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汉
他叫张泉,个子不高,墩实有劲,说话声大,为人直爽。因为家贫,住在村子祠堂旁的一间矮屋里。妻子多病,他侍护她几十年如一日,熬尽了心血流干了汗水。他好打抱不平,村里谁要是做了越理的事,他会冲上去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见。乡亲们信得过他;心术不正的人害怕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从心眼里敬佩他。他生性豪爽,不计较个人得失,帮乡邻们干农活,收工后一声不吭就回了自己的家,从来不在主人家吃饭,也不收主人家报酬。他会绱鞋,村里人送去的活他都半价取酬,碰见可怜人家,竟一文不收。别看钱收得少,活儿却做得精细。他手艺超群,鞋绱得又结实又稀样。问他为啥见钱不收,他笑答:乡里乡亲的,谁不帮谁?!
他叫张泰贤,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为人和善,勤劳热心,大伙都叫他“善人队长”。早上,他第一个起来打铃叫人,带领社员们下地干活。中午,他牺牲午休照顾队上的孤寡老人,亲手为他们挑水劈柴套磨子。晚上,他蹲在记工员身旁,帮助记工员为社员们记工分。工分记得公道准确及时,社员们的心里也平衡塌实舒畅。一户社员家贫,孩子小。得知老俩口想进山买枋板准备后事的消息后,他二话不说,自己找了一个朋友,带上自家的干粮,跋山涉水五昼夜,一页一页搬,一段一段路挪着节节、冒着大雨扛回来了一副枋。一个双目失明的“五保户”老汉临终前拉住他的手,流着泪说了最后一句话:队长呀,你太好了!下辈子我变牛变马报答你!
他叫张购麦,木匠,大户人家出身,妻贤娘慈,生活美满。天生一副热心肠,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家的事还要紧。他家厦房中安了一副石磨,遇上谁家的娃娃套磨子,他总要帮助套牲口、倒粮食、筛糁子,忙过了饭时,又空着肚子跟上大伙下地上工了。村里人做个板凳、钉个门槛、修个泥屐(木屐)的事,大都在下雨天或晚饭后找他帮忙,他不仅分文不收,赔上功夫,误了家务,有时还硬要给来人留饭!村里一户可怜人,男人口吃,女人不讲卫生做下的饭让人难以下咽。盖房时,帮工的人少,而且请不到匠人。他主动寻去帮忙,从头到尾,一干到底。匠人的活、泥瓦工的活、杂工的活,他见啥干啥。主人家房盖好了,钱用光了,还背了一身债,做活的人等于白搭。他干的时间最长,误了队上的工分,年终决算分红时,还倒贴了款。
他们,就是我印象中的庄稼汉形象!——这都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人和事了。
那之后,我便参军告别了家乡。人是离老家故土远了,心却常挂记着这些人勤心善、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庄稼汉子。
多少回,睡梦里喊起了他们的名字;多少回,身处异乡,每次看见村舍,便油然而生怀念他们之情;多少回,我暗自勉励:将来做人,就要像他们一样正直坦率,一样宽容大度,一样豪爽旷达,一样淡?白自在……
上世纪70年代,我在部队任连、营职军官。由于当时的政策是军队基层干部一律复员,哪来哪去。咱身上流着农民的血,自然明白自己的归宿是农村,时刻作好了“荣归故里”的思想准备。也正是这个时期,我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过庄稼汉的辛酸苦辣,憧憬着当一个庄稼汉如何“自得其乐”!
庄稼汉,只要能吃苦肯下力,不愁饿肚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自吃自用。只要记住老祖先留下的话:“要想日子美,多出几身水”,只要看看门楼上砖刻的匾额“耕读传家”、“和气致祥”的话,就明白生活的意义了,就有奔头了。日子有了盼头,人也有了劲头!
农村人,不离土,一辈子不退休。有土为家,爱地如母,惜土如金,入土为安。一辈子与土地结缘,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忙忙碌碌,倒也平平安安,不担心车祸事故,不在乎褒贬升迁,不发愁老来无事。下到地里,放开嗓子吼二戏乱弹,回到家里,搬倒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不像城里人,八成忧愁来自于人的“自我制造”!
乡里乡亲,父老兄弟,彼此话虽不多,但感情真切实在,不掺水。一声“大伯”的呼叫,能让你把正在吃的梨瓜掰半个给娃;一声“老哥”的称谓,能让你放下手中的活计领着他去村里寻亲戚认门户;一句“算了算了”的劝解,能让你压下冲天怒气吞下满肚子委屈与正在争吵的对方重归于好……
一家有难,八家支援。若是谁家盖房,邻人宁可撂下自个儿的活计也要前去帮工;若是谁家娶亲,前几天大伙就帮着搭棚子借凳子下帖子;谁家的男娃该找对象女娃该寻婆家了,乡亲们便跑南跑北问东问西帮着玉成佳偶;若是谁家遇了丧事,抬棺材打墓穴置饭菜的事全由乡亲们包揽;若是谁家不幸遇上了天灾人祸,乡亲们便主动拿上钱粮接济他,边劝主人边拧过身去偷偷擦拭泪水。
别看农村穷,农民土,可他就是信奉“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穷窝”、“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这些“祖训”。在外工作了一辈子的人,退休了,总想“叶落归根”;儿女进城工作接父母去享清闲,可二老就是“薄地见不得鸡粪”,住不了几天就脸红脖子粗地逼孩子送自己回老家;在外经商,日进百金千金万金的富豪,一听布谷鸟叫,一见麦穗泛黄,就发了慌着了急吃不下睡不着,急急忙忙赶回家去“舍本求末”,收割那仅值经商日收入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油菜小麦。
辛苦了一天的庄稼汉,晚饭后仍不急着睡觉,走东窜西,啦呱谈天是他们的一大享受。这时,白天做了买卖的人请在场的能人帮自己算账,然后庆幸自己没有受骗上当,感叹自己不识字出了门处处担心事事作难;谁当天赶集听了一段大鼓书见了一件新奇事,便也拖腔子卖关子地说出来让大伙分享。谁和别人下棋、“丢方”,彼此胜败如何对方棋风棋艺如何双方约定何日再战等等,这些都是这个特殊时节特定场合的热门话题。
“老碗会”,是关中农村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吃饭时节,庄稼汉们捧着菜碟端着饭碗,不约而同地来到井台旁、碾盘上、槐树下。一入伙,便就地一蹲,白蒸馍蘸上了红辣子,竹筷头挑起了长面条,一手端碗一手捉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热搅团稠糁子菜糍卷……那种满足和自豪,是农村人的特权!
别看庄稼汉干起活力大无比,说起话来声能揭瓦,但他们绝无“大男人主义”。家里的钱,女人管;家里的主意,女人拿;家里有矛盾,男人让。他们深知女人持家不易,他们体谅女人忙内忙外,他们懂得这个家没有自己能维持没有女人要散伙!他们的婚姻,大多是“先结婚后恋爱”,虽不合乎情理但很切合实际,他们珍惜这“五百年前”的缘分,恩恩爱爱和和气气地相濡以沫几十年。希图的,就是临终时能换来儿孙们穿白戴孝哭天号地捶胸顿足至真至诚的一行行眼泪!
生活总是阴差阳错,本来打算好了当个庄稼汉,命运却又把我推向了另一条道。
无论哪条道,“庄稼汉”一辈子没离开过我:父辈是庄稼汉;亲朋是庄稼汉;小时侯自己当过庄稼汉;梦里的庄稼汉,笔下的庄稼汉……
庄稼汉情结,未了的愿,终生的缘!
房檐水
大雨倾盆似地下着,痛快而淋漓地表达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房檐水不断线地淌着,尽情而又尽意地倾吐着久积胸臆的干渴和积郁。
一群孩童赤身裸体,排成队,拍着手,稚气十足地唱着儿歌:“天老爷,嫑下了,你家儿子女子长大了……”
一位老妪摇摇晃晃地端着瓦盆,放在房檐水窝处接水,以备洗菜做饭。她是一位无儿无女的独身老人,年岁大了,自己从井里绞不起一桶水,只好借天雨喝“天水”。
一位壮汉赤足挽袖,坐在房屋台沿上,一把一把地磨镰刃。他是忙人,趁雨天将刃片磨快,等待当年麦子丰收龙口夺食时快割快收快耕快种!
一位老汉,身旁一堆竹篾,膝下围着爱孙,边讲故事边编织蚂蚱笼儿。他太忙了,答应了孙子很久的事,碰上雨天才给小人儿还了愿。雨天屋里暗,才转移到房檐水前来的。
一位少妇,愁云满面地望着房檐水,从门里出出进进,在门口站站坐坐,异常急切,魂不守舍。她是回娘家探亲来的。本想当天就赶回夫家,不料雨阻归程。她心里挂记的,是家中望娘早归的幼儿、天黑后站在门口的鸡鸭,还有那不会做饭的丈夫和笸篮里等着添加桑叶的蚕儿们……
这些,便是我记忆中的房檐水和房檐水前发生的故事。
房檐水,学名叫“檐滴”,娃娃们叫它“水门帘”。它是农村土瓦房雨天里的一道特殊风景。孩子们少小无忌,不管雨下多下少有利有害,只知道雨大了才有房檐水,有了房檐水才好看好耍好玩。
女孩儿自小爱结伙成群扎堆嬉闹。下雨天,她们抱头遮雨跑到一处,三五成群地聚在房檐下,玩起了“抓弹儿”游戏。这玩艺儿,需要的场地小,“弹儿”可随制随用,到场的人又可人人参与;一个一个表演,优胜劣汰,含有竞赛性,很能吸引住女娃娃们。“弹儿”的制法:或从房檐水窝中找来雨水冲出的石子,或捡来瓦片砸碎磨圆,或将平时藏起来的瓦盆残片取出来捣烂磨圆,或将三种办法掺合。弹儿的数量,依孩子们的年龄确定,人越大,数儿越多,少则五个,多则十个。其玩法:先将弹儿掷地,再一个一个抓起;每抓一个,先抛向空中,再接入手中;抓新弹儿时,已抓人手的弹儿不能撒掉。抓完了,再抛出,扔起一个于空中,一只手要将散落在地的弹儿全部揽人掌中。揽完了,要将全部弹儿抛入空中,用手背稳稳当当地全部接住,这叫“考”。玩法复杂的,抓、搅时,还有往上抛二至五个弹儿,抓起地面一至五个弹儿的。只有往上抛得高,才能保证抓取地面弹儿有充足的时间。但是,抛高了,又容易散,难接。这要靠熟能生巧,全凭一手硬功夫!一边抓、揽、考,一边还要唱歌谣。完成了全部“动”作,还须一副金嗓银喉好记性,方能取胜。小娃娃玩的弹儿少,唱的歌谣短小简单:一打卦/二勺把/三舀水/四马驾/五勺儿/六疙瘩/七抬头/八莲花/九十九/一百八/饿狼儿/饿狼儿/抓鸡娃!大一点的女娃,唱的歌谣长,曲调复杂,悦耳动听,常能引来旁观者。女孩早已“扫见”了旁观的人,可就是佯装不知,仍然一板一眼地边唱边“抓”:一/一儿一儿/咕咕笛儿/二/二郎抱凤/骑马踩蹬/三/金山赶山/赶过桃园/四/四儿四儿/咯吱吱儿/咯吱开/水芹菜/五/五儿五/龙灯鼓/吹哨哨/过十五/六/六六海海/摇摇摆摆/七/七米英格七米犟/七米英格娶他娘/八/金八我八/十七八大姐家/九/金九玉兰/逃走下凡/十/十呀十呀/想吃梨呀/梨不落呀/拿棍打呀/一地疙瘩疙疙洼/一把抓完不剩下!
娃娃们终归小,玩着玩着就吵起了仗。双方的对骂“台词”,也与房檐水有关。一个说,你也不知道把驴脸伸到房檐水窝照照去,羞死了!一个说,将来给你找个女婿,脸上的麻子和房檐水窝窝一样多,看能把谁羞死了!一个说,将来给你在旱塬上找个婆家,只能吃房檐水,把你渴死去!一个说,我叫东海龙王派一伙伙虾兵蟹将从房檐水窝里钻出来,把你吓死去……
大人们有个老讲究:冬至那天夜里,要将提前接好保存起来的房檐水,以盆盛之,放在房檐水窝里,第二天早晨看结冰——哪一边冻的冰高,预示着哪一个方向的庄稼收成就好。母亲年复一年虔诚地实践着这个古老的风俗,农事再忙,也没间断过。哪一边要是冻的冰低,她就当场饶香求神,祈祷老天爷让所有的庄稼都丰产丰收。她有时还要半夜起来看看结冰情况,以防冻裂了盆子,影响自己烧香拜神的方位。她善良的心愿,为的是全村人收成有赖,全家人衣食有源,儿女们饱暖有靠!
我们村有个大户人家,祖传下来一句家训:“滴水穿石”,并在房檐水窝处放了一块石头,让“滴水”积年累月地“穿石”不息。即使房屋拆建,也要将这块“家训石”重新放在新房的房檐水窝处。不知多少代人了,代代如此,恪守祖传。听大人们说,其祖上的用意,是让子孙在雨天人闲时,坐观房檐水,思念祖先创业的艰难困苦,思索滴水穿石的坚忍不拔,思考继承祖业祖德时如何坚心守志。我见过那块石头,约二尺见方,青石质,中间凹入,肯定是房檐水“粉身碎骨”后才让其家祖训“留声于石”的。我很羡慕人家,每到雨天,常去那方青石前倾听雨声,凝视“石诫”。回想起来,它曾对我起到过“无声老师”的作用,启迪我做事要持之以恒,不懈不怠。
父亲对我的教育,也曾经在房檐水前进行。他虽不识字,但记性极好,熟谙农事节气,知道许多农谚的来龙去脉,并能依之测天气、事农耕。每到雨天,便将我唤至房檐水前,坐在门口的白石头上,一边干活(撮草绳,编草鞋,扎牛鼻圈等),一边向我传授气象谚谣,嘱咐我将来肩负持家重担时要学会观云知雨,顺天应时,不误农事。记得《看云歌》歌词是:云向南,水漂船/云向东,刮黄风/云向西,观音老母披蓑衣/云向北,老婆拿拐拐搅干麦。《看虹歌》歌词是: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下白雨/北虹出来卖儿女(天灾)!《看天歌》歌词是:一日北风三日晴/三日南风太阳红/七阴八下九不晴/十日再看太阳红/八月十五滴一星/正月十五雪打灯/九月南风不下雪/伏里干旱雨水缺/大怕三十/小怕初一/雨下二十五/下月无干土……父亲发现我学得不太认真,让我背诵。我说,我将来要考大学,不务农,用不上!父亲语重心长地教诲我:“娃呀,读书的千家万家,成名的一家半家;七十二行,庄稼为王;考不上大学,总不能喝房檐水去!”当时,我没仔细思量过这些话的含义。父亲去世后,我才恍然大悟了他的苦口婆心……人常说,父不死,儿不大,我在房檐水前体会最深!
上了中学,由于家穷买不起雨伞,我最担心星期天返校时下雨,那就要淋雨走20里土路!每当这时,母亲便唉声叹气,坐立不安。一会儿用手试试房檐水小了没有,一会儿走进雨中看看天上的乌云淡了没有,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我:今天不去学校行不行?它听到我坚持冒雨去学校的回答后,又一次忧心忡忡地把手伸向了房檐水……后来,母亲想了个窍道,她央邻人用麦秸秆为我编织一顶草帽,自己为人家纺线织布,以工换工,互不付钱。万分遗憾的是,没等草帽编成,母亲却在那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含着泪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还有很多很多事等着她去做的人世……
又是一个周日,又一回碰上了雨天。雨还是那样大,房檐水还是那样密,家中还是没有雨伞,我冒雨回校的决心还是那样坚定。可是,再也望不着母亲伸手试探房檐水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母亲迈着小脚跑前跑后焦虑不堪的神情,再也听不到母亲告诉我“等草帽编好我娃上学就不淋雨了”那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催人眼热的亲肠话!
这会儿我眼中的房檐水,似乎变成了母亲牵挂孤儿的缕缕情丝,变成了隔阻母子相见的根根栅栏,变成了稚儿思念慈母的滴滴泪珠……
水磨坊
记忆中的水磨坊,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
那时,村子不通电。乡亲们一合计,便由生产大队在阳化河西岸修了一座水磨坊。比起邻村人仍然用的牛拉磨,水磨坊一时成了村人自豪和炫耀的资本!
出于好奇,放学后我和伙伴们常常迫不及待地挟着书包跑到水磨坊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