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政四年(1857年),松平庆永为日本的未来殚精竭虑,是大名政治家中最一丝不苟、最为活跃的人物。他是御家门首座越前松平家的继承人,但实际上,他还是由一桥家过继田安家的德川齐匡之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仍是将军家族中人。自年轻时开始,他便在水户齐昭坚定的藩政改革与尊皇思想的影响下成长,如今已经年至三十。齐昭的失势,使得松平庆永更加坚定了自己成为幕府与日本救世主的信念。正是这种自负,决定了他的所有行动。
他自然并非顽固的攘夷论者,他充分理解齐昭所提倡的“尊攘”概念。开国已是势在必行,但倘若唯唯诺诺地开国而不能表现出任何民族性的抵抗,便必然难以维持独立。所以,首先要展现出铮骨精神……这种想法同时体现出了他的霸气与灵活。
正因如此,齐昭最终才将理应开国的道理告知庆永,并将后事托付于他:“我已年老,且已准备好以攘夷派的身份赴死,日本的未来便拜托与你了。”
庆永推举一桥庆喜的做法之中毫无一己私心,他的想法与桥本左内同样纯粹:“在如此艰难之时局下,唯有此人方有望令日本上下团结一心。”
他对此始终坚信不疑,并依据这种信念展开行动。
安政三年(1856年)2月10日,他的重臣铃木主税于江户藩邸内病故。此后,他便尽心尽力地亲自四处奔走。他曾于深夜乘坐女子坐轿拜访一桥家,直接向庆喜表明决心,还曾向尾张的德川庆恕请求帮助。
正是他令伊达宗城、山内丰信、板仓胜明等人成为了积极的一桥派,也是他与蜂须贺齐裕联名向堀田正睦提交建白书,建议立一桥庆喜为世子。
他不仅公开活动,还暗中游说先代松平齐善的侍女本立院,请她帮助说服家定的生母本寿院。本寿院是本立院之妹,所以才会产生堀田正睦倾向于一桥派的传言。
松平庆永自然不会仅仅为了世子问题而四处奔走,他还在安政三年(1856年)将藩论改为开国。他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已经了解齐昭的真正用意。而在更改藩论后,他听从桥本左内的进言,立即派遣家臣村田氏寿前往熊本,将横井小楠招致麾下。而且,他还于4月15日在明道馆内开设了西洋书籍学习所,以备开国之需,自己则立刻再次动身前往江户,监视哈里斯入城。
作为一位贵公子大名,他的目光之宽广、行动之活跃可谓卓绝一时。然而,他太过质朴纯真,可以说完全不谙人情世故。这一点正与水户齐昭如出一辙。
他在与蜂须贺齐裕联名向堀田正睦提交建白书后不久,得知老中松平忠固人在江户城中,便亲自前往私邸拜访。主动拜访的庆永尚未如何紧张,被拜访的忠固倒是大吃一惊。庆永将藩论改为开国并积极提交意见书之事,忠固早已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当庆永在忙碌的年末特意亲自拜访敌人大本营,并说出“希望你能拥立一桥为世子”这句话时,忠固一时仍然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明目张胆地亲自前来,想必早已想好如何威胁于我……)
忠固将庆永引入客厅,整了整衣服坐在庆永对面,施了一礼后便不再说话。
“堀田大人已经答应尽力相助,我游说的其他人也都认为当此非常时期,必须选任贤君。希望你也能够加以协助。”
庆永的语气完全就像拜访同志一般。
庆永当时是想做到出奇制胜。根据他的判断,对于哈里斯进入江户并谒见将军一事,忠固想必也会颇为担心。所以,此时正是提出世子问题的绝佳时机。他继续说道:“哈里斯拜谒将军一事让你多有费心,幸好一切顺利。开国已是不可避免,我认为应当尽早确立世子,以便应对日后局势。”
松平忠固仍未开口,他以为庆永很可能已经针对世子问题在朝廷之中展开斡旋。
“如你所知,倘若决定开国,自然便需要将军的敕许,以令目前的临时条约变成正式条约。而在此之前,我们也许应该首先稳定国内形势,统一人心所向。”
(哎呀?)
忠固不禁有些不解。事态似乎尚未发展到他所担心的地步。想到这里,忠固感到很是奇怪——这位老好人御家门首座似乎是专程前来将一桥派的动向告知自己的。
(太天真了。)
“您方才说……必须确立世子……”
“是的。当此非常时期,病弱的将军与顽劣的世子必定会遭夷人轻视。只有确立能够胜任将军代理的年长世子,方有望有条不紊地进行交涉。对于拥立一桥之事,想必你自然也是没有异议的,但出于慎重起见……”
“很抱歉打断您。”忠固慎重地开口打断了庆永,“世子人选须由将军自己定夺,我等恐怕不便说三道四。”
“可是,将军的身体非比寻常……”
“宫中也在盛传此事,当真岂有此理!将军刚刚接见了美国公使,并顺利地接受了外交文书。那些污蔑将军身体不寻常的谣言纯粹是在歪曲事实,不可原谅!”
“哦?如此说来,你是反对拥立一桥卿为世子喽?”
“那倒也未必。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衷心希望德川宗家能够万世安泰。”
倘若庆永能够对人的表里两面有更多了解,他就能看清忠固的真正用心,此时便不会继续说下去。然而,当他听到忠固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意见时,便单纯地相信了对方。
“哎呀,听你如此说我就放心了。我也正是因为不敢忘记宗家的安泰,所以才会登门拜访。当此非常时期,世子非英明卓绝的一桥庆喜莫属。一切都是为了宗家、为了天下,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大力协助。”
忠固不置可否,态度含混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整个大奥好像都在反对立一桥为世子啊。”
“此事无须多虑。正夫人是近卫忠煕大人的养女,也曾为岛津家之养女。而且,本寿院的姐姐也会尽力斡旋……”
“什么?本寿院的姐姐?”
“通过本家先代齐善公的侍女本立院的斡旋,本寿院就会逐渐解开心中的疙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忠固此前并未想到本寿院的姐姐这步棋,他低声嘀咕着点头说道,“但即便如此,倘若将军不同意立一桥庆喜为世子,该当如何是好?而且,老中们也不会全部持相同意见。”
“那便没办法了。为了天下,望你能请求将军下达临时条约的敕许,同时向朝廷上报此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庆永相信自己已经打动了对方,说话之间便毫无顾虑。而忠固则微微变了脸色。
松平庆永的确毫无私心,但他却天真地相信自己毫无私心的提议可以打动任何人的心。他已至而立之年,却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眼界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差距。他所说的以宗家为重,是指整个日本大国的天下,而忠固所说的以宗家为重则是指对德川宗家的忠诚,其中还包括自己也想扬名立万的私心。一方的心境有如真金,而另一方至多只能称做白银。
“原来如此,还牵涉到条约问题……”
条约问题令忠固颇为震动,而庆永则恰好相反。庆永认为,必须通过条约问题,将势必开国的形势详细呈报给将军,然后进一步确立年长贤明的一桥庆喜为世子,以此令将军安心。
然而,庆永的话在忠固听来却另有所指。忠固内心以为,庆永话中的含义是:“倘若你反对立一桥为世子,我便会想办法阻止将军下达条约敕许。”
(这个水户的傀儡……想用这件事令我屈服吗?)
想到这里,忠固不禁从心底里感到奇怪。他本认为,在关键时刻可以无视敕许,直接得到将军的承认即可。然而,如今已没理由被别人说三道四。若将所有政治事务交给幕府处理,便不容丝毫变动,这是十分严苛的事态。
“原来您是如此考虑的。”
“一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嗯……”
“你能如此爽快应允,庆永实在感激。倘若一桥庆喜成为世子,便可令朝廷安心,敕许之事也不会再有纠葛。倘若将军继续受到逼迫,诸如不久前哈里斯谒见之事,必会有损身体健康。纵是为了将军考虑,也须尽快行事。”
南纪派所拥立的纪州庆福那幼稚的面容浮现在忠固的脑海之中,他不禁在心里感到佩服。
(没想到他就这样被恶龙先生欺骗了……)
是心境高低的差距也好,是做人尺度的不同也罢,同样一句话在不同人听来,含义决然不同。在忠固看来,是恶龙水户齐昭运用自己的阴谋诡计煽动了不谙人情世故的越前侯,巧妙地令其成为自己的替身。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当下国事多端,请您为国保重身体。”
“啊,你也多多保重。”
忠固特意将庆永送至玄关,等到庆永的坐轿抬出大门,他才苦笑着回到客厅。
“角右卫门,燃香。唉,我真是服了那个老好人了。”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开始思量自己的计划。让井伊入阁的想法是不可改变的,要想令井伊成为大老,就必须令纪州成为世子。但如此一来,就会妨碍敕许的下达。究竟应该放手将“所有政治事宜悉数交付幕府”呢,还是应该派人前往京都,抢在庆永之前展开行动呢?
忠固考虑片刻后,轻轻地拍了拍大腿。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在正月伊始,便命外交负责人堀田正睦前往京都,让他自己针对敕许展开行动……
成功与否皆无所谓。在此期间让井伊入阁成为大老,一举解决世子问题,然后再去考虑敕许问题。倘若堀田失败而归,只需让他自己承担责任,然后将他逐出内阁即可。这样的任免权,大老还是有的。
(怎能让恶龙的傀儡打败!)
另一方面,松平庆永得到忠固爽快的答复后,便在归途中拜访了锻冶桥内的土佐藩邸。土佐侯山内丰信(容堂)是他的同道中人,而庆永打算顺便告诉他今日之事,并将京都之事拜托于他。
山内丰信的夫人是三条内大臣实万卿之女。当时的公卿皆十分贫穷,三条家亦不例外。三条实万(清华家)的俸禄名义上为四百七十二石,但实际领取的数量不过一半而已,在经济上还要依靠女婿山内家的接济。因此,这位女婿说话还是很有政治号召力的。
“鲸公在家吗?”松平庆永前来拜访山内家,却连一件像样儿的礼物都不带,而管家安芸弥源太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原来是越前侯大人,我这就去禀报,请您稍候。”
若是在十年前,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越前是德川御家门首座,受赐“屋形”之称,享有三十二万石的俸禄。而土佐是从四位的侍从,获赐“松平”之称,是享有二十四万二千石俸禄的当家。倘若双方不按门第级别进行拜访,造成的轰动必能持续十余日之久。
而如今,松平庆永却只是问了一句“鲸公在家吗”,随随便便地叫着对方的绰号便进了门,犹如拜访市井书生一般,正可谓体现出了巨大的时代变化。好酒的山内丰信自负有鲸吞海量,所以才被冠以“鲸公”的绰号。
“虽然为时尚早,但我想喝夜酒了。”彼时,丰信已吩咐侍女端来杯盏,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同时还说着无聊的俏皮话,间或夹杂着严厉的训斥。
“什么?春岳公来了?太好了!快快准备晚膳。”丰信对侍女们吩咐着,自己则摇摇晃晃地来到玄关迎接庆永,“哎呀哎呀,其实啊,我方才看到杯中酒面清晰地映出积雪的富士山,便知道必有贵人来访,正悄悄地等着你呢!”
“原来如此,鲸公不愧是鲸公啊,黄昏之前便已酩酊大醉,那我就多有打扰了。”
庆永当时三十岁,丰信三十一岁。二人皆是精力旺盛的大名同志,兼具书生气质。
“后来情况如何?”
丰信将庆永引入客厅,先是端起大号酒杯说了声“干杯”,然后才在庆永面前坐了下来。他上半身摇摇晃晃,并非完全是大醉所致,还表现出一种气吞天下的血性。
“可喜可贺啊,松平伊贺守忠固已被我的至诚打动,同意支持一桥庆喜为世子了。”
丰信突然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打开白纸扇:“哦……如此一来,皇国便有救了!”
他得意地哼着小曲,跳起舞来。然而,仅仅跳舞还不够,丰信变得愈发兴致盎然。一曲舞毕,他再次与庆永促膝而坐,开口说道:“真是可喜可贺!来,干杯!”
说完,他便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然后扬起眉头,盯着庆永问道:“下一步有何良策?”
庆永和丰信皆为完全不谙人情世故的年轻大名,却以能够辨明良莠的谋士自居,实在幼稚不堪。听到丰信的问话,庆永扬眉回答: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与鲸公商榷一二。”
“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