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力命》中说：“农赴时，商趋利，工追术，仕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如此说来，诸事兼有利弊，诸利皆有所失，诸弊皆因所欲，诸事皆由规律，诸律皆因“命”定。虽然，列子其时，尚无道教。然而，却早已涉及“命”题！
大诗人白居易在《感悟妄缘题如上人壁》一诗中写道：“自从为騃童，直至作衰翁。所好伴年异，为忙终日同。弄沙成佛塔，锵玉谒王宫。彼此皆儿戏，须臾即色空。有营非了义，无着是真宗。兼恐勤修道，犹应在妄中。”看来，诗人从自已一生“所好随年异，为忙终日同”之中悟出了人生的真实。时至暮年，既有对摆脱“妄缘”的追求，又担心“勤修炼”仍属“有营”之为，犹在“妄缘”之中，是“非了义”的！怎么办呢，顺其自然，随“命”！当年，白居易在周至当县尉时，一定曾经造访过县内名观洞清庵（也叫栖云庵，即丹阳观的前身）。说不定，他暮年悟缘（即命）时，亦曾联想过此行所感！
相传，宋代大哲学家、“关学”的创始人、理学的奠基者之一张载，曾于丹阳观潜心著书。家居周至北辛寺头村的北宋四朝名宦赵瞻慕名拜访，两人促膝长谈，竟至终日。张载认为：“生必有死”，“生宁死顺”。赵瞻有《春秋论》、《唐春秋》等十数部巨著。卒，太皇太后车驾亲临，且辍朝二日悼之。清乾隆十四年（1749年），时任周至知县邹儒咏诗感叹：“……碑石青苔字剥除，夜台风雨近犁锄。百年遗恨今销尽，欲倩高人重著书”。倘使时光倒流千年，张载、赵瞻重归丹阳观，他们又何以释命呢？！
瑞士学者凯勒在《绿衣亨利》一书中写道：“人们对于自己实际拥有什么东西，并不怎么感谢命运，对于自己缺少什么东西，却总是加倍地埋怨命运。”西方人眼里，是把命运当成解释生命和生活中喜、憾、得、失之“托词”看待的。成功了，便是自己努力使然；失意了，即认为那是“命运”捉弄的结果……
谈论间，我们发现旁有老者，静听诸论，欲言又止。问其所见，他笑吟一首《十不足歌》相赠：“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上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子低；盖下高楼和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丽妾娇女刚娶下，又思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佣人雇下几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银钱捐下知县官，又说官小地位卑；一直攀到阁老位，昼思夜想要登基……上天梯子没做好，阎王发牌小鬼催；命里注定三更死，休想拖到五更去！”还是老百姓实在，认为“人生苦短”，要珍惜平淡，勿得陇望蜀，活着就是“命”。
哲人们所见各异。世人对哲人之见也所云不一。
是耶，非耶？
此也，彼也？！
我们商定，回家后，觅取马丹阳的著作细读，从中悟“命”。下次重游时，再将读书所得所悟于斯境斯地复议复论……
那时的住持，仍是斯人斯见吗？！
寻访索姑故里
年年都逛翠峰青山古会，会会都曾产生过瞻访索娘娘家乡故里的念头，可总是阴差阳错，未能成行。
2002年的盛夏，在周至县挂职的著名作家叶广芩邀我为她当向导，专程寻访索姑故里。我亦初往，恐难胜任。于是，又新约两位文友同行。
一人扶风县境，我们即做好了越山跨河，逢人问路，见村问名的思想准备。原以为，寻访一座小庙，肯定要费极大神力，反复周折。没想到，所到之处，竟无人不知索娘娘，无人不晓青龙庙。因而，问路没遇一个摇头人，寻庙没走一回冤枉路，顺顺当当地抵达目的地——段家乡青龙庙村。走进庙门时，我们还在暗自庆幸，感叹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运气。庙中的住持说：不是你们运气好，那是你们人贵心诚，索神爷在暗助你们哩！
“人贵心诚”！还真的让他说中了——叶广芩本来就是叶赫那拉氏家族中的“格格作家”，当属“人贵”；她到周至担任副书记以来，头一回出县访游，竞选中索姑故里，确系“心诚”！
庙分两处。村内的一处，叫老庙。庙前一株古槐，树身粗细，约两三人方可合围，人称唐槐，享有千龄！树东侧的石碑记载：索姑属西汉人，系青龙庙村索姓之女，丽质聪慧，含愚藏真，童年牧羊，樵苏纺线于青龙山。后避嫁乘马越池出青龙，只身入青山……贞观年间，唐王李世民于青山煎茶坪御封为索娘娘。尔后，青龙八社为索姑圣母在青龙庙建正殿一座，周至哑柏至青山盖顶亦修建索娘娘庙、祠数十处……古槐南侧，有一株同样粗细的皂夹角。岁月的沧桑，已“淘”空了树心，全凭半边树皮支撑硕大的树冠，甚为惊险，煞是壮观！
庙内四壁皆绘彩画，以索姑生平故事及历代传说为内容，题目分别为：领玉旨下凡人间；转人世降身索家；受虐待嫂嫂挚见；苦修炼秃女牧羊；显圣力索姑纺线；梳秀妆嫂嫂偷见；奔车峪拒婚出家；马刨泉赐予甘露；修真谛车峪翠峰；煎茶坪巧遇圣姑；封索娘唐王感恩；救伯生索姑显圣；佑八方众生奉祀；降春雨泽润黎民。
住持说，西边还有一座青龙庙，叫大庙，那里还是国家的文物保护单位呢！我们乐不自胜，迅疾登车西驰。
过一条沟，上一道梁，既见林木葱葱，即闻鸟鸣蝉唱，西边的青龙庙到了！
两庙相距约一公里。大庙占地30亩左右，该处地名亦叫青龙山。山下的湋水河，蜿蜒曲折，两岸披绿，酷似一条青龙。这里，东连汉唐景地杏林，南对太白积雪，北瞻乔山风光，西眺周公祥地，紧临西汉伏波将军马援故里，更有渭河环绕，沃原映衬，真正是一处物华天宝、风韵独具的洞天福地！庙北，有一座面阔五间的清代戏楼，其下，是百丈悬崖，滔滔讳水；其左，是千年柏林，幽幽古道；其右，是一口古井，汪汪清泉；其前，是一方平场，茵茵绿草。草间，还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人们看戏时“就地取材”的“座椅”——石头、砖块。演戏时的盛况，可见一斑！索姑庙会是每年三月的头十天。届时，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民间传言：“宁舍场边二亩地，不舍一个三月会！”
庙门朝北，共有五座大殿，分别为：山门、灵官殿、索圣殿、关帝圣君殿、无量祖师殿。山门为一组四合院式的建筑，很是别致，共有十余间房舍，兼具庙门、道房、厨灶、客堂等功能，通前到后，纵深足有十余丈长短。时值夏日，天气热得闷人，这处山门之内，却仍是微风习习，凉意频仍，别有洞天。叶广芩虽足及天下多处名胜，见多识广，但对这座山门，却也称奇说异，赞叹连连。
无量祖师殿对面，一排并列三通古碑。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难以详辨。我们费力多时，方才从时隐时现、时续时断的碑文中得出共识：青龙庙和索姑的历史，始于西汉，盛于唐。难怪，古人曾在诗中写道：“危峰峭起接云根，小筑芳丛点翠痕。野老人传唐世代，残碑家载汉烟村……”
我们辨读碑文的当口，青龙庙八社的会长闻讯赶了过来。
会长也是索性后裔，中等个儿，五十岁左右年纪，直人快语，精壮结实，典型的关中汉子。见面后，未及寒暄，便如数家珍似地介绍有关索姑的身世和传说故事。
西汉初年，索姑出生在青龙庙村一索姓之家，幼年丧母。父经商，往返于甘陇，虽爱女，却无暇顾及。索姑曾头患秃疮，常以头盔遮掩。嫂不贤，屡屡欺侮索姑。索姑白日在青龙山坡放羊，夜里还要拧麻纺线。一日劳作之后，已是精疲力尽，嫂仍让她纺线增斤添两，渐由每天四两加至二斤。她通宵达旦，还要找女伴帮忙，始得完成。否则，必将招致毒打。哥哥虽勤劳善良，但却憨厚老实，难阻悍妻凶狠。
光阴如梭。索姑已到婚龄。嫂嫂贪财，将她许给一个容貌不端的纨绔子弟为妻。索姑责问于嫂。嫂不答，掷一梳于地。意即讥侮索姑头秃，难择佳婿。不料，索姑拾梳回房，卸下头盔，细细梳理如云的青丝。嫂疑，偷窥。见索姑秀发柳眉，红颜丰姿，方知秃疮已愈，不禁为之惊诧。
夏禾将熟，父归家收割。父女相见，悲喜交加。索姑说起婚配之事，泪如雨下。父亦大恸。为报养育之恩，索姑入厨为父精心做了辞膳。当晚五更，骑上父亲的白龙马，越城而去。沿途撒以自己纺成的棉线，暗示去向，以防老父悬念。
兄嫂见索姑离去，深恐夫家娶亲要人，随即循迹紧追。一边跑，一边喊：“姑姑等！姑姑等！”然而，却终未找回索姑。这时节，他们羞对弱妹，愧对老父，怕对媒人，无奈之下，投河自溺。当地人说，每年麦收之前的布谷鸟叫，便是索姑的兄嫂声嘶力竭地忏悔，它告诉人们：要善待小姑，莫效其行，以免终成愧憾，无地自容！
索姑渡过渭河，经哑柏，踏翠峰，登青山，上盖顶，沿途留下诸多遗迹和故事。之后，学医悟道，觅泉采药，造福四方百姓。唐时，御封娘娘。周至和扶风两县的百姓，沿索姑入山的路途，修建了几十座庙宇，感怀索姑恩德。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庙在青山之巅的盖顶，这里，庙殿林立，山青水秀，鸟鸣云翔，终年瞻拜之人络绎不绝。站立其上，可观浩然渭水，可瞰八百里秦川，可眺索姑故里。后人有诗赞曰：岚霭松涛锁群峰，大道无垠自然成。七十二盘云梯路，索仙女祠屹绝顶。
千百年来，周、扶两地民众，皆将索姑以神祭祀。凡逢祈祷家人安宁、父母康寿、夫妻和睦、不育求子等事，常去索姑祠里焚香叩求，且屡试屡验，声名远播。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时任周至县知县的邹儒为民祈雨，亲往青山，竞获甘霖，喜庆之余，赋诗以志：“弥灾无计祷青山，藤葛攀援水石间。一炷荒祠重下拜，树深人静白云闲。慰我滂沱秋夜凉，四郊黄萎转青苍。分明一样为云雨，却异巫山媚楚王。”
叶广芩反问：索姑何以受人爱戴和祭拜？会长答曰：“爱民赐福！”又问：“赐以何福？”会长不假思索，即刻屈指详数索娘娘所赐百姓“十福”：风调雨顺；解厄消灾；甘泉赐饮；祛病除邪；玉成佳偶；子嗣延继；扶困救贫；扬善挞恶；官清民顺；家国太平。
这一席话，引发了我们兹游所思，激起了议论：百姓把索姑既看成人之楷模，又看成神之形象。每年庙会，人们跪拜祷求，既有对索姑其人的景仰，也有对索神娘娘的崇拜，更多的，还是对自己和家人康吉福宁的祈愿。正如青龙庙山门对联所云：乘马越池，一位淑女出青龙；得道成仙，千年威灵佑四方。应该说，索姑的身世是清苦的，然而，索姑的影响是深远的。原来，苦，能磨炼意志；苦，能增长才智；苦，能感悟人生；苦，能铸就善良；苦，能激励爱心；苦，能升华精神，凝成永恒。索姑留给后人的，除了古庙、古碑、故事，还有对苦难的思索，对善良的感念，对吉福的寄托……
归途，我们专意选取了索姑当年辞家出走的古道。现在，路旁酸枣树的树枝上仍然挂满了五色线绳，想是每年三月会时，当地人依照古俗留下的纪念之物吧。
这些彩色线绳，与当年一样，又不一样。她，连着索姑漫漫行程，连着百姓殷殷祈祝，连着千年缕缕香烟……
青牛庵
翠峰山西侧，青牛庵。我与西安两友乐游。
秋高气爽，煦阳和风，黄花遍地，鸟鸣水吟，再加上羊的“咩”声、牛的“哞”声与我等的笑声，一切都十分地和谐，十分地醉人。
青牛庵坐北朝南，系一组十余间窑洞群。《周至县志》载，此庵建于五代，有观、庵、舍、院四十余间，分别为老君殿、玉皇殿、斗姥殿、青牛庵望月台、药王殿等。传说，老子自楼观西游到此，发现这里双溪环抱，流水潺潺，飞瀑高挂，茂林修竹，遂恋景小驻。后人为纪念老子横牛背、赏明月，听鸟呜、观农耕的仙风逸事，便取观名为青牛庵。
又传，老子所骑之青牛极有灵性，时常帮助农夫耕田拉犁，颇为村人喜爱。是故，这里的景观多以“青牛”命名，诸如青牛湾、青牛潭、青牛岭、青牛洞、青牛泉等。
清道光年间，周至籍进士王禹堂（官授刑部主事）在一首题为《庵》的诗中写道：“老树劈权桠，空寮阅岁华。庵荒香火息，幽径半烟霞”。古庵与今庵同也异也？行前，我是按此诗中所述景况猜度青牛庵情形的。
眼下的青牛庵，住着三名道姑，皆已年事高迈，想其一定是曾经沧桑、饱阅岁华了！她们每人独住一间窑洞，最西边的一间作庵中灶房。正殿在山崖最高处的底部，为三间高大窑洞，正在修葺，拟建两层，已竣一层。殿内供俸老子与诸神塑像，庄严肃穆，香烟缭绕，钟罄声声。庵四周系道姑们自种的十余亩菜蔬稼禾，青牛泉为其饮水与灌田之源。窑洞上方，古树成荫，盘根错节。庵南庵西，均有小径直通大道。时值日中，几名念经的居士正在与道姑共进午餐。
正殿中央的铁鼎，铸有“大清乾隆二年”六个大字。门联为：庆胜会虔设法筵礼诸圣；贺神诞聊备素斋迎众宾。一问，才知道这里的庙会每年两次，分别是6月24日和10月15日。看情景，第二次庙会刚过。
道家重养生。道姑居舍的门联为：持斋食素百岁康；修德积善万家和。见我们远道来访，一道姑架火烧起了庵上当年自产的核桃。吃法颇为奇异：带壳投入火中，烧熟后再砸开取食。她说，这样吃最有营养，润肺健脑，补中益气。吃起来，又柔又香，有滋有味，实在有一种乞浆得酒的快慰。“人道近仙”，原来如此！我们得陇望蜀，吃得接二连三，她于“火中投食”也“再接再厉”，大有倾囊倒箧的热情！乘兴，她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养生之道。从养气、养神、养形，讲到调气、调心、调息，头头是“道”，不绝于口。我问，所讲之道，可有出处。她搬来一部课书，视之果然。书中对“调息”如是诠释——调息有四相：呼吸有声者，风也，守风则散；虽无声而鼻中涩滞者，喘也，守喘则结；不声不滞而往来有形者，气也，守气则劳；不声不滞，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息相也。息调则心定，真气往来，自能夺天地之造化。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前的树木花草，遍说药性：吴茱萸能温中散寒，澡湿疏肝；木瓜能舒筋活络，和胃化湿；牡丹根叫丹皮，功效是清热凉血，活血化瘀。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奥秘，深山亦有这等奇人！我等对眼前的道姑不但有了几分理解，而且添了几分敬意！
我遐想：倘在夏夜，她们围坐在窑洞前的石桌旁，看着萤火虫飞来飞去明明灭灭，听着蟋蟀们忽高忽低唱唱停停，仰观月挂高空云走云歇，俯视库水微波轻泛似动非动，轻呷着青牛泉水泡就的菊花茶，慢摇着老师父留下来的大蒲扇，心静如水地领悟老子所云“涤除玄览”的意蕴，那将是一种神仙般的超脱和清雅！
我们又问：你们三人，皆年高体健，除了练功，还有什么保健妙方。她说，那就是青牛泉的水好！“圣泉养颜呀！”说话间，便健步如飞地引领我们来到泉旁。
泉在坡间，以石砌就，纵宽各约五尺。泉水汩汩涌溢，清澈见底，澄明净洁，悦目醉心。道姑说，师父传下来的话，这泉水，看一眼，就想尝；尝一口，就想喝；喝一口，放不下！她还介绍说，别看庵旁的丁家凹村仅有百户人家，因为喝了圣泉之水，才有不少娃考上了大学，还有当了乡长团长的，当了局长县长的，不信，你去问！我们取来瓢勺，浅尝轻饮，谈水悟道。也许，是这眼甘泉吸引老子留驻数日；也许，是这汪圣水成就了一代代高道仙姑；也许，是这泓清流滋养了这里的花鸟草木；也许，因为这池净水才让村民们保护和修葺青牛庵的义举辈辈沿习，形成自觉。人立泉前，思如泉涌：泉是大地的乳浆，她敞开胸襟，让自己的“毛细血管”承接点点滴滴的水源，酿成“乳汁”，去支持人类的生命，浇灌人们的思维，教会世人尊崇自然，珍惜生命。而“我们”这个族群，在与泉相依中长大、衰老；泉听着我们无奇的心跳，我们看着泉平淡的永恒，彼此原本是一个和谐的整体。这，正是老子崇尚水的缘由，也是老子“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思想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