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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老供奉帷幄庙堂,穷书生曲水清谈(2)

眼神一冷的徐凤年拿绣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脸颊,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乱,彻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怀中,津津有味地望着这位靖安王妃。这姿态,哪里像是姐姐,分明如同内宅里争风吃醋的妻妾,得宠后耀武扬威给手下败将看呢。徐凤年心中叹气,但既然是姐姐胡闹,就由着她去了,她开心就好,至于一脸厌恶的裴王妃心中所想,关他何事?

徐脂虎得寸进尺,双手搂着徐凤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脚蹭了蹭脸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终生的狐媚手段?这女人哪,床下端着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还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厌了。姐姐都这般岁数了,若再放不开,可不就是浪费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钱了吗?”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极重。听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说法,相信再豁达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钗的裴王妃板着脸,撇过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点风情,难怪我弟弟这种端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家伙都对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凤年终于出声道:“好了,姐,你就别吓唬这位贞洁烈妇的靖安王妃了,再说下去,她就要吞钗自尽了。”

徐脂虎故作惊讶道:“瞧不出王妃姐姐这般刚烈啊。”

徐凤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钗给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凄离,咬着牙背对着他们,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来也是可怜人。”

徐凤年不置可否。

来报国寺来得早,寺门还未开启,十几拨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闲谈,大多都是湖亭郡里的熟人,当看到寡妇徐脂虎下了马车,立即闭嘴不语,相比前段时间的看戏心态,昨天波澜过后,湖亭郡别的县城还好,阳春城里所有消息灵通的士族门阀却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给震骇得讷讷无言。当街杀士子后,横冲直撞驱散城内数倍人数的甲士,据说连卢府的中门都给拆卸了,当晚又将诚斋先生拖尸入城再抛尸门口,这等行径,岂是惨绝人寰可以形容?城里家族的老辈们连夜起身,与世交们挑灯夜谈,都痛心疾首说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耻辱,传言州内对待豪阀手腕最是铁血的郎将董工黄已经得到命令,今天就要从州府带六百精锐赶来阳春城,谁不知道这初上任便杖杀姑幕许三公子的董郎将与庾氏关系很深,更是顾剑棠大将军昔日的心腹爱将?

寺门紧闭,徐凤年下车后,看见寺前贴着山根有个小巧玲珑的方池子,泉边绿树相拥,又有一株盘虬奇怪的古松。徐脂虎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走去,池里一侧各有石雕龙头,龙口里一滴一滴淌着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丢下的散落铜钱清晰可见。徐脂虎捡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搅动泉水,停下时水面上就会出现一条细如银丝的分水线,她抬头笑道:“看见没,据说这是山水和泉水两种水质轻重不同混淆一起而产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凤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里捡起几颗铜板,被徐脂虎拿树枝一拍,笑骂道:“你穷疯了啊?”

徐凤年仍是捡起了一枚铜钱,两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则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气清新,鸟鸣声一声递一声,抬头望去,寺中绿意一层高一层。收回视线,身边那棵古松果然生得不俗气,粗壮主干左折右旋,苦苦弯作数叠,扭曲如一条卧龙,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老剑神和姜泥便在树下站着,羊皮裘老头儿叹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于人力的话,则太过于无情了。”

徐脂虎拿树枝指了指古松,跟徐凤年解释道:“当地人都喊它卧龙松,说折一枝都会流出血来,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谁真去做这事。”

徐凤年笑道:“我去试试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凤年撇撇嘴。

一旁二乔看到这场景,温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亲相爱呢。兴许是被瞥见了偷笑,徐凤年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吓得婢女赶忙躲到徐脂虎身后。小姑娘心如鹿撞,好像不是怕,只是被什么轻柔挠了一下,就再安静不下来。

徐脂虎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头,会心笑了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面上徐脂虎还是妩媚白了一眼无心之举的徐凤年,拿树枝挥了挥,仿佛是警告他别在佛门净地拈花惹草。

寺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和尚合手行礼。只是今天厢房提供香客斋饭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后,就再没人敢进去。

徐凤年这一桌徐脂虎坐着,加上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还空了条凳子,丫鬟二乔和武将宁峨眉都站着,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来的路上实在是被欺负得惨了,更是不会坐下。徐脂虎是喜欢热闹的人,就将坐在隔壁桌的姜泥喊来,小泥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走近后被徐脂虎拉在身边长凳上坐下,笑眯眯道:“姜泥,真是越长越俏了,你这妮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那会儿府里也就你能跟凤年比了,我起先还担心女大十八变,怕你长大了就不好看,现在看来是瞎操心了。来,跟姐姐说凤年欺负你了没。”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面前挺泼辣的一妞儿,此时竟红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拆台笑道:“脸红了,难得难得。”

姜泥没怒目相向,桌下抬脚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双脚,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还想跟本世子过招?”

有徐脂虎在场,姜泥就没什么嘴皮子上的动作。

徐脂虎柔声笑道:“看样子肯定是经常被欺负了。没事,回头我就帮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嘀咕道:“是我姐还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势要打,世子殿下侧了侧身。她爱怜地摸着姜泥这小妮子纤细的肩头,“姜泥,听说你出北凉后就给这无赖读书?这是好事儿。这段时间嘛,来给姐姐读王东厢的《头场雪》,价钱加倍,都从那家伙口袋里掏,他不敢不给。”

姜泥抬头重重嗯了一声,是这个月里破天荒的笑脸了。

徐凤年大煞风景调笑道:“酒窝,两个小酒窝,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双倍价钱就双倍,值了。”

姜泥立即板着脸,但眼中还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是因为徐脂虎,跟那混账没半文钱的关系。

徐脂虎笑道:“咱们的小姜泥笑起来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跷着二郎腿的羊皮裘老头儿笑呵呵道:“徐小子,你这姐倒是没白生这身段,心肠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搂着小泥人,扭头妩媚一笑,“就冲李剑神这句话,回头好酒十坛。”

老剑神竖起大拇指,赞道:“豪气!这酒老夫喝定了,这些天在江南道上谁敢与你过不去,老夫第一个跟他不对付。”

徐凤年苦恼道:“怎么觉着就我不是个东西。”

在徐脂虎怀中的姜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凤年惊喜道:“瞅瞅,又有酒窝了!”

姜泥转过头,正要板起脸,被徐脂虎拿手指轻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窝,低头打趣道:“你这可爱妮子,姐姐舍得让那家伙离开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让你走了。”

徐凤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姜泥身前桌子上,缩手后,是那枚从泉水中捞起的铜钱,厚颜无耻道:“送你了,豪气不豪气?”

姜泥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面子上,伸手拿起铜钱,握在手心。

斋饭送上来后,徐脂虎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说道:“今天报国寺有一场王霸之辩,要不要听?”

徐凤年无所谓道:“随你。”

徐脂虎加重语气道:“听可以,不许打打杀杀。”

徐凤年埋头啃着一个素包子,说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会盯着我的。”

吃过早饭,徐脂虎带着他去看报国寺里的牡丹,姜泥与李淳罡走在最后,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摊开手心,偷看了眼满是汗水的铜钱,然后赶紧握紧,跟做贼一般。

看似左右张望的老剑神心中哀叹,娘咧,你这傻闺女,这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铜钱,就比老夫毕生的剑道造诣更值钱了?

报国寺里大多数牡丹花期已过,姚黄魏紫两种贡品牡丹争芳斗艳的盛景不再,只留下一些品质相对平庸的仍有绽放,如叶里藏花导致风情清减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报国寺牡丹比起北凉王府还是称得上辉煌,光是在寺中转悠赏景,就耗去一个半时辰。离午饭还有段时间,一行人在一间雅致禅房品茶。明明是寺庙,煮茶的却是一位曼妙道姑。两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庄老学说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团清谈话题的重要枝干,许多世族豪门的妇人都有潜心黄老的风雅习气,只不过道姑出现在禅房,还是有些古怪。她约莫三十来岁,生得颊红眉青,长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气,经过大姐徐脂虎与她的言谈,才知道这本名许慧扑的女子出自姑幕许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在往来皆名流的报国寺山后独有几亩茶山。

许慧扑算是徐脂虎的半个闺房密友,大概是二女同为寡妇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比较近。这名女冠兴许是爱屋及乌,对徐凤年也相当客气,她煮茶时虽说话极少,大多都是与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视线与世子殿下相触,都会眉目含笑。茶罐是只玲珑锡瓶,贵在严实,而且锡性与茶性相亲相近,存放前大瓶储水小瓶吹气以测渗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门外汉哪里懂得计较这些,只想着如何金玉昂贵了。茶壶是古朴的去冬壶样式。

她见徐凤年盯着茶壶,就解释说道:“这是我父亲年轻时去两禅寺听高僧讲经时妙手偶得的,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后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着两禅寺一棵银杏树的树瘿形状做了一把壶,刻上树纹,后来不知为何便流传开来。壶名取自‘指纹隐起可迎春’。不过泱州一般的去冬壶,砂泥都从阳羡溪头挖来。”

徐脂虎正在努力将一朵牡丹插在徐凤年发髻中,徐凤年誓死不从,姐弟两人有来有往,始终没能得逞的徐脂虎喘着气笑道:“那老和尚就是两禅寺的大住持,听说活到一百五六十岁了吧,遍天下也就咱们北凉武当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许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两禅寺,除了听禅听经,还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阳羡溪头一斤泥能值一斤黄金,终归不如许伯父亲制的茶壶来得佛气。”

徐凤年刚接过一只绿玉斗茶杯,正想喝茶,结果听到这茶壶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制成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佛气什么的,他喝不出来,也实在是不想喝出来。但上了贼船下船难,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门道,也就不敢瞎卖弄,茶叶与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极好,但只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他就有些泄气,兴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将牡丹花插在头上,他也懒得去拔下。没来由想起自称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还有那个小和尚笨南北,一时间怔怔出神,继而想到有关两禅寺老住持的传闻。据说这个被世人当作圣僧圆寂以后注定要称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识字极少,年幼时只是做些砍柴烧炭的事情养老母度日,买柴的人家信佛,常读《金刚经》,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亲逝世后,他才上山便得两禅如来衣钵,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讲法,一气呵成。要知道他是讲法,而非讲经,虽说这与他贫苦出身识字不多有一定关系,但无疑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听金刚一经而悟万法,两禅寺的僧人诵读经典何止万千?但当年与这位和尚讨教典籍佛理,和尚都开门见山说我没读过你的经,因此和尚只是让他们背经,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说一个停字,接下来便与对方说法,无人不服。曾有南国第一大寺法华寺百岁老住持询问当时才四十岁的和尚,为何读万遍妙法莲花经而不解经义,结果仅是老住持背了几段,中年和尚便开始娓娓道来其中经义,老住持醍醐灌顶,感恩而去。世人听来,简直就是神乎其神,无法想象一个连经书都不会读的和尚如何能度人。连龙虎山齐仙人都要见之行礼。两位佛道的最杰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莲花辩论上同时出现,但结果却让所有旁人一头雾水,两人只是面面相坐,一言不发,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齐玄帧飞升前最后一次现世。

当这个和尚不再年轻,越来越年迈时,也不曾听说他去识字读经,只是当寻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来时,让这徒弟说了连续三天三夜的经义,他频频点头,最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准许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后来,就有了离经叛道的顿悟。

徐凤年猛地一惊,茶水洒了一地,喃喃自语道:“白衣僧人李当心,自小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

道姑许慧扑本来就瞧出徐凤年品茶兴致不高,这一洒,更显无礼,与俗物何异?她便有些神情不悦,只是没有说什么,但再也没有想法给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来世人所说北凉世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未夸张啊。原本有望宠冠后宫的姐姐许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宫,许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个寡妇女冠,不至于跟家族成员一样迁怒于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两郡兴风作浪的内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连家族让她借着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虚实的说法,都没有点头,今日亲眼一见,实在是失望,无非是仗着北凉王的家世仗势欺人而已,这与泱州四大世族里不成材的子孙在根子上并无不同。许慧扑瞥了一眼以往能谈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叹。

茶没冷,气氛却是冷了许多,已经不是加几块炭火便能改变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点即透,只说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报国寺,便离开了禅房。

许慧扑静坐片刻后,等这一行人远去,才缓缓起身,走出院子后门,径直上茶山。走了一炷香工夫,终于见到一栋竹楼,竹檐下放了一张竹椅,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也是如雪的狮子猫,老人手抚猫头,端坐望远山。

老人伸了伸手,许慧扑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只小凳上,不等她开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蔼微笑道:“来得这么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许慧扑柔声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这世子殿下扶不起来,世袭罔替就世袭罔替好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也都落得一个轻松。”

许慧扑深知自己的看法,兴许就要扯动泱州四个豪阀的未来格局,紧张万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让人试探一番,我怕看错了。”

老人轻轻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吓得娇躯微微颤抖起来。老人摸了摸狮子猫脑袋,笑道:“怕什么,这么大的担子,还会由你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许拱、卢道林这些人了,泱州还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

许慧扑脸色苍白,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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