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奶娃,在寺院待了二十年的广慈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虎儿,“我们把衣服脱掉,洗个热水澡好不好?”
虎儿蹬着两条小短腿,嘴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广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迅速给他脱掉了衣服,一定要洗快些,免得孩子着凉了。
当他脱掉了虎儿的外袍时,发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红绳,上面串着一颗珠子。
他不禁细细研究了一下,这种珠子是猫眼石,他以前在兰若寺见过,是非常富有的香客捐赠的香火钱。
猫眼石上刻着四个字:爱妻御盈。
广慈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这个孩子,是程连萧和御盈的儿子?
金都的皇宫里,程连萧批阅了成堆的奏章,杨安准备拿走,却发现这些奏章的批阅有各种问题。
他叹了口气,知道程连萧心中烦闷,无法专心致志,所以出了问题。
“皇上,要不,出去转转?”
程连萧点了点头,身后跟着一队宫女和太监,他冷淡地挥手,“不用跟着了。”
程连萧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金冠,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可现在,杨安只觉得他身上罩着一股阴郁之气。
望着一座座辉煌的宫殿与阁楼,程连萧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失落。“杨安,朕总觉着,这个地方很陌生,虽然朕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
杨安心中了然,只道:“可能是因为时间太短了,等日子长了,或许会好一些。”
程连萧摇头,“恐怕住上二十年,也还是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走到了之前大皇子住过的地方,程连萧眼神晦涩,终是走了进去,坐在虎儿曾经睡过的床上,很久都没有动。
杨安见程连萧双手掩面,背影哀伤,不由感慨,本来那么幸福美满的日子,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皇上,您是不是想念大皇子了?”
程连萧捏紧了拳头,冷硬道:“朕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杨安看着床上叠整齐的小衣服和小鞋子,就忍不住一阵难过,他虎目含泪,郑重地跪在程连萧面前。
程连萧皱眉,“杨安,你这是做什么?”
“皇上,有一件事,属下不敢欺瞒。”
“你说,朕不会怪你。”
“属下当天就已经派人出去寻找大皇子,询问过沿途的老百姓,他们看见过大皇子,只是意识到是从皇宫出去的,所以不敢惹祸上身。大皇子现在生死不明,这该如何是好?”
程连萧眼睛酸涩,想到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他以为那样做,可以折磨到别人,其实受折磨的是自己。
“皇后如何了?”
杨安擦了把眼泪,哽咽道:“皇后娘娘不太好,您去看看吧。”
程连萧来到永巷,只是半个月不见,这条巷子又苍凉不少。
隆冬季节,天气酷寒,御盈却只穿着一身短袄,袖子高高捋起,露出的两条手臂上都是青紫的颜色,手上已经见不到皮肉的颜色,全部都溃脓,惨不忍睹。
御盈气喘吁吁地从井里打上来了一桶水,哗啦一声全部倒进大盆里,动作利落地刷马桶,满头的乌发没有打理,垂散下来,遮住了面貌。
程连萧站在那里许久,御盈都未理他,只顾着做自己的事。
一阵寒风吹起,御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程连萧可以听见她胸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
几天不见,她好像成了一个老人,瘦弱的身躯好像一片叶子,随时可以被北风吹走。
程连萧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身上的皮肉被人一片一片割下来。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御盈忙碌的双手。
“不要再刷了,朕给你找个太医看看。”
御盈抽出了自己脏污的双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却没有任何的神采。
“你怨恨朕吧。”
御盈顿住了双手,慢慢地抬眼,盯着程连萧道:“我不后悔对你撒谎,隐瞒了自己的过去,我有我的迫不得已。我只恨自己遇上了你,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情愿在怡红院做妓女,也不会跟你走。”
院子里起了风,一地的枯树叶在半空中旋转,最终缓缓落下。程连萧不置一词,起身离开。
晚上,雍和宫丝竹悦耳,歌舞欢腾,程连萧坐在首位,底下是一群花枝招展的舞女,彩绣飘飘,衣袂翩跹,整个宫殿都是暖洋洋的。
程连萧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眼睛半睁着,看着底下的各位功臣。
“来,咱们喝,谭义,朕敬你一杯!”
谭义望着面前的美酒,半晌没有动作。身边的老友撞了他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朝程连萧的方向举了一下,自顾自的喝了。
一旁的臣子们看得心惊胆颤,程连萧却不恼火,也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坐在程连萧两侧的两位女子面色变了变,其中一个伸出纤纤素手,趴在他的胸膛上,用柔媚的声音道:“皇上,您少喝一些,仔细夜里头疼。”
程连萧笑着摇头,将身旁的两位美人揽在怀里,一本正经道:“朕告诉你们俩,你们谁先给朕生下一个儿子,朕就封谁做皇贵妃。”
两位婕妤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连萧,“皇上说的是真的?”
程连萧又一杯酒下肚,红着面颊道:“君无戏言。”
听了这话,底下的臣子们开始议论纷纷,谭义沉着脸,重重地放下酒杯,独自起身离开。
一个臣子指着谭义的背影,大喊道:“皇上,谭将军高傲自大,目空一切。微臣恳请皇上治其大不敬之罪!”
程连萧眯了眯眼,看着谭义大步离去的背影,眼神渐渐复杂起来。
一个太监匆匆跑了进来,在程连萧面前说了几句话。
那个太监退了下去,程连萧以手扶额,脸上是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坐在他左侧的婕妤以为没什么大事,举着酒杯笑吟吟地来敬酒。
“皇上,今晚到臣妾那里去吧,臣妾会……”
“滚……”程连萧突然变了脸色,打翻了婕妤的酒杯,“都给朕滚出去,都滚!”
两个婕妤吓坏了,惊叫着跑了出去,底下的歌舞也散了,臣子们也纷纷离席,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瞬间就沉寂下来。
杨安跑了进来,忧愁满面道:“皇上,皇后不行了,这次,怕是无力回天。”
御盈摔倒的时候,身子靠在了马桶架上,几百个马桶堆得高高的,瞬间就全部倒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傍晚出事的,晚上被经过的太监们发现。他们将昏死过去的御盈抬进屋子,随便放在了榻上。
程连萧赶到的时候,屋子里站着很多太医,不用说,一定是杨安叫来的。他最清楚,御盈是程连萧的命。
“怎么样了?”程连萧瞪大了眼睛,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儿。
御盈的头上一直流血,太医给她缠了纱布,仍然有血迹透出来。程连萧伸出手去探她的呼吸,刹那间惊呆了。
“你们快给她治病啊,她快不行了,你们还在等什么?”程连萧怒吼。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站了出来,为难地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脑部受伤,五脏郁结,外伤内伤都很棘手,微臣不敢随意用药。如果药效弱了,皇后娘娘恐怕凶多吉少;药效过强,则适得其反。”
程连萧猛地转头指着他,暴喝道:“你身为太医,却医术不精,朕要你何用?”
几个太医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了下来,伏地求饶。
杨安见此,将一屋子的太医都打发出去了。
“皇上,太医们的意思,您也知道了,他们只怕有心无力,可皇后娘娘的病情刻不容缓啊!”
“那朕该如何救她?”程连萧坐在床头,将御盈紧紧抱在怀中。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凉,他想要捂热她,捂热她。
程连萧摆了摆手,“罢了,你们都出去吧,朕想要跟她单独待一会儿。”
“盈盈,你不要离开朕,朕不会让你死的。”程连萧掐住御盈的下巴,让她微微张开了嘴巴,从袖筒里拿出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强迫她吞了下去。
那颗药丸稀世罕见,有强效救心作用,可以使病危之人快速苏醒过来,却不能根本治愈。
“盈盈,你不是很担心虎儿吗?朕已经命人去寻他了,是朕不好,你快点醒过来……”
“虎儿,虎儿……”御盈口中喃喃念道,双手紧紧抓住了床褥,这样一使力,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程连萧慌忙握住她的手,“盈盈,你醒过来,醒过来,朕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御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床边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可她知道那是谁,她到死都知道。
“虎儿呢?我要虎儿。”程连萧握住御盈的手,突然泪如雨下。
御盈的指间碰触到一片湿意,她望着头上的纱帐,忽然笑了。“我的头好痛,可我看见虎儿了,孩子哭得好惨,他一直在找娘,他快要被河水淹死了,他需要我……”
“不会的,你一定要坚持住,朕会把孩子找回来的,盈盈,你好起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御盈扭头看他,空洞的眼中没有任何神采。“你居然哭了,看来我真的没有希望了。可是连萧,我真的好想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