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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莲花峰骑牛问道,武帝城竖剑留语(3)

跟老魁道一声别后,径直单独走向鱼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赏,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凤年养花需浇水的脾性。其间路过姜泥称不上院子的贫寒住处,看到衣衫单薄的亡国公主半蹲着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后,却不是瞧着雪人有多欢喜,而是一脸愤恨,直愣愣地望着雪人,然后掏出那柄相依为命的神符,一匕首挥下去,把雪人的脑袋给劈掉,看得徐凤年一阵毛骨悚然,敢情这疯丫头是把雪人当作自己了?

徐凤年咳嗽了几声后走过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张,看到是世子之后,如释重负,动作缓慢地收起凶器。徐凤年走近以后,看到她通红的双手长满碍眼的冻疮,像极了浣衣局里任人欺凌的可怜婢女,徐凤年唉声叹气,蹲下去重新垒了个脑袋。这一切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态,面目可憎。

徐凤年拍手起身后温柔地问道:“要给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姜泥冷脸冷声道:“嫌脏。”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反正好人我当了,你领情与否可不关我的事,我就喜欢你这样,总让我占便宜,跟你做买卖,最赚。”

离开前,徐凤年刺了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碜,可不还是我的东西?有本事脱了去,那才是女侠。”

姜泥假装听而不闻,与无赖皮厚的徐凤年斗嘴,她总是输多胜少,仔细想想,甚至没一次能占了上风。心情舒畅的徐凤年见到鱼幼薇后,心情就更好了。

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徐凤年就没做过辣手摧花的勾当,反而直接和间接地救下了二十几条卑微如尘土的丫鬟的命。

鱼幼薇慵懒地躺在温暖如春的卧室中,逗弄着那只胖嘟嘟毛发如雪的武媚娘。徐凤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丢进雪地里,看分不分得清白猫白雪,一直忍着这种恶趣味,心想啥时候鱼幼薇和武媚娘分开,一定要试试看。徐凤年脱了靴子躺在鱼幼薇身边,靠着她暖玉温存的婀娜身段,闭目养神,轻声道:“去了趟武当山,把一个跟掌教同辈分的道士结实地揍了顿,厉害不厉害?”

鱼幼薇浅笑道:“是大柱国厉害。”

徐凤年睁眼把她转过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圆滚翘臀,教训道:“爷亲手教你怎么拍马屁!”

鱼幼薇俏脸微红,徐凤年正要乘胜追击,院中传来梧桐苑二等丫头绿蚁的轻灵嗓音,说是龙虎山的书信到了,徐凤年顾不上揩鱼幼薇的油,胡乱地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过书信,见绿蚁纤细的双肩爬满雪花,笑着替她轻轻拂去,然后结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这里铺设的地龙最佳,赤脚都无妨,不烫不冷,连徐骁的房间都比不过,徐凤年享受着大丫头红薯的揉捏,抽出信纸,哟!那姓赵的龙虎山老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仔细看去,弟弟在龙虎山的修行被称作“精进勇猛,一日千里”,这等溢美之词,在听多了官腔的徐凤年来看,即便对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来黄蛮儿没白去,书信末尾小心地提及徐龙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恳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书,让他徒弟能够安心修习,徐凤年放下书信后,大手一挥道:“研墨。”

屋内顿时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忙碌起来,徐凤年提笔后却开始犹豫,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差点抓耳挠腮,正应了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绿蚁坐在稍远处,捡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无聊赖。徐凤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了望,不出意外,青鸟这性格生僻的丫头又在发呆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脏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还有各色杂役,因为世子殿下的缘故,在北凉王府内显得地位十分超然。不说徐凤年格外宠幸的大丫头,就连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门房都要笑脸相迎,这些丫鬟中,原本昵称红麝的红薯性子柔弱,对谁都好说话,青鸟却截然相反,对徐凤年恭敬亲近,却不盲从,徐凤年自小调皮捣蛋,很多次闯祸,也都是脾气颇像红鬃烈马的青鸟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起青鸟,自徐凤年懂事起她就陪在了身边,是王妃亲手牵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个姐姐。她在梧桐苑与其他丫鬟不甚热络,天生的冷脸冷心,每年都有几段时间不在王府,但每次回来,都会给世子殿下捎来一样上心的小物件。大体而言,梧桐苑里,都是些没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单薄了,想来一切都是因为大柱国眼中揉不进沙子的原因。

徐凤年竭尽全力地掏空肚中墨水才勉强回了封家书。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与初衷南辕北辙,最后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写高深了,黄蛮儿也听不懂,直白最好。

写完信,徐凤年伸了个懒腰,到了房外,果然见到在院落回廊站着出神的青鸟,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适合锦衣夜行,就拉上青鸟出了梧桐苑,途中徐凤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挂牌的放狗日,笑问道:“府上有动静吗?”

青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有。”

徐凤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听潮亭那边,还是找徐骁的?”

青鸟摇头道:“不知。”

徐凤年一脸惋惜地感慨道:“现在上钩的越来越少了。”

世子殿下这些年闲来无事,就故意让原本常年戒备森严的北凉王府在某段时间里故意放松,但内紧,美其名曰“钓鱼”,专门勾引那些垂涎武库绝学秘籍的江湖好汉,或者是满腔热血的仇家刺客。四五年前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诱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顿关门打狗后,据说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尸体有二十六具。游历归来后,放牌两次,但没有收获,想必那些草莽侠士都缓过神回过味了,少有上当的鱼虾,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凤年的无聊至极,可见一斑。

青鸟突然驻足回望梧桐苑。

徐凤年小声问道:“怎么了?”

她轻轻道:“没事。”

徐凤年自嘲道:“一次跟禄球儿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说我身边有两拨死士护卫,其中一拨四人,只有四个代号,甲、乙、丙、丁,另外一拨连他都不清楚,你给我说说看,梧桐苑有几位?是丫鬟,还是其他仆役?”

她闭嘴不言。

徐凤年直勾勾地看着青鸟,“你是吗?”青鸟依然不言不语。

徐凤年叹气,低头凝视画像,“这儿很安全,你先退下。”

她轻轻离开,无声无息。

她来到梧桐苑,凝脂腴态的大丫头红薯坐在回廊栏杆上,拿着一柄小铜镜,双手沾满了类似胭脂的鲜血,一点一点涂在嘴唇上。

青鸟满眼厌恶。这名在王府上下公认羸弱软绵如一尾锦鲤、需要主子施舍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样不看青鸟,只是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笑眯眯道:“美吗?”青鸟微微嗤笑一声。万籁无声中,异常刺耳。红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张脸庞十分妖冶动人,娇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鸟转身离开,留下淡淡一句话,“你老得快。”

红薯也不反驳,媚眼蒙眬自说自话,“活不到人老珠黄的那天,真好。”

第二天大致听过了刺客的身份背景,夹杂有妙龄女子,徐凤年对于这些人的飞蛾扑火,没有任何怜悯。世上漂亮女子总是如雨后春笋和草原夜草一般,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尽,烧不完,个个怜香惜玉过去,岂不是累死累活。徐凤年实在没这份闲情逸致,何况三年丧家犬般的困苦游历,使徐凤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间的浅白世故。记得途中碰上个臭味相投、不入流的青年剑士,那货就总爱说些对敌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过不去的大道理,据说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的前辈剑客学来的,每次说起都口水四溅,总要喷徐凤年满脸的唾沫星子。

徐凤年至今仍记得那个买不起铁剑只能挎木剑的家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剑游侠们的眼神,就跟采花贼撞见了美娘子一模一样,如果这家伙知道天天被迫听他吹嘘大乘剑术应当如何如何的老黄,便是那对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战的剑九黄,而老家伙后背剑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数的名剑,不知会作何感想?那个满脑子想要寻个名师学艺的家伙,现在可安好?可曾在剑术上登堂入室?在南燕边境分别时,那人曾豪气干云地对徐凤年说道:“等哪天兄弟发达了,请你吃最好的酱牛肉,一斤不够,就三斤,管饱!”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

真正的江湖,毕竟少有一剑断江,力拔山河的绝顶高手,更多的还是那家伙这样的无名小卒,做着一个个遥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梦。徐凤年狠狠地揉了揉脸颊,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自己,徐凤年赶紧起身,给正三品龙吾将军挪了挪绣墩,袁左宗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声如洪钟大吕,正色道:

“殿下,王爷让我来问如何处置樊姓女子。”

徐凤年笑道:“该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点头,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马上起身,准备告退。徐凤年也不阻拦,坐下没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脸道:“好。”

徐凤年从茶几上拿了一壶早就准备好的酒,提着走向听潮亭,直上八楼,见到了埋首抄书的师父,李义山,字元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庙堂都名声不显,可在北凉王府,没谁敢对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凤年坐在一旁,熟门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芦,将酒倒入,一时间酒香四溢,男子这才停笔,轻声笑道:“现在你这身脂粉气总算是淡了些,三年游行,还是有些裨益。”

徐凤年嘿嘿一笑,继而担忧道:“师父,老黄去武帝城,能取回城墙上的那把黄庐剑吗?”

李义山灌了口酒轻轻摇头。

徐凤年震骇道:“湖底老魁已经强势无匹,老黄明显要强上一筹,在那东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

李义山握着青葫芦,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缓缓道:“天下无敌?一品之上还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几近通玄,但称不上无敌。现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据,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绝顶的景象,现在不会出现,以后也没可能。况且武道极致,不过是摸到了天道的门槛,再者庙堂外武夫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很小,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北凉铁骑给马踏整座江湖。你不愿学武,大柱国不强求,我也无所谓,就是如此。雄兵百万尚且俯首,还不如做一个可畏国贼。文官或可扰政,一介匹夫是决不至于乱国的。”

徐凤年哑然失笑。离阳王朝这十几年孜孜不倦流传这句杀人不见血的诛心语:雄兵百万可伏,国贼一个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赞誉大柱国的武功伟业,有捧杀嫌疑,后半句则是图穷匕见的露骨棒杀了。这话说得很有学问,连徐骁听闻后都拍掌大笑,只不过笑过之后骂了一句“上阴学宫这帮吃饱了撑着的空谈清流,该杀”。

李义山提着酒壶腾出位置,让徐凤年代笔抄写孤本典籍,徐凤年早就习以为常,字倒是练习得功底不弱,可始终没能养出啥浩然正气。每当见到徐凤年勾画不妥,李义山就拿青葫芦敲打一下。李义山让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盏灯时光,重新坐下,徐凤年趴在一旁,侧望着师父,苍颜白发人衰境,黄卷青灯空心,听说人世最苦是衰境,修为最难是空心,怎样的阅历,才会让师父如此心如止水?李义山不抬头,轻声道:“去吧,看看你请进听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楼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悄悄地下楼。

二楼,徐凤年看到堆积如山形成一整面书墙的古朴书架下,站着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儿脸,左手握有一本泛黄的武学秘典,右手食指有规律地敲打光洁额头,那柄在鞘的春雷刀被插入书架中当作标记。白狐儿脸只是瞥了眼徐凤年,就再度低头。自讨没趣的徐凤年只好撤退。偌大的北凉王府,仿佛只有世子殿下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散淡人。

年中,大柱国择了个良辰吉日,在宗庙给儿子行及冠礼。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凉王长子的及冠礼,办得还不如一般富贵家族隆重,不仅邀请的宾客相当稀少,就连世子殿下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未到场。一身清爽的徐凤年被徐骁领进太庙后,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别是黑麻缁布冠、白鹿皮弁和红黑素冠,徐凤年头顶的小小三冠,牵扯了太多视野和关注,第一冠,是离阳王朝所有庙堂大员都在意的,因为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当政,第二冠寓意更为实际和流长,因为北凉三十万铁骑都在拭目以待,至于第三冠,则只有一些象征意义,对比之下不为人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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