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破水而来,挡住去路,船上一人举起船桨击向源兵卫的船头。两艘船交叉错开,险些撞在一起。
“干什么!想与我品川源兵卫打架不成?”
“源兵卫,别……别慌!”
西乡安慰着源兵卫,他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却更加惊慌。
西乡不愧是武士,他注意到周围的三艘渔船并非游山玩水的寻常游船,船上钓客的打扮也是形形色色。一艘船上有两名武士模样的男子,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另一艘船上的人四十岁上下,似乎是商人和二掌柜的样子。最后面一艘船上则是一位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看上去像是偕同儿女们出来钓鱼的。
然而,这三艘船之间似乎有着紧密联系。一艘船挡住去路,另两艘船分别从左右靠了上来。
“老爷子,如何处理这家伙?”
一名船夫向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征询意见。仔细看去,只见三艘船的船头都插着枝条已成熟的酸浆果,颜色鲜红。
“源兵卫,别慌,慢慢划过去,不要露出敌意。”
西乡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查点对方人数。每艘船上都有两名船夫,加上船客共计十三人。令人惊讶的是,这三艘船一将西乡等人围住,庆喜的船便迅速向芝浜方向划去。
西乡焦急地咂了咂嘴:“我们并非坏人,只是找那艘船上的人有事……”
“那艘船与我们没关系。”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从容不迫地说道。
“不可能,你们是那艘船的护卫吧?我们不该默不作声地靠近,这是我们不对,不过还请放行。”
“怎么,你还不死心?”
右侧船上的人又用船桨重重敲击了一下。西乡不禁大吃一惊。从对方的动作来看,那人绝非寻常船夫,他应该是乔装打扮的武士,而且对枪的使用颇有心得。
“不要乱来!”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轻声制止,“莫要动粗,问问他们为何要妨碍我们游山玩水。”
经他如此一说,反倒成了源兵卫的船妨碍他们游玩了。
这边兀自纠缠,庆喜的船则早已远去。西乡再也忍耐不住,从船上站起身来。
“喂!平冈——”
西乡刚要挥手,船突然猛烈摇晃起来。他一屁股坐在船上,险些被抛进海里。
“好痛,怎么回事?”源兵卫也跌坐在一旁。
“源兵卫,别慌。”西乡重新坐回船舱,“这些人是庆喜公子的护卫。我们方才突然靠近,他们这才挡住去路。我竟然未曾留意到有护卫,实在是太大意了。我们这就将事情解释清楚,然后赶紧追上去。”
“那可不行!”又有一名船夫高声喝道,“我管你是品川的圆兵卫还是方兵卫,几位大爷是特意从浅草川过来玩的,你们打扰了我们游玩的兴致,休想如此一走了之!”
“且慢。”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挥手制止了船夫的叫嚣,“如此说来,你们认识那艘船上的客人?”
“没错,那艘船上的人是……”
“我没问你他是谁。不过,在这种地方,你突然冲出来,以为想过去就能过去吗?”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们过去?”
“呵呵……当此世道,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有很多人都想要那人的命。你看,又有五六艘船从佃岛出来观察情况了。”
只见水边的芦苇丛中果真出现一排小船,正向这边划来,而自己此前竟然完全未曾留意。等他再看刑部卿的船,已经遥不可及。西乡终于放弃了追赶的打算。
“原来如此,有这么多人在保护他的安全……真是感激不尽。”
西乡放弃追赶,非常认真地两手扶地跪在船上。
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未曾报过名号,但看样子似乎是一位很有头脑的人物。此人究竟是武士,商人,还是市井侠客?总之,他看着对面船上下跪的西乡,似乎十分惊讶。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西乡并非庆喜公子的敌人,所以才感到惊讶。
这位老者面貌颇为慈祥,但从眼神和态度来看,绝非普通老人。他看上去浑身是胆,静坐未动,却散发出压倒周围的气势。
西乡当时尚未想到,此人将在不久之后成为他在江户大展身手所不可缺少的一根支柱。然而,他此刻便觉得对方似乎值得信赖。
“实不相瞒,在下曾立下誓言,要誓死保护公子的安全。可是,我甚至尚未见过公子本人,不知他是何等样人……”
西乡刚想继续说下去,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再次出声制止道:“其实,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想必你便是那个人没错了。”
“您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你便是水户的藤田东湖先生口中的好汉吧?像你这样体魄的人,是无处藏匿的。”
他轻轻笑了笑,然后便为不知情由就挡住去路一事道歉。如此一来,西乡倒不能一走了之了。这些人既然在庆喜身边担任护卫,便一定掌握着欲加害庆喜的势力的情报。他意识到,若不能问出这些情报,便无法制定对策。
西乡问及此事,那位老者却显得颇感为难。他迅速环视周围众人,说:“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若想知道更多,就去找野村休成吧。”
“野村……什么?”
“休成。休是休息的休,成是成就的成,寓意成功。你只需提起数寄屋僧人的组长野村休成,便无人不知。”
“哎呀,真是不胜感激!”
“那我们便告辞了。倘若有缘,后会有期。”
西乡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砚台盒,又从怀中掏出记事簿,在开头写上“数寄屋僧人,组长野村休成”几个字。写完以后,他再次向远去的老者鞠了一躬。
“可恶。好久没让人尝尝当落汤鸡的滋味了,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却被这些老鹰坏了计划。”
源兵卫憎恶地解下头上的毛巾,开口问道:“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你说,我们是打道回府呢,还是再钓一会儿?”
“哎,我这不正问您呢嘛!对了,从明天起就不用来了吧?”
“是的,这些天对不住了。不过,田里的老鹰倒是不错,留下不少的‘炸货’呢。”
“是吗?”
“没错。倘若要见公子,去拜托东湖先生或许便成,而刚才那些老鹰留下的‘炸货’……”
“我算服了,等了九天就钓到这些所谓的炸货,我源兵卫真是不枉此生了……”
“对啊,还有数寄屋僧人这步棋呢。”
“我们这便回去吧,老爷。”
“那就拜托了。”
于是,西乡的佃岛之行以失败告终。然而,通过头戴宗匠头巾的老者透露出的暗示,西乡得知——当此动荡时期,情报网的复杂程度可谓惊人。有此收获也算不虚此行。
当日,西乡回到宅邸,立刻开始调查野村休成的住所。
数寄屋僧人野村休成的宅邸位于下谷之池的边上。在江户,僧人所从事的职位各式各样。从内府杂务、大奥杂役,到协调官、报时官等。其中,数寄屋僧人算是比较高级的职务。组长野村休成享有一百五十袋的俸禄,并与小纳户头朝比奈甲斐守昌寿保持着特殊关系。
小纳户头是最能接近将军的职位。那位小纳户头是情报网中的一员,数寄屋僧人自然会对他乖乖顺从。于是,西乡便授意有村俊斋,让他去拜访休成。
西乡的魁梧身材太过惹眼,他打算让有村先去见见对方,然后安排地点让二人会面。然而,俊斋却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他拍着膝盖高声说道,“他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想要情报就掏钱!我问他究竟要多少钱,他却说五两有五两的情报,十两有十两的情报,五十两、一百两,各种级别的情报都有。说完,他还问我要买多少钱的情报。”
越是在关键时期,越要赚钱。明明平日以大名身份耀武扬威,若黑船一来便吓破了胆,连钱都不知道怎么赚,毫无胆量和想法,则天下形势必将变成一团乱麻,所以人人才要拼命赚钱。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便将错就错,只要有了黄白之物,什么都可以卖。
“原来如此,那他知道我们是萨摩人吗?”
“谁知他是否知道。若不自报家门,便连玄关都不让进。这个浑蛋,根本就是一个恶棍!”
“如此反倒容易说话。你可否再去一次?将他带至附近的茶屋即可。”
“我若将他带出来,恐怕会忍不住一刀宰了他。”
“不管他多么讨厌,你作为一个直参,此事万不可如此。”
西乡让怒气冲冲的有村俊斋再次拜见休成,自己则在山下的茶店等待。他打算装作偶然在此遇见,先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向。
不知有村说了什么,片刻之后,他便将休成带了过来。不止休成一人,还有一名相貌凶恶的男仆随同,对方看来事先早有准备。男仆虽然相貌凶恶,休成却是一表人才。
“拜会大人,如您所知,在下便是休成。”
他的态度落落大方,声音也很清澈,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洁白的肤色,令穿在身上的十德服看起来更显柔美。
西乡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想买情报,不惜重金。”
“原来如此。”
“我曾偶遇庆喜公子出海练习撒网,有人暗中在一旁保护。那人在佃岛之畔向我提到了你的名字。”
“庆喜公子练习撒网时的护卫?”
“那人和你一样,也是僧侣,头上的宗匠头巾很适合他。”
“是车善七!”
休成脱口而出,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缓下来。西乡脸上再次露出微笑。
“那人的名字我倒不知,他只是说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我想要的。不过,三两也好,五两也罢,分别是什么样的情报我不清楚。”
休成喝着涩茶,一言不发。他脸上神色波澜不惊,但心中已然开始计算利害。须臾,他露出一副恶棍嘴脸。
“依目前形势来看,阿部大人不久便会垮台。”
“什么?你说阿部大人要垮台?”
“幕后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阿部大人一旦垮台,公子便无法成为将军家的继承人。如何?这个情报想买吗?”
他的声音变得绵软,极其慵懒。
随后,四人相继走出茶店。正如有人想要庆喜的命一样,也有人想要休成的命。这附近人多眼杂,休成决定前往汤岛天神境内。在那儿的茶店里,坐在条凳上的都是香客,毫无可疑之人。休成轻声解释着,随后便先行起身离开茶馆。
西乡和有村跟在后面。他们穿过大街,走上山路,行人开始越来越少。而到了天神境内,虽然当下不合时节,却仍是人山人海,他们混在其中,丝毫不会惹人注意。
“看你们都是像样的武士,我野村休成就相信你们一次。”
几人并肩坐在垫着红毯的条凳上,休成的语气突然一变,他的男仆则同茶店侍女窃窃私语起来。看来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我便买你的情报。要将阿部大人赶下台的幕后主使是谁?”
“便是我野村休成。”休成恬不知耻地答道,“我纵观天下大势,在嘉永六年(1853年)6月27日走出了第一步棋。”
“什么?嘉永六年?”
“没错。6月27日正是上一代将军死后的第五天。当时,我煽动了小纳户头朝比奈甲斐守,说倘若让阿部大人继续担任老中首座,当今将军家的继承人便非一桥庆喜莫属。但那样一来,大奥内就会发生严重骚乱。”
“噢,此番煽动是否有效?”
“那是自然!因为我在煽动他时表现得如同真有其事一般。第一个上钩的是溜间诘首座井伊直弼大人。”
“什么?竟是那位彦根的大人?”
“没错。在我煽风点火后不到半年,也就是安政元年(1854年)正月二十八日,井伊大人便给老中松平和泉守大人(乘全、西尾藩主)去了信。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则在5月21日,据说当时将军家的继承人已经内定,而井伊大人想一探究竟。我走的并非废棋,如此一来,阿部大人的位置便变得岌岌可危了。”
休成自信地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指画了个圈。随后,他便露出奸诈的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意思是要收钱了。
西乡和有村震惊不已,甚至无法动怒。一个小小僧人竟能牵动天下命运……如此可笑之事竟然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其实,他们起初还不大相信休成的话,但经过试探后,发现他的话似乎都是事实。
休成将大奥内的感情变化详细记录下来并告知朝比奈甲斐守,甲斐守又将此事透露给了老中松平乘全和松平忠固。这位松平忠固不仅极端厌恶水户,还是一个野心家,想将政权尽收掌中。这恐怕是因为他生在大老世家酒井家的缘故吧。
于是,事事拥护水户老公的阿部正弘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眼中钉。他打算将阿部赶下台,然后将井伊直弼这个乡下人(这是休成当时对直弼的看法)提拔为老中。
休成认为自己走出的这步棋已在松平忠固身上逐渐奏效,井伊开始频频谈到继嗣问题便是明显证据。当然,休成本身并未考虑过必须确立谁。想必这种种事端皆是因为他卑微的奉茶僧人身份一直饱受轻视,所以便产生反叛心理,只图享受恶意的快感。
“总之,溜间诘的那些人已经聚集在一起,一桥庆喜的性命危在旦夕。我看哪,他还是小心为妙。”
说着,他便摆出一副了不起的警世家姿态,皱着眉头,将五两黄金的包裹揣入怀中,咂着嘴离开了汤岛天神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