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全讲完后会场一下子没有了声音，有人抬头望天花板，有人看装修精工的墙壁，有人低头写着什么，看去像是认真做记录，或是写发言提纲，只有见过这种场合的人才明白，其实大家都在装样子做姿态，对这样的敏感问题，谁也不愿先说话。这种沉默，对会议主持人是一种挑战。高德全见迟迟没有人发表意见，便点了建设局于、法制局氏、财政局长的名，要他们先说。建设局局长喝一口茶，咳咳嗓子笑着望一圈与会人员，说，高副市长点了名，我也只好说当初我提过意见，我们市的工程队那么多，能力也不比深圳公司的差，但楼是市委、市政府建的，谁施工我们都没有意见，从建设局这个角度去看，工程的设计、施工、验收及结算均是按规定进行的，没有什么问题。法制局局长是部队副师级转业干部，回来一直安排在法制局这个科级干部位置上，背后喜欢讲怪话，但现在很老实，他说，从法制局这个角度看，欠钱还钱，这没有违法，有钱就行了。末了抬头望望顶头上眨着眼睛的大型吊灯，补充一句，这吊灯真漂亮，值多少钱，我们局一年的办公费也不一定买得起。建设局长说，不贵，才2万多块钱。财政局局长是被点名的第3个人，他一开口就给大家泼冷水，说，欠债还钱，合情合理合法，问题是这钱从哪里出？这几年财政紧张大家是知道的，每个月发市直单位工资都要东挪西借，财政哪来钱还工程款？分管工业的李副市长刚过50岁，但头发已花白，给人一种沧桑感，在市府班子里他一贯以实话实说着称，他30多岁任副县长，撤县设市后又任副市长，未市人开他玩笑说他年年读一年级。
他老婆说他是烟花肚子，点了火有多少喷多少，也不看晴天雨天白昼黑夜。没等谁点他的名，财政局局长说完，他即认真地开了腔说，还钱我没有意见，钱从哪里出也用不着我操心，市长、常务副市长、财政局长你们都在，你们说哪里出就哪里出。我是想，现在讨论这么一件大事好不好？如果是刘书记还没走，我们怎么定都行。现在刘书记刚走，新书己还没有来，到时候新15记会不会有看法？如果谁来做书记还没定下来，那还好办，但新书记既然定了，人家就要来丫，我们这么仓促决定如此大的事情，好不好？会议一下子又陷入沉默，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想心事的想心事。
市长对待这件事是非常慎重的，李晓望望高德全，又望望庞俞，最后跟李副市长目光交流一下，笑了笑，然后说，今天召集这个会议，凭我个人的理解，目的也是听大家的意见，方总上个月已经来过，也见了刘书记，刘书记的意见是抓紧处理。李晓说着笑出声来，办公楼建起来了，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其实还不是我们的。账一定得认，钱也一定得还人家，不管怎么个还法。我想常书记来，也不至于不同意还款吧？再说，市长办公会议讨论一妆还款，也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本来嘛，这些事应该两办（指市委办和市府办）就处理好，只是因为数额大，我们才建议提交市长办公会议讨论。刚才李副市长说的意思我明白，如果能等常书记来，听听他的意见当然更好。据了解，方总为我们建办公楼的大部分资金也是东筹西借凑起来的，有部分还是高息借款，已经到期了。如果我们不还款，她就无法处理自己的债务。现在要是我们还不表个态，良心上也过不去。李晓作为市委办公室主任兼市委常委的发言在这里举足轻重。既然李晓这么说，接着的发言就无可无不可了，于是大家就望着庞俞。
庞俞脑袋移了半个方位，他望着高德全，说，你呢？这是开会以来庞俞讲的惟一两个字高德全是矮个子，一张不规范的椭圆脸又黑又粗。他读中学时是庞俞父亲的学生，师范毕业时庞俞将他要到市委宣传部，然后到乡镇干宣传委员、副书记，庞俞当副市长时他当镇长，庞俞当市长后他即被提为副市氏并进入市委常委，作为常务副市长协助庞俞负责市政府全面工作并主管财经工作。他善于揣度庞俞的心思，他常常用自己的嘴表达庞俞想讲但又不愿用自己的嘴讲出来的话。
现在会议到了关键时刻，庞俞就点名要高德全讲话。高德全说，其实我的意见一开始就说了，人家垫资1个亿为我们建办公楼，现在办公楼都用了，我们不讲良心不表个态说不过去。听说常书记过几天才能回国，然后还得回山城去交接工作，即使不休息也得5一7天才能赶到未市。我尽量打电话跟他联系，如果联系得上，向他汇报一下，如果联系不上，我看就可以定了。既然地委指定庞市长现在管全面，我想，开会决定个还款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高德全此话一出，再也没有人开口了，大家都等着宣布散会。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庞俞看看没有人说话，一边将会议桌上的打火机、香烟、笔记本之类收进皮包里，一边说，没有其他意见，高副市长你看怎么办吧。
高德全看看李晓问，散会吧？李晓望望庞俞，庞俞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高德全就说，散会。
从山城县到省城300多公里，常可进城时已是下午1点多。
下午3时正，常可如约来到了省委组织部。跟常可谈话的是一位副部长。事实上谈话也只是一种形式。下午3时半，常可拿到了介绍信。组织部副部长说今天明天都无法安排人陪常可到未市去报到，三个副部长两个出差未回，他又离不开，几个处长也都不在部里，考核去了，安排其他干部陪他显然不合适。常可望着副部长，一脸无可奈何。副部长说，要不这样，省委组织部就不安排人陪你了，你先到地委去报到，我给地委打个电话让地委派人陪你去就行了。
常可晃了晃手中的介绍信说，人家会认这个，部长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我只是不想在路上跑去跑来，你可知道山城到这里一个来回得近6个小时。老常啊，副部长说，你是工作上不放心，新老交替往往容易误事。
从省城到地委，途中经过未市时已是下午6时半。常可对司机说，我们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怎么样？先做一回客人。司机说，地委的人是否知道你要来，他们会不会等着你？对对，常可说，我得打个电话。于是他给地委组织部打电话，说路上因事耽搁了，明天上午9时他再到地委组织部去报到。
常可放下手机，小车正往未电市区的路口拐，一块宽大醒目的标语牌映人他的眼帘。他让司机将小车停在路边，一字一句读了标语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为把未市建设成为全省第一市（县）而努力奋斗！这是刘天的奋斗目标，最后数字也出来了，工业总产值和乡镇企业总产值都名列全省县级市之首：千部出数字，数字出十部，刘天成为未市第一个提拔而离任的市领导。有意思的是，财政收人却是全省倒数第几位，120万人口经济发达地区的市比不上30万人口贫困地区的县收入高，而且工资常常不能按时发放。这些情况常可早已清楚常可看了看。对司机说，我们先找地方吃饭，然后住市政府宾馆，市委、市政府都有自己的宾馆吧？
说话间，小车已经进入市区，街道边一间酒店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司机将车速突然减6来说，书记你看。常可将小车玻璃摇下来，探头看了看，那是一幢7层楼房，楼房的正面自上而下赫然地闪着几个金色大字：未市大酒店。酒店大门前宽阔的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小车，这些小车均用布袋遮起来，让人无法看到车型和车号。有意思，常可说，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因为车多，司机好不容易在保安的指挥下才将车泊下来。
他们进到大厅时，迎宾小姐非常友好地迎接他们说，请问订了包厢吗？司机说，我们是路过的，刚到。迎宾小姐说，非常感谢你们光临未市大酒店，很抱歉，今晚包厢全部满了，大厅你们坐不坐？常可接过话说，行，有饭吃就行。迎宾小姐将他们领上二楼大厅，选择一个较偏的地方坐下来。迎宾小姐说，吃饭的人多，上菜可能会稍迟一点，但也不会太迟。知道你们要赶路。常可说，上菜迟一点没关系，倒想找个人聊聊天，反正今晚我们要住在未市。迎宾小姐说，找小姐吗？这容易，但你们……她环视整个大厅，意思是这里找小姐行吗？常可和司机相视而笑。常可说，我们不是想找小姐陪吃饭，而是想找一个对未市饮食业情况比较了解的人聊聊。我们是从山区来的，我们那里餐饮业萧条得很，这里那么红火，我们要学点东西。这时，一个40多岁的男人向他们走过来，迎宾小姐说，这是我们经理，你们有什么可以跟我们经理说。
常可忙站起来，伸手跟经理握了握。经理说，到这里吃饭得提前说一声，迟了就没有包厢了。讲话喷出酒味。常可说，没关系。经理便递烟，常可和司机都摇头表示不会抽，经理便自己点燃一支，在旁边坐下来。常可说，未市的饮食业看样子还可以，我们山区里就楚不行，饭店都一间间倒闭了。经理说，也看人经营，未市也不断有饭店关门，市政府的宾馆就没人去，市里的头都喜欢来这里。常可想到自己也算未市的一个头了，还没报到也来了，脸上出现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表情。他说，从地理位置看，你这个酒店算是路边饭店吧？客人是以过路的为主吧？经理说，过路客也有，但主要还是市里的单位，开酒店，一定得单位支持，私人能有钱吃几餐？常可说，酒店管理得不错，客人一下车就感觉到了，是你自己的吧？经理说，未市经营得好的都是私人饭店，现在头疼的是收款难，单位吃饭都签单，有的单位拖了几年也没有钱结账，赚的钱都在数字上。
服务员开始上菜，并对经理说，308的客人要找他。经理站起来说，失陪了，市里的几个头在这里吃饭，要去见见他们。
常可向服务员，这里找小姐容易不容易？服务员说，容易，一呼就来了。问，价钱怎么算？答，坐台每个人5。元起价，其他服务自己谈。问，要多少有多少吗？服务员莞尔一笑，你也要不了多少。转身走了。
饭后，常可坐车在城市兜了一圈，看夜景。未市虽然跟山城一样是县级市，但毕竟地处沿海开放地区，人口多，经济较发达，城区面积宽，楼房林立，私人住宅比比皆是。美容、发廊、桑拿、按摩，应有尽有，旧城区一条最大街道东西两头的两幢楼房挂满了彩灯，霓虹灯下的了告牌在夜色中互相辉映，东头的“人类保健新时尚一一氧吧”闪过之后，西头便亮起“知足常乐”御脚堂。这就是台湾老板利用市委、市政府原来的办公楼装修出米的时髦场所，未市人现在常常称这两个地方为老市委、老政府，称新办公楼为新市委、新政府，去老市委吸氧，去老政府泡脚，去新政府开会，就连机关干部也这样说，让人乍听起来仿佛未市真的新成立了另一个党政机构。小车绕过氧吧和“知足常乐”御脚堂，甸左转进新区，未市最堂皇的建筑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市委、市府新办公楼。小车灯照着市委和市纪委的牌子，很是剌眼，司机关棹远光灯，常可看着设计不俗的大门问这像什么，司机左看右看说像对鸽子。这是高德全的点子，他说市委、市政府同在一个院子里挂牌办公，今后将会和气生财，就设计对鹤子吧。此言一出，在场的无人不点头称是。常可看一会说，不到未市不知道山城的落后。然后他们便找市府宾馆开房。
房是以司机的名字开的，每天2。元，但开门一看，墙纸一块块探出头来，仿佛跟客人招手，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好像在奏欢迎的乐曲，走在地毯上，下面吱吱喳喳地响，就跟有蟋蟀躲在里面斗架鸣叫一样，问服务员是怎么回事，服务员说下面的地板砖都脱开了。问房间能否换，回答是可以，但都是这样。
常可再问，这种房间，上面有领导来怎么接待？回答说，另外有一幢小楼，是专门接待领导住的，要市委办同意才能住。常可又问，来宾馆住宿的人多不多？服务员说，不多。常可问，你们有没有奖金，丁资高不高？服务员说，哪有奖金，工资也发不了，经常是每个月一二百元的生活费。常可问，什么原因，宾馆的位置不错嘛，环境也算好，怎么就没人住？服务员说，你都看到了，这样的设施。我们以前主要是做市政府的生意，市里开大会就在这里吃住。现在市里也穷了，开会少了，今年建好了大楼有了会场，开会也不来这里，吃住就发会议费。常可问，是不是管理问题，外面的私人酒店生意多好！服务员说，可不是嘛，一年换一次总经理，一位总经理拆建一次大门，搞一次装修，工资又发不出，谁有心做工？常可说，工资都发不出，哪来钱建大门、搞装修？服务员说，贷款啊，现在宾馆所有房子都做了抵押，地皮也是银行的了。常可说，谢谢你了。服务员说，见你是外地人，要不我也不敢说这些。
末市离地委只有30来公里，第二天上午9时正常可如期来到地委组织部报到。根据地委组织部的安排，下午3时正，地委委员、地委组织部部长到未市召开几套班子成员会议，宣布営可到任。上午10时，地委组织部给未市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未市市委组织部及时转告市委办，李晓立即到庞俞办公宰做了汇报，庞俞指示，按市委组织部要求办。
常可下午报到这个消息对未市领导人来说，都显得突然。按照李晓他们掌握的情况，常可在国外考察的时间还有5天，然后回到山城，再到山城县交接工作，起码也得儿天，也就是说，常可近。天内不可能就到未市来，现在怎么说来就来了？高德全组织财政局、法制局及两办人员把办公大楼还款协议书正文弄出来送给庞俞过目后，打字员正在打印，就接到了下午3时开会的通知，他马上去找庞俞。这时，庞俞正和李晓在内会客室里坐，
李晓见是高德全，笑了笑问，常书记下午来，1尔知道了吧？高德全说，知道了。李晓脸上堆满了笑，他说，常书记来得也真是时候。高德全望着庞俞，庞俞的神态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沉默着拿着点燃的香烟，不停地吸。高德全问，协议书已经打印，也跟方总定好了下午签字，现在怎么办？庞俞还是不声不响地吸烟，他真是有能耐！好一会，几个人都沉默着。最终，还是高德全先憋不住，他问李晓，李主任，你说怎么办？
李晓哑咂嘴，这是他碰到不好表态的事时的习惯动作，他说如果迟一天，字也签了，如果早一天，方总这边还没通知，事情都好处理，现在就左右为难了。高德全问，中午就签了字怎么样，下午要开会嘛！李晓说’要签也行，毕竟都定了，就怕引起误会，今后庞市长工作不好做。高德全又问，如果不签，方总这边如何说。李晓说，拖一拖，再跟常书记说一下，相信常书记也不会有不同意见，遗留问题了，谁接任也得承认这个事实嘛高德全皱起眉头张大嘴巴再问，万一常书记就是不同意，怎么办，有没有这个可能？李晓说，也有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事就不好处理了。说完看着庞俞。高德全也看着庞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