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那些抒写江南农村和山水之美的诗章和散文里认识严阵的。他的诗集《春啊播种的时候》，诗篇《老张的手》，散文名篇《牡丹园记》，都是相当脍炙人口、读后难以忘却的。最近，读了中国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送来的他的煤矿题材报告文学集《今天谁最美丽》（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得知他近年来从淮河之滨出发，遍访全国主要矿区，从开溁到晋南，从徐州、兖州到新疆，从大同到抚顺，他深人到矿区的方方面面，深入到矿工的心灵深处，去探寻和发现创造太阳的人们的美，也以一个诗人的良心为他们的各种不公平的遭遇而大声疾呼，当然，也为我们创造了从矿务局局长、党委书记到普通矿工的群像。从收入这个集子内的十四篇报告文学里，我们不仅了解了矿山和矿工，也看到了一位热爱生活，富于社会责任感的诗人的激情和良心，当然，也看到一种严阵正在探索和创造的诗化的报告文学的文体。应该说，《今天谁最美丽》是有它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
一、诗人的激情
作为一个诗人，严阵对他所到的每一个矿区的生活有他独特的观察角度和切入口。他不是从表层去描述矿山沸腾的生活场景，也不仅仅报告矿山的生产形势和劳动成果。他在采访了百年老矿开溧煤矿和他比较熟悉的淮南煤矿之后，分别提出了“今天，谁最高尚”和“今天，谁是最美丽的人”这样普普通通然而发人深思的问题。如今，我们的社会正处于转型期，从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过渡，因此，社会分配出现不公平现象，在井下艰苦奋斗为国家为社会创造大量财富的煤矿工人，却得不到应有的公平的报酬，他们的生活仍然很清贫，尤其是在住房方面，仍然非常困难。淮南矿务局退休老干部张同华，两间破房子一间给了结婚的大儿子，另一间给了当临时工的小儿子，自己只能住在一间用油毛毡盖顶，用碎砖压脚的五米见方的小屋里。其他福利事业，欠债的甚多。而社会上那些一夜之间暴富起来的“倒爷”
“大款”们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面对这种社会上的不公平的分配现象，难道只是空洞的歌颂矿工们的无私奉献精神就对得起矿工们吗？诗人严阵不是去做这种空洞的歌颂，而是在这种不公平面前，发自肺腑的提出”今天谁最富有”和“今天谁应该最富有”这样的问题，并带着这一问题采访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诸多矿山，用大量事实告诉我们，“矿工们是最富有的但仅限精神的富有。他们是应该富有的，但他们在经济上却尚未富有”。因此，他满怀激愤之情向社会各界发出这样的疾呼：“我们社会各界，我们全国人民必须为艰苦奋斗者艰苦奋斗，必须为无私奉献者无私奉献！”在这疾呼里，我们感受到诗人对矿工们的一片真诚的爱心，也感受到诗人的激情。
开采乌金的煤矿工人们，脸上可能是黑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矿石的灰尘，但他们的心灵是美丽的。在《今天，谁是最美丽的人一淮南矿务局巡礼》这篇反响颇为强烈的报告文学的篇首，诗人向读者严肃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我们这片国土上，美，究竟应该属于谁？而在谁都感觉到自己很美的今天，谁又是最美的人？”诗人通过大量采访到的生动事例，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们：“他们，他们，他们！”那就是成千上万的煤矿工人，那些创造太阳的人们。在淮南矿务局，从局长杨宗震到每一个普通的矿工；在开滦矿务局，那位背着两袋干粮带着两盏矿灯匆匆下井，有“矿山铁人”之称的普通采煤工人艾有勤，还有那位为全局十三万矿工操劳过度、满头白发过早到来的局长徐冀；在晋城矿务局，那位为全局改变面貌苦干加巧干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局长贾中秀；还有那位远在新疆、为矿山献出自己的丈夫、二十年来茹苦含辛养育儿女的矿工家属杨志君，这位从江南小镇来到新疆六道湾煤矿的普普通通的女人……他们都是今天最美丽的人！严阵用他那支饱含戚楚的笔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又一个战斗在矿山的矿工们，还有从局长到矿长到技师的各种领导干部、技术骨干，揭示了他们各种美丽的内心世界，用雄辩的事实告诉我们：正是这些在偏僻荒凉的矿山默默无闻做出无私奉献的人们是今天社会上最美丽的人！严阵写他们，用的笔墨是朴素的，几乎用的都是白描，却有很大的魅力吸引着我们，因为他们本身的事迹就够动人的了，无需任何渲染，再加上作为诗人的严阵是充满激情地在描述这一切，那当然就更动人了。
读着严阵煤矿题材的报告文学，我第一个最突出的感受是：这些篇章充满诗的激情和哲埋的光辉，并且较好地做到情与理的融合。正如前文所述，在今天社会，“谁最富有”、“谁最美丽”这样的问题，其意义不限于矿山，也遍及社会各行各业，各个角落。作者站在教育的角度，提出这样的问题，并用大量事实回答了这些问题，具有很强的哲理意义和启迪作用，当然，也是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和教化作用。读了这些报告文学，思考作者提出的问题，不仅可以进一步了解认识矿山，也可以净化人们的灵魂。这正是严阵煤矿题材报告文学作品具有极髙思想性的原因所在。当然，严阵不是一位政治家，也不是一般的新闻记者，他在提出和回答这些问题时，都是满怀诗人的激情的，而且运用了各种艺术手段，因为这些作品就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二、诗人的良心
严阵是位具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深人到很多矿山生活和采访，决不是浮光掠影地搜集一些好人好事，做一番报道，做一些空洞的颂扬，而是深入到矿山的方方面面，既发现矿工们和矿山各级领导干部优秀的品质、动人的事迹和美丽的心灵，也揭示矿山存在的种种矛盾，为矿山和矿工们大声疾呼。上文提到的他在采访了开溁矿务局和淮南矿务局之后分别提出的“今天谁最富有”和“今天谁最美丽”这两个问题和对这两个问题所做的生动而富有说服力的回答，就体现了诗人的社会责任感和艺术良心。因为从局部来说，诗人提出和回答这两个问题，一方面要我们的社会对无私奉献的矿工们要在物质上给予公平的待遇，在精神上要尊重和热爱这些今天最美丽的人。从全局来说，严阵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因为当今社会上拜金主义抬头已经弄的有点美丑不分了，因而这两个问题的提出无疑是一种对人们的当头棒喝。严阵曾经说过，他如果有权的话，就批准给每一位矿工一套够住的房子，每月有一千元的工资。当然，这只能是一位有艺术良心的诗人美好的愿望而已。他提出的上述两个问题，表示了这种美好的愿望，当然不会立即给矿工们解决什么实际的问题，但总能给那些为我们社会创造财富，作出无私奉献的矿工们以精神的慰藉，也能给社会公正的舆论。我想，这就够了。
严阵在不少报告文学里，还分别提出了各种具体的问题，有的问题还提的相当尖锐。
例如在《燃烧着的普罗米修斯一访大同矿务局》里，他对大同矿务局的生产用水和生活用水问题做了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报道，也向有关领导提出尖锐的批评。他这样写道：“尽管四十年来大同煤矿工人对祖国对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尽管四十年来大同矿务局在矿工的生活福利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但，当我在1989年的8月来到大同矿务局访问时，几乎从领导干部到普通矿工都向我谈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水。”他描述了矿工们生活用水的困难和矿务局以及主管领导为解决水问题所采取的措施。生活用水的紧张状况是难以想象的，“一年三百六十日，矿工们除了下井以外，其余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水上。因为晚上水量比较大，所以上白班的矿工上井后，顾不上休息和睡眠，就得从晚上11点到凌晨4点之间去排水……”“1989年2月，正赶上春节大年三十，水停了，挖金湾全矿几千户人家都无水下饺子。”生活用水如此困难，生产用水更不用说了。关于大同矿务局的用水问题，从矿务局领导到中央领导都十分关心和重枧，局里曾提出缓解大同矿务局供水紧张状况的四项建议，邹家华同志也亲自做了批示，但实施起来仍然有阻力和困难。大同矿务局的饮用水问题，却至今没有得到缓解，而距离彻底解决的日子尚属遥远。诗人这样问道：“难道我们还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十八万挥汗如雨的矿工和他们的五十万家属，每天都在干渴的严重状况下，为我们的共和国捧出一吨又一吨，一车又一车的光辉和灿烂、理想和希望吗？”
“请问：这把锁的钥匙究竟在哪里？谁又能为我们大同的矿工们投下一颗青春的梭子呢？”每读至此，我既为矿工们用水困难的情景而忧心如焚，也为诗人这种对矿工生活的关切所表现出来的艺术良心而心灵顫动，不知道掌握开这把锁的钥匙的有关领导对此作何感想，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严阵既为大同矿工用水问题而请命于有关领导，也为徐州矿务局的财政补貼和“农转非”问题大声疾呼（见《徐州正在苦战一访徐州矿务局》），同时，又为矿工们的各种具体困难和矿山各种矛盾而仗义执言。在这些篇章的字里行间，我们都可以读出诗人的一颗正直的具有崇髙社会责任感的艺术良心。我所说的严阵煤矿题材报告文学的诗意主要指的正是这一点。善于把情与理相交融，在浓浓的诗意中进行社会问题的剖析、针砭，并把它升华到哲理的高度，这可以说是严阵这一组报告文学重要的特色，也是他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三、诗化的报告
新时期的报告文学创作，不仅题材拓宽，主体深化，而且在文体方面也出现了多样化的趋势。我们不仅可以读到一人一事特写式的报告文学，八十年代中期又出现了社会问题全景式的报告文学和政论式报告文学，后来，又出现了广告式的报告文学，这当然不是报告文学的正途。报告文学文体的多样化也是报告文学创作繁荣和提高的一个方面的表现。严阵是位颇有影响的诗人，在这组煤矿题材的报告文学作品中，他尝试着以诗人报告文学，将报告文学诗化。我以为严阵在报告文学创作中问题的探索和创造是很有意义的。严阵报告文学诗化的表现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在诗意的提炼和表现方面，他往往把平凡的生活诗化，并且赋予富有象征意义的诗的意象。例如，把缺水的大同矿工称为“燃烧着的普罗米修斯”；写煤都抚顺的篇章，他取名“琥珀”，带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他写新疆的两篇报告文学，无论写物还是写人，都富于诗情画意。因此在严阵的报告文学作品里，充满一种浪漫的情调，一种象征的色彩，一种浓浓的诗意。
其次，在结构和叙述方面，严阵也是常采取诗的手段。例如，写开深的报告文学，一开始就提出“今天，谁最富有”的问题，于是，在叙述中间，这样的问题一再被作为设问提出；再如写淮南的报告文学，在叙述中一再引用流行歌曲的歌词夹杂于叙述之中。这样的叙述方法，加强叙述的节奏感，造成一种一咏三叹诗的韵律。这当然是这些作品诗化的重要表现。在结构和大、小标题的选择方面，也有不少诗化的处理。
当然，严阵报告文学诗化最重要的表现还是在于语言方面。他几乎是用诗的语言来写报告文学作品的，这也许是他的报告文学读来动人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请读这么一段话就完全可以品味到这一特点。
请看：从徐州到上海，从淮阴到南通，从十里明月的扬州，到六朝金粉的南京，以及像明珠一样串在一线的江尚名城镇江、无锡、常州、苏州，那万家灯火，那千户笑声，都是从何而来？那千座新房，那万座高楼，又都是从何而起？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南京的秦淮河，才有笙歌弦舞，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苏州的寒山寺，才能以其夜半的钟声，广招城外客旅；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长江的黄昏才更加绮丽，太湖的夜晚才更加迷人；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金陵饭店的电梯才能开动，吴宫酒家的迪斯科舞厅的彩球，才能发出炫目的光彩；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紫金山天文台才能探索宇宙，江南水乡才会有丰收的四季；正是因为有了徐州的煤，东南半壁才会在一片灿烂一片辉煌中间，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地去迎接历史的明天。
我之所以不惮其烦地抄录这段文字，是因为它很有代表性。为了充分说明徐州的煤对江苏江南的作用，作者运用诗歌常用的设问和排比进行抒写，这就比用一般的说明性的文字更具有艺术感染力了。
把报告文学当作诗来写，这就是严阵煤矿题材报告文学最重要的艺术特色和艺术价值。
1994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