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渊正苦于没有实施他挽救计划的最佳机会时,冷媚却将电话打到了报社。这是一个极意外的电话。
那是在他与冷媚第二次在丽都酒吧晤面、大约三、四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会儿,他正在编辑室划版样,隔壁电话间的同事喊他:“老郑,电话!”
“哪儿电话?”
“不知道,一个女的打来的。”
“女的?”他猛然抬头,扔下手中的笔,拔腿就朝电话间跑。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是冷媚。的确,从那次冷媚与他不欢而散,也就是他决定挽救她之后,他的脑海就老是徘徊着一个瘦颀的身影,叠印着一双忧郁的、黑葡萄般的眼睛,搅得他寤寐思之,久久难安。他潜意识似乎示意过他:冷媚会来找他。
果然是冷媚。
她在电话里怯怯地说:“郑先生么,上次的事,请郑先生谅解,我实在是太无理了,您……”
“奥,这没什么,我并不介意。”
“真是对不起,我感到很是不安……你现在有空吗?我很想和你谈谈,不知你肯不肯赏脸……”
他求之不得,说:“可以。”
“你能上我这儿来么?我就住裕隆大街,福星大厦十楼B座……”
“好,我这就过去。”
“真是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
他挂了电话,踅回办公室,收拾起着上的版样,然后匆匆走出报社办公楼,朝着裕隆大街的方向走去。
裕隆大街的福星大厦是座商品公寓楼,底层是商业铺面,上面是住宅。它是皋城建筑业第一代杰作,雄伟高拔,峥嵘轩峻,气度不凡。晚报过去曾对这一建筑作过报导,并配发过新闻图片。它一度是皋城住房改革的先导。公寓的住户大多为市场竞争中崛起的新贵们,冷媚居然也住在这里,这对郑思渊很是个意外。她的“家”真的在这儿吗?或许它只不过是她一个临时的“窝”。
他急于见到她,有些急不可待。他想跟她好好聊一聊,开诚布公,推心置腹,这想法完全是下意识的,但他却难以遏制。因而,他一走上大街,便跳上一辆面的,直奔福星大厦而去。
在车上,他闭着眼,默默地想,冷媚这回主动邀请他,没选择公共场所,而直接让他去她的私人住宅,这表明她愿意对他敞开心灵的大门,或者说她有重要的、不愿言于他人的话对他说。她对他是信赖的,至少她已将他看作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物件。这不能不让他感到一阵欣喜的颤抖,他觉得自己就要拉开一个他渴望窥视的、女人隐私的抽屉。
面的在福星大厦前停车线内煞住。他付了车费,钻出车,正了正衣襟,仰头朝直冲云霄的大厦往去。他眼睛凝滞在十楼的某个窗口,良久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才抬腿步入一侧的楼门,上了电梯,揿下“快制”的开关。
电梯徐徐上升,到了十楼,拐了个弯,他便来到她的门前。门上镶着她电话中告诉他的房号。他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门铃。少时,房门打开,冷媚呈现在他面前,同时她的世界也骤然向他洞开。她见他,脸上荡起笑的涟漪,可这涟漪并没荡去她往日积淀下的忧郁,那忧郁残存在她黑幽幽的眸子深处,让人一眼难以见底。
“你来的真快,快请进。”
她手臂妩媚地甩出一个邀请姿势。他一笑:“这是你的家?”
“不像吗?”
“太奢侈了点吧。”
“郑先生真会开玩笑。”
这的确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他眼睛审慎地浏览起这室内的陈设。他站的这间大概是会客厅,与她的忧郁极不协调,布置得气氛相当热烈。猩红的沙发、枣红色的羊毛地毯,连窗幔选择的也是耀眼的红色;靠窗一侧竖一方白色的冰箱,与这热闹的红色构成刺目的反差。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那精巧玲珑的酒柜,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酒,人头马、马爹利、金汤尼斯等,简直像个小酒吧。这些玩艺有许多是要用兑换券才能买到。他大大惊讶于她的奢华,内中又对这些来路不明的玩艺感到一阵厌恶,仿佛上面沾满用肉眼看不见的病菌。
“你请坐。”
她手指指沙发,他顺势坐下,看见旁边桌几上放着一个压倒的镜框。她去冰箱取水果,乘此间隙,他伸手翻看了一眼那镜框,只见里面镶着一张照片,一位英俊的男青年,嘴角漾出一丝自信而矜持的微笑,背景是莱茵河畔的埃菲尔铁塔。
他心里格登一下:他就是天赐的生身父亲,那个出国镀金的大学生?
这时,她转身取来水果,他立刻按下镜框,不意却发出响声。她看见了,脸色一暗,又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朝他笑了笑:“你请吃水果。”
她把果品篮放在他旁边的桌几上,顺手拿起那镜框,仿佛在为他腾地方,转身放到一侧矮柜的抽屉里。他脸陡然火辣辣发胀,就像偷看别人隐私时,被人一把抓住。
她再转身时,见他仍呆愣愣坐着不动,嘴角弯了弯:“你怎么不吃水果?来,我来给你削。”
“不客气,”他伸手去兜里摸烟。
“你看,我忘了你会抽烟的。”
她又匆忙转身,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包健牌烟,开启了封口,弹出一枝,递到他嘴边。他咬住那烟点燃上,狠狠吸了口,以掩饰自己窘迫。谁知那烟太冲,一下顶在嗓子眼,呛得他咳个不停。
“你不习惯这烟。”
她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伸手拿起一个苹果,刀锋在苹果上灵活自如地旋转,一会儿功夫,那苹果像剃了头似的被剥去一层皮,露出水灵灵的果肉。
她递给他:“还是吃个苹果吧,烟少抽的好。”
他不好不接,掐灭了烟,埋头咬了一小口,然后细嚼烂咽,生怕噎住似的。她静静地看她吃,就像看一个贫嘴的孩子。他受不了她那种目光,那目光像有无数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身上轻轻摩挲。他停下咀嚼,侧脸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捏出一枝烟,默默吸起。她也在掩饰自己。
他和她默无声息地僵持着枯坐。他熬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咳声提醒了她,她终于打破了沈默:“那天,在丽都……我,撒谎了。那些东西、还有汇款都是我……但我毫无恶意,只是……”
她回过脸看他,正撞上他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眼睛死盯在一处,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后来细想想,我是怕……怕你们……”
她深深埋下头去。
他宽慰她说:“这我能理解。”
这话显然鼓励了她。她抬起头,有些激动地说:“我太孤独了,一个人静下来的时侯,我就特别想……天赐。”她突然转脸看他,几乎叫喊起来:“她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见她,我……不能!”
他顿时被她的震住了,木木地看她。她昂昂头,也看他,瞳孔里燃烧着一种祈求、一种渴望:“你懂吗?”
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他感到她对他的祈求。可她祈求他什么呢?是想通过他夺回天赐?这……简直不可想象!
“请你不要阻止我,可以吗?”她近乎楚楚可怜地哀求说。
他没有权利答复她;况且,她这要求太奢侈了,他必须顾及到天赐现在的父母,顾及到他妻子陆晓琳的家族……
他模棱两可地说:“我理解。”
显然,她对他的回答是不满意的,她仍死死盯住不放,说:“我不光要理解,我要……天赐是我生的,我要……”
她的得寸进尺,令他目瞪口呆:“你不好这样的……我可以不阻止你,但我不能保证天赐的父母,也就是康庄夫妇……”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许是他话里的余地,让她看到希望,她两眼放光,似乎得到某些满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不答应我的;至于天赐养父母,我会……找他们谈的。”
她说得很轻松,口吻充满自信,仿佛掀去他这个绊脚石,她就再没什么障碍了。她想得太天真了,只从做生母的角度考虑,总觉得见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她没考虑到自己已失去做母亲的资格,从她遗弃天赐那天起,她就将这资格拱手交给了别人。在这一点上,她是不可饶恕的;再说,康庄夫妇能容得下她这份感情吗?
他忍不住笑了,为她的天真。
他说:“你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她吃惊地看他,目光延伸出两个偌大的问号。少时,她象是明白了什么,问号倏地消失,眼中一片混沌,脸色苍白,透出那种可怕的、闪烁着森森寒光的悒郁。她沮丧地垂下头,咬得嘴唇发白:“是的,我没有资格了……”
她说出了他想说没敢说的话,他觉出她的心被什么撕裂了,在痛苦的颤栗。他想转换话题,调和一下眼前令人窒息的沉闷。他想到刚刚看见的那张照片,忍不住问:“……照片上的那青年,就是天赐的生父吧?”
这话问的要多蠢有多蠢,它无疑是致命的,话里隐藏了她的疼处,或许是她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可话已泼出,无法收回。她猛然抬起头,出乎意料的冷静:“是的。”
他暗暗一阵惊喜:“你们现在还有……书信来往?”
“是的。”
“这么说他并没抛弃……你?”
“不,他已经结婚了,跟一个法国女人。”
这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谈论起他,竟像谈论一个陌生人。他恍若一下触摸到她灵魂的扉页,就要掀开它,去读里面掩藏着的秘密……
“所以你才这么作践自己,折磨自己?你就不能改变眼前的生活吗?你并不孤独,你的朋友齐慧娟,还有我、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
她冷冷一笑,又恢复了起先的面孔,说:“郑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明白你的来意,你以前也曾向我暗示过,不是么,来吧,我会让你满意的。”她站起身,朝一侧卧室走过去。
他被她弄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别装正人君子了,你三番五次的来找我,不就为这个么?我满足你,我欠你的情,正好可以补偿,我最了解你们男人!”说着,她当着他一件件脱起衣服,那笑微微看他的目光,不无一种冷蔑、鄙夷。
蓦地,他的脸涨得青紫,霍地跃起身,咆哮说:“请你自重!”
他转身朝门外走,忽听哇地一下,内室爆出一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