坦言“我家雌雄,奇货可居”?若非家中爷爷死后留下的忠心老仆以死相助,他们相依为命的姐弟连慕容府邸都走不出半步!若非他谋划出逃多年,让三位自诩清流、骨子里却是贪恋美色的士子在外策应,一样走不出剑州!其中一名道貌岸然的士子便曾秘密拦截,结果被虚与委蛇的慕容桐皇干脆利落地一刀刺死。一路行来,慕容梧竹可以哭哭哭,慕容桐皇却不行!他轻轻推开姐姐,温柔笑着拿软毫在脸上鬼画符,画了两撇胡须,终于逗得梨花带雨的她破涕为笑,慕容桐皇这才擦去她眼角泪水,眼神坚毅道:“天底下不会有人对我们好的。所以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慕容梧竹点了点头。

敲门而入,徐凤年看着这对苦命的姐弟,温言道:“你们真想去京城那座梧桐宫?”

被听闻心事的慕容桐皇恼羞成怒,从慕容梧竹袖中抽出匕首,就要与这无耻之徒拼命。

徐凤年看着这个美少年那两撇胡须,平淡道:“如果我说可以送你们去皇宫,你们真的愿意吗?或者说我可以施舍给你们一份过得比狗稍好的安稳日子,你们答应吗?”

慕容梧竹眼眸绽放出光彩。

慕容桐皇讥讽道:“你当自己是谁?!”

徐凤年平静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能有持弩甲士护驾?不好奇那连珠弩出自哪里?不好奇那些精悍护卫佩刀叫什么?慕容桐皇,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的口音像是哪里人?为何我与褚禄山熟悉?”

慕容桐皇记仇道:“你与我这个骡子说什么废话?”徐凤年笑道:“弩叫黄枢弩,王朝内手弩、踏弩都不罕见,可这黄枢弩,却不常见。你们是轩辕老头的禁脔,可这弩却是我北凉军的禁脔。”徐凤年继续语气平静道:“至于制式佩刀,有个挺响亮的名称,北凉刀。这总听说过吧?”

北凉刀。

慕容梧竹还是有些懵懵懂懂,慕容桐皇却一脸震撼,手中软毫掉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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