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晓阳
辛晓阳,1993年7月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喜欢笑,喜欢真实地生活,喜欢在暗夜里把全部的自己付诸文字。很极端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大的嗜好是看偶像剧。
从来没想过,201栋会是一座宿舍楼。
搬进去的第一天,易北便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窥探着楼里的一切。在她的家乡--北方的那座小城--亦是有这般的建筑,就像她儿时寄居的外婆家一样。但是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这种楼多半被划入翻盖范围,变成了远观俊俏的小高层。外婆大半辈子的老屋变成了价格望尘莫及的小区,不得已拿着少得可怜的政府补助津贴到一个叫“高湾”的村子买了一间小房。有房没地、城市户口的农民生活,倒也落得了个轻松自在。
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竟然在这样一座南方古板的城市中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建筑,虽说外观上更现代了些,到底是脱离不开筒子楼厚重的历史积淀感。熟悉的门牌、熟悉的楼道、熟悉的墙壁、熟悉的味道,好像回到了那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年代,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和“发小”们吹嘘打仗,甚至搬个学习机放在门前看着露台外冷峻的夏雨与一个男孩子比赛“超级玛丽”,看谁能笑到最后。
“归宿。”易北想。
收起回忆,她瞬间就爱上了这座沧桑的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拉杆箱卡在了三楼最后一级楼阶的边缘。她扭头看了看,无奈地下了一级,重复了一下之前的动作,试图将它搬上去。
又是未果。
拉杆箱在几次用力的拉扯中终于彻底罢工,干脆散了开来。洗面乳从箱子里飞出的那一刻,易北几乎快要飙脏话。耳机里正鸣响着易北大爱的罗志祥的那首《爱不单行》。
“应该叫‘祸不单行’才对吧!”
易北愤愤地嘀咕了一句,索性在最后一级楼阶上坐了下来。身后的门突然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易北条件反射般抖了一下,后背的冷汗就绵绵密密地落了下来。她不是个迷信的女孩子,但想起小时外婆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敬奉的观世音,以及在睡觉前拿个木棍斜在门上“挡鬼”的习俗,还是让她对这座小楼多了一份畏惧。
“哎,你哪屋的啊,怎么坐在这里?”
“唔……拉杆箱……”
“啊,我都没看到呢,这么狼狈啊!哈哈哈……”
“白痴。”易北撇着嘴骂了一句,随即把身子转正,不再理睬。
恍惚间有谁把箱子拉离了她的身边,又低下头捡起随着拉链的裂崩而滑落在外的发卡、零钱袋、记事本,还有那瓶白色的去油洗面乳。
易北扶了扶快要掉下的眼镜,感动得几乎快要落泪。抬起头正想对那个看着毫无诚意的坏男生道谢时,惊诧的发现帮忙自己处理这一切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那个女生并没有貌若天仙的外表,却着实散发着一股让人迷恋的气质。
看到易北扭曲的表情,她莞尔一笑:“格洛马,叫我‘格洛’就好。”
看着伸出的那只后来才得知考过钢琴十级的嫩手,易北犹豫了一下,连忙握上去:“易北。”
“怎么同样做一件事情,格洛做起来就那么大方得体,至于这个小丫头,唉,孺子不可教也……”
“罗讷,你马上给我闭嘴。易北是新生,你怎么可以这样让我失望。”
格洛说罢便将易北的箱子扔在男孩的怀里,拉着易北拐进了走廊。一路上易北扭了两次头,那个叫罗讷的男孩都一脸愤然地拖着箱子艰难地跟着,看到易北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停住比了一下中指,易北自知没趣地转过脸去--世界上竟然有这么讨厌的男孩子!真是的!
“哪间寝室?”
“嗯?好像是……等一下,我拿一下注册手册。哦,306。”
“306?那应该是和蒂斯一间了!她一定会乐疯的,最近她正为独守空房愤懑不平呢!”
易北笑了笑,任由格洛牵着手走进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以后即将成为她唯一栖息地的屋子。
房间里放着让人禁足的摇滚乐,门板随着节奏的加强不安地扭动着。易北下意识地在门前站住脚,看着身旁格洛淡定的表情和罗讷幸灾乐祸的脸不知如何是好。来不及细想,便被一个女孩鲁莽地拽进了屋内,动作之快把易北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女孩就是蒂斯。她的室友,她以后唯一的家人。
房间里灯光很明亮,甚至有一台信号让人无语的电视在墙角孤独地低语着,躁人的摇滚乐戛然而止。因为格洛说:“蒂斯,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易北两天之内也会被你逼走的!”
看着格洛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蒂斯最终选择了妥协,但还是笑嘻嘻地把录音带像宝贝一样地抱在怀里--这是她“伟大的”艺术家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了。气氛有点儿莫名的尴尬,罗讷突然冲进来,把箱子扔在了电视旁边的角落里,随手拉起格洛便逃荒似的消失了。
“易北是吧?嗯……这里有点儿乱,因为我平时比较懒啦!但是你放心,既然你来了,以后我一定尽全力维持寝室的和谐美好!”
“没关系啊,我们可以一起打扫。”
“就因为我平时比较邋遢啦,所以你前面的五个都被我吓走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易北听着蒂斯铿锵有力的誓言,尴尬地摸了摸前额的刘海儿,转而开始打扫房间。屋子不大,却很温馨,两张床、两张桌子、一个摆书的架子和一个大大的衣柜,还有墙角那台绝对out了的蹩脚电视。不知怎么,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家具摆在一起,配上满目的摇滚海报和蒂斯琳琅的小饰品,竟然显得别样温馨。
“易北,你喜欢做什么啊?”蒂斯一边叠着被子,一边随意地问着。
“就……没事的时候写点儿东西吧!”
“会发表吗?”
“有时会。”
“哇哦,那不就是作家!哇!我竟然跟作家一间房耶!”
“还好啦,只是一般的写手而已。”
蒂斯饶有兴致地一一打探着,易北却愈发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的女孩子--简单、纯净、潇洒。
转来这所学校念高二,只是因为易北讨厌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感觉,亦不喜欢那个备受娇宠、十恶不赦的弟弟。现在连外婆那里都无法继续待下去了,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倔犟地拿着行李离开了家。尽管父亲并不重视自己,终归还是凭借四通八达的关系网给自己找了所还算说得过去的学校,让她能够在这个与故乡迥然不同的南方小城谋得一个卑微的位子。
想想都有些伤感。
“蒂斯,你家是这里的吗?”
“不是啊!我妈是一个忙到完全没时间想起我的经理。至于我爸,潇洒的艺术家,早就追求他的自由和梦想去了!所以我才选择这所学校的,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大家互相照应着比较有亲人的感觉。你呢?也一样吗?”
易北不知道自己的情况算不算与她们是同一个世界,但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讨人厌的混小子和那位气质超群的叫格洛的女生,“他们呢?他们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你问我罗讷和格洛啊?格洛是我们学姐啦,马上就要留学去了。至于罗讷,嗯,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他哪里比较帅,但也算是我们年级的什么草吧!家庭方面我还真不太了解,不过我想既然住在这里,应该情况都算蛮凄惨的吧!”
易北没有继续问下去,开始整理自己的箱子。里面东西并不多,但是全都是易北的宝贝,比如在外婆那里念小学时收到的两封情书,比如小时候和隔壁的男孩子厮杀坦克的游戏卡,比如生日时父母从远方寄回来的一只天鹅发卡,比如……
蒂斯看着易北翻出来的一件又一件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断地“哇哇”叫着,随即把自己的饰品台腾出了一半来给易北放这些珍贵的“文物”。易北看着蒂斯细心的动作,突然有一股温暖蔓延--多长时间,自己没有这样被别人在意过了。
刚刚归整了所有的杂物,敲门声却突兀地响起。蒂斯半躺在床上,手里举着一本卷得不成样子的《漫画大王》,边笑着边催促易北去开门。易北顺从地站起身子,拉开门,格洛和罗讷端着刚刚从餐厅买来的晚餐微笑着进门。蒂斯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忘记了洗手便抓起一块牛肉馅饼猛吃起来。易北看着蒂斯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点儿无奈,亦有点儿微微的心疼,以至于今后每次出门,她都会记得买一些顶饿的小零食和时令水果回去--蒂斯这只没有大脑的野猫,肚子是永远填不饱的。
罗讷不断开着蒂斯的玩笑,连格洛的嘴角都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弧度微微勾起。易北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温暖,像是找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家的感觉,幸福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吃啊!光看能当饭吃啊!”罗讷突然塞给易北一只小笼包。易北闻了闻,是她讨厌的韭菜的味道。罗讷注意到易北眉头转瞬即逝的微拧,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萝卜馅儿的给她,自己把那个韭菜的吞进了肚子,动作快到格洛和蒂斯都来不及注意。
易北在心底默默感激起他来,但想起下午时他招人反感的样子,还是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要被这个什么什么草的外表给蒙蔽了。罗讷看着易北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惹得格洛和蒂斯也茫然地应和。
“鲨鱼就是鲨鱼,再怎么伪装也不会变成海豚!”罗讷看着易北调笑道。
易北瞪了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是夜。易北依旧安静地坐在床上敲着永远也敲不完的音符,蒂斯突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蹲在角落里叮叮当当地砸着些什么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易北对于蒂斯突兀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亦不去关注或是追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就像自己在暗夜里带着隐痛的文字一样,没有人可以去承接和感化。
一刻钟后,蒂斯终于满意地从木质地板上爬起来,敲了敲有些发麻的背,快速奔到易北床边,悄悄地靠近她的床头柜--易北敲字的时候最讨厌人家打扰,就像她讨厌做什么惊悚事件的时候别人异样的关注。
蒂斯做完这一切便去拨弄起那台早已经受不起她拆卸组装的电视机,易北一扭头,便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干果店里见过的去壳核仁。不知怎么的,眼皮突然重重摔下,有什么液体砸在笔记本电脑上。一声,两声,像极了刚才蒂斯蹲在角落里制造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谢谢。”易北用枕头挡住脸,轻轻地说。
“啊?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天天这么辛苦,我遥感一下,你的脑细胞也死得差不多了……感谢我来点儿实际的啊,这篇稿费来了,一顿口味虾啊。不行,我得记在你的记事本上,省得你到时候忘了或者赖过去……”
易北听着蒂斯一连串的回应,嘴角不由地慢慢上扬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多久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易北光着脚扑到卧在地板上的蒂斯身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肩膀,听着她平稳的心跳,世界仿佛走向了无言的终结。定格,永恒。
“易北,你给我起来!我知道你爱我,但是我们这个样子,如果给其他人看到了可就有口难辩了!我还没谈过恋爱,你别害我一辈子被坑成Lesbian……”
“扑哧”,易北笑了一声,坐回去继续敲她的字。抬头,她看到蒂斯在用手背抹擦着些什么。易北本以为蒂斯很坚强,但是这一刻,好像很多东西,都被改变了,悄无声息。
时间已近初夏,易北和蒂斯拿着风筝嬉闹着上楼。夕阳的余光显得有些苍白,落在筒子楼的尽头氤氲成一片让人迷恋的形状。天气明媚灿烂,好到让两人忘记了明天要交化学的实验报告。上到三楼,易北习惯性地打开包找寝室钥匙,一旁的蒂斯则是眨着一双颇具灵性的眼睛左顾右盼。突然,她拉住了快要把脑袋掉进书包里的易北,指着格洛的房间小声地叫了一声。
罗讷独自蹲在门前,手里举着一根尚未点燃的廉价烟。楼道很黑,易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样的画面在这样的季节里,有点儿过度的凄惨。蒂斯拉着易北跑了过去,站在罗讷的身前,甚至有点儿喘气。
罗讷缓缓地抬头,脸上布满了无法隐藏的悲伤。易北推了推眼镜,困惑地盯着他。蒂斯则是蹲了下来,用前所未有的语气轻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里昂第一大学。”
易北仍然云里雾里找不到方向,蒂斯却突然陷入了沉默。眼前的两个人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无言地对视,丢下易北茫然的想着事情的缘由。
“哦,哦,哦,是格洛吗?她拿到通知书了?”
易北突然惊觉似的大叫,想起前几天的时候格洛来她们房间,告诉她和蒂斯自己已经向期待已久的大学递交了申请,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对于这个消息易北显得有些错愕,尽管以前蒂斯和她提起过,但她从未想过时间居然会如此仓促。毕竟也相处了将近一年,易北不知道怎样面对给过她帮助和照顾的学姐。离别的感觉,绝对不是当时和家人挥手时那样洒脱。
蒂斯倒是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平静。易北想也许她们相处得更久一些,能够真正设身处地地替彼此着想。蒂斯这样只是为了不让一直很疼自己的学姐担心,给她最美的祝福和期待。但是从蒂斯的表情里,易北又察觉出一丝陌生而冰冷的成分--蒂斯绝不是这样的孩子。想起秋雨蔓延的夜里床头柜上的核桃,易北没有容许自己考虑太多。也许一切都很简单--格洛要走,蒂斯尽管舍不得还要装作很平静,甚至装得有些不像样子。
此时,易北突兀地喊叫并没有得到些许的回应。两人依然沉默地对视着,像是在做着同一个不着边际的梦。相处了这么久,不要说蒂斯,易北还真是第一次看到那个浑小子如此这般的安静。易北缓缓地抽出他握在手心里的烟,扔在了楼梯拐角处的垃圾桶里,狠狠地盖上盖子。再转身,便看到了正在上楼的格洛。
易北挣扎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良久,易北张口,小声说了句“恭喜”。格洛笑了笑,透露着浅浅的伤感和无法抹去的无奈。
易北跟在格洛身后,看着她走近那两个随着黄昏的加剧愈发模糊的影子。也许此时只有她能够拯救这两个游离人间的灵魂--“解铃还须系铃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格洛。”罗讷猛地站起,嗓子有些微哑,在一片晚光的印染下竟显得有些悲壮。
蒂斯亦起身。看着格洛高高扎起的发梢,想说什么,终是选择了沉默。
“蒂斯,我知道你是个外表大条却很细心的女孩子,我把罗讷交给你了。以后他再犯错误或是欺负同学之类的,一律由你来法办。”
“格洛。”
“格洛。”
两人同时张口,音量并无最初的低沉,把一旁的易北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