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啊,你应该听说过齐昭大人的公子吧,便是过继到一桥家的七郎麿,也就是一桥庆喜。”
“啊,是的,听说他将来会继承将军之位。”
“一桥刑部卿的婚娶事宜本已谈妥,对方是一条忠香公卿之女,但此女命运不好……”
说到这里,东湖顿了一顿,但或许认为对西乡说这些话并无大碍,便豪爽地点了点头,又将酒杯递了过去。
“我继续留在这里不会使您为难吧?”
其实,西乡也希望最好能留在这里,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问:一直坚持主张攘夷的水户齐昭究竟是否抱有与黑船一战的决心?答案若是肯定的,西乡还想知道他有多大胜算。
于是,西乡再次接过酒杯。东湖满意地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实际上,一条家的女儿得了重病,而庆喜公子又到了理当婚娶的年龄,不能就此拖延婚期。于是,一桥和水户双方母亲共同下达了一道密令,命我从水户挑选一位姑娘。”
西乡睁大眼望着东湖,点了点头。
如今官至刑部卿的一桥庆喜应该已有十六七岁,他的生母是从有栖川亲王家下嫁过来的,据说连名震天下的水户齐昭对她也要退让三分。
“鹿子的花名叫高野,庆喜公子幼年身居水户之时,鹿子曾像乳母般侍奉过他,也算是颇有渊源,夫人吩咐说让鹿子帮忙鉴定一下人选。因此,我便干脆让鹿子帮着选了一个姑娘。经过再三权衡后,最终确定了一个合适的对象。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去看看那位姑娘,可她刚才却又不同意了。我问她理由为何,她的回答却是:那位姑娘长得太漂亮了!”
说到这里,东湖又哈哈大笑起来,
“西乡啊,这可就难办了。被选中的姑娘倘若长得过于漂亮,会有人抢在公子之前出手的,所以说……”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尖叫,隔扇被猛地拉开了。刚刚提到的鹿子急匆匆地闯入客厅,打断了东湖的肆意乱语。
“哥!”
鹿子的声音犹如一把尖刀,她瞪了东湖一眼,随后对西乡露出笑容。这位老姑娘连笑容都透着一种倔犟。
“贵客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我就是这个家里的赖床公主,让您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突然到访,实在是多有打扰。”
西乡与这对兄妹的对话完全不搭调。他毕恭毕敬地向鹿子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面向东湖。
“抢在公子之前出手……您刚才是这样说的吧?”
“没错,有些人就是素有恶习,看到眼前的鲜花,就会忍不住摘得一朵不剩。”
“哥!”鹿子再次尖叫起来,然后将长柄酒壶伸到西乡面前,“来,干杯!早晨赖床可是我的金字招牌,熬夜也是家常便饭,您就放心大胆地喝吧。”
“可不敢。您当真是一桥卿的乳母吗?”
“呵呵……水户的姑娘在出嫁之前可不懂得如何哺乳,所以我不是他的乳母。”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桥卿是由何人哺育养大的呢?”
“是牛妈妈的乳汁把他养大的。”
“牛妈妈?您说的是侧室还是……”西乡的提问过于认真,令才气勃发的鹿子哑口无言,“就算齐昭大人再好色,他也不会染指一头母牛吧……”
此时,阿虏正想要匆忙离开客厅,听到二人的对话,她好像突然被地上的食盘绊到了一样踉跄了一下。西乡想笑,但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失礼,破坏自己全力塑造的儒雅形象,他还是忍住了笑声。
“对,是牛……因为水户的人常拿牛乳喂孩子。”
鹿子自己也意识到了刚才的失言,面红耳赤地给西乡倒酒。
东湖则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醉眼朦胧地打量着西乡和鹿子。
“据我推测,”东湖终于以不怀好意的语气插嘴说道,“一桥庆喜的女侍——也就是这位以凶悍泼辣着称的高野,实际上也曾被那人追求过呢……好汉啊,你对此事有何高见?”
“哥,你又说这种话了……”
“瞧,舍妹都不好意思了。西乡大人,这可是为一桥卿挑选第一房女人,她却坚持认为不能选美女,难道还能特意去挑丑女?但如果不这样,我又对齐昭大人的恶习放心不下。公子真是可怜啊。”
“真受不了!谁说一定要选丑女了?”
“哎呀,你还想吵架?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到现在都嫁不出去。西乡,你们萨摩有没有人愿意买这样的悍妇?”
“唉……我最终要沦落到被拍卖的地步吗?”
鹿子注意到西乡正十分认真地看自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里倘若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一定又会激烈地吵起来。
这时,阿虏回到客厅,端来了东湖最喜欢的凉拌沙丁鱼。
“老师,益子小姐找您。”
益子是鹿子的妹妹。看来阿虏明白,倘若让好胜的鹿子继续坐在这里,场面恐怕会变得尴尬。鹿子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哦,这样啊……那您慢走。”看鹿子要离开,西乡大声说道。他的话带有浓厚的口音,惹得阿虏也一起笑起来。
鹿子离开后,东湖和西乡又继续畅谈了很久,从神州正气一直说到齐昭大人养牛。在当时,黑船来航是一件令整个日本为之震动的大事件,西乡在交谈时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因为这个问题过于重大,他觉得现在提及此事为时尚早。
即便不谈这个话题,齐昭大人继承水户家后便立刻开始养牛一事还是让西乡听得目瞪口呆。虽然萨摩的齐彬大人也具备令守旧老臣震惊的先进意识,但据说在水户,人们不仅用牛奶喂养自己的孩子,还给很多孩子试种牛痘,帮助他们躲过了天花之灾。
据说齐昭大人饲养的牛是从琵琶湖畔的井伊家讨来的近江牛,每年繁殖,采集牛痘来为子嗣防病,有时还食用牛肉,以求强身健体。
西乡与东湖双双醉倒,趴在榻上。过了不久,西乡渐渐醒来,回忆起方才那些稀奇古怪的话题,终于开始理解东湖与鹿子之间对话的含义。
从神皇正统记到神州史的阐明,从朱子学到古学、阳明学、兰学,西乡可谓是一顿狼吞虎咽。享有尊皇和正气之核心美称的水户藩,竟然用四足动物的乳汁来喂养子嗣……倘若要让那些纯洁的神圣论者接受神州正气与牛乳之间的关系,还真不知该作何解释。
想到这里,西乡不禁在被子中嘻嘻笑了起来。直至此时,西乡方才明白东湖揶揄妹妹鹿子的那些话的含义。
(原来她竟是如此喜欢齐昭大人啊。)
或许是常吃牛肉的缘故,实践中,水户无论何事都以身强体健为重。从这一点来看,我们齐彬大人恐怕要自愧不如了。岛津齐彬因吸取父亲的教训,对待女性异常冷淡,以至于子嗣颇少,体质贫弱。此事已成萨摩当前最大的烦恼之一。
说到底,西乡的心还是离不开萨摩。放眼整个日本,无论他走到哪里,总会拿萨摩来比较,苦苦追寻的也都是萨摩所欠缺的东西。萨摩所欠缺的东西倘若在其他领国遍地都是,一定会令他感到无比寂寞。
二人在昨晚的谈话中曾经提到,齐昭的儿子仅登记在册的人数就超过了三十人。而且,由于公子的人数实在太多,只有正夫人所生的嫡长子庆笃公子使用的是普通乳名——鹤千代,其余众人皆按出生顺序以数字命名,诸如二郎麿、三郎麿、四郎麿、五郎麿等。在十郎麿之后出生的孩子则被起名为余一麿,大概是觉得自第十个孩子以后出生的都算是意外之喜吧。随后便是余二麿、余三麿,最后又满十人,于是步入二十行列。第二十个孩子名叫廿麿,第二十一个孩子名叫廿一麿,第二十二个孩子名叫廿二麿。听到这里,西乡感到一阵茫然。这在萨摩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一个小藩来说,这个数字足以导致破产,在贫困条件下也不可能活下来如此多人。可是,西乡仍然觉得十分羡慕。
(水户一定是受到了某个神明的保佑!)
今后,这些公子们倘若能在日本团结起来做一番事业,那将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而且,水户正在为这种团结思想的形成奠定基础。在这一点上,我们萨摩的明君齐彬大人可要望尘莫及了……西乡对此产生无限慨叹,但事物总是有其两面性的。
想要有很多儿子,就必须临幸很多女人。他那超群的精力是依靠“牛妈妈”来补充的,而他一旦精力过剩,就可能陷入恶性循环。在水户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要让齐昭大人看到自己的女儿。连东湖都对齐昭大人没有染指自己的妹妹鹿子感到半信半疑。即便如此,连送到庆喜身边的姑娘的美丑都要考虑,实在可以称得上“无微不至”。
齐昭在大奥的侍女中流传一个绰号,叫做“恶龙”。这里的“恶”绝非现在“恶人”一词中的“恶”,其中包含强龙的意思。
(原来如此,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绝世怪兽。)
想起鹿子的面孔,西乡再次忍住笑。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张严肃正经的女儒家的脸与齐昭大人联系在一起。
(啊,那位叫做阿虏的姑娘昨晚之所以贸然离开客厅,就是因为觉得鹿子的这种表情好笑吧……)
西乡彻底弄清了前后始末,再度沉沉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发现早晨的气氛颇为紧张忙碌。
自称赖床公主的鹿子尚未现身,她的妹妹益子带头,在阿虏的帮助下,正在麻利地进行清晨大扫除。除阿虏以外,还有三四位学生模样的姑娘,也不知她们是走读还是寄宿,全都袖子紧挽,一派干活儿模样,茶室和客厅之间也已经摆好了桌子。从这一场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家庭的生活状态。
自东湖开始蛰居生活以来,是鹿子依靠女私塾来维持一家的生计。既然阿虏是鹿子的学生,那么她的父亲金泽吉右卫门似乎就成了这个家庭的经济后盾。
西乡洗过脸回到客厅,东湖已经端坐在那儿喝煎茶。
“我今天办完事后,明早就要返回江户,所以就派人带你四处逛逛。难得你特意来一次,至少去逛逛弘道馆和偕乐园吧。”
说完,东湖拍了拍手,叫来一名刚剃掉额发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是东湖的堂弟,他便是将来被称为德川庆喜左膀右臂、名震江户的原市之进。
“岛津齐彬公与齐昭大人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客人若有任何疑问,你应当知无不言。”
东湖将原市之进介绍给西乡后,又对他补充了一句。虽然知道这只是外交辞令,西乡仍听得心里舒坦。当时评价一个人,有智者、勇者和仁者三种,若依照此分类法,东湖显然属于“智者”。然而,他同时还拥有凌驾于这三者之上的十足的个人魅力。
东湖坐下来准备吃早餐,他浑身上下丝毫没有那种酒席间的放浪形骸,这位水户栋梁足以配得上三十五万石的俸禄。
西乡又回想起了有村俊斋介绍东湖时,扳着手指细数东湖广交天下友人的情景。据说在天下诸侯之中,最先赏识东湖的是信州松代藩的真田幸贯大人,之后,肥前的锅岛闲叟和土佐的山内丰信(容堂)也相继对东湖推崇备至。萨摩的岛津齐彬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认可东湖的。
据说,除了越前的桥本左内、肥后的横井小楠、松代的佐久间象山等各藩藩士,当今老中首座阿部正弘的心腹石川和介等人也都被东湖的魅力吸引,均以“钦慕”之心与其结交。
(看来果真不是徒有虚名。)
这时,早饭被端了上来。这是由东湖的妹妹益子准备的膳食,堂弟原市之进陪同用餐。三份早饭分完,西乡对比两人与自己的饭菜,不禁感到有些不解。
东湖和市之进的盘子里,放有鱼干、纳豆、咸菜和酱汤,盘子一端放筷子的地方摆着一个大得离谱的奇怪人偶,而西乡的盘子里没有……仔细看去,只见那人偶身穿蓑衣,手持镰刀,拿着斗笠,单腿半蜷,好像是一个坐在地上的老汉形象。
“没什么好招待的……”
益子为三人盛饭,那米饭一望便知是只去掉七分谷壳的糙米。她将米饭递给三人,然后彬彬有礼地客套起来。这位姑娘看上去性情温顺,声音和态度都很柔和,与鹿子大为不同。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说完,东湖拿起筷子,轻闭双眼行了一礼,夹起两三粒米饭,恭恭敬敬地放在木偶老汉的斗笠之中。
“在我藩,人们通过这种做法来纪念百姓的劳苦。”看到西乡仍旧圆睁大眼盯着二人的举动,原市之进便开口解释道,“不仅限于藩士,众位公子和小姐们也是一样,这就是齐昭大人建造与民同乐的偕乐园的真正用意……这就是水户精神。”
其实根本不用解释,当他们一开始将几粒米饭恭恭敬敬地放在斗笠中时,西乡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顿时感到某种情怀在胸中翻滚,以至于差点儿咳嗽起来。
“唉!”西乡无奈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益子被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问道:“饭菜不合您的胃口?”
“没……没什么,这饭真香。”
吃罢早饭,精心打扮过的鹿子端着东湖的换洗衣服走了进来。
“粗茶淡饭,叫您见笑了。”
鹿子仍旧故作冷漠,看来昨晚有关美女丑女的意见分歧尚未得到解决。西乡和市之进来到门口,在端出一脸漠然样子的鹿子的目送下向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