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伊扫部头直弼登城之前,水户齐昭已偕同尾张庆恕和当家庆笃先行抵达幕府。
大廊下的上间是御三家的聚集之所,齐昭那熟悉而又洪亮的声音从上间内传出,宛若在高声叫嚷一般,连办公处的走廊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次签订临时条约的做法实在是无礼至极,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违诏行为吗?今天不能放过扫部头……我一定要让他剖腹自尽!”
直弼苦笑着走入办公处。
“现在正在训斥谁?”直弼一边从茶坊主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向老中太田资始问道。
“间部下总守诠胜。”
“太可怜了。”
直弼若无其事地开始同众人商量定于明日宣布的世子问题。纪州庆福毕竟只有十三岁,自然须由阁老之中选任监护人。直弼向众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打算让胁坂安宅担任此职,而让纪州公子暂时不搬入西之丸,而是住在本丸内。
胁坂安宅、太田资始和松平乘全等人自然没有异议。
“下总守怎么还不回来?”
众人商谈完毕,直弼突然一脸的聚精会神,似乎在倾听齐昭的声音。但实际上,在直弼心里留下阴影的并非在上间高声叫嚷的齐昭,而是一桥庆喜。
(庆喜与齐昭未必会父子一心……)
倘若果真如此,就不能不去理会一桥卿。幸好纪州家的当家庆福已经入继宗家,所以纪州家目前并无当家。
(应该尽快让一桥卿入继纪州家,以纪州公的身份辅佐世子。)
然而,直弼觉得很难开口,因为一桥卿的寡欲之态早已被他完全看在眼中。
(如此一来,就必须先向世人证明我并未与一桥卿作对。)
这时,间部下总守诠胜终于擦着汗回到了办公处:“哎呀,水户老公真是一个火药桶啊。”
在当今老中之中,间部诠胜是待人接物最为老练的一位。他有一种手段十分有名,便是对方越怒,他越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对话变得谈笑风生。
“坊主们退下吧。”诠胜遣退了在角落里眨着眼睛的茶坊主野村休成,开口说道,“大老今日还是不要去见水户老公为好。他这个火药桶正在发怒,若是被烧伤就不值得了,就让我们老中想办法挡一挡吧。”
诠胜绝非大政治家,但他知道,倘若此时让二人见面,只会徒增双方的好胜之心。这种将世故礼数看个透彻的能力与直弼相比也毫不逊色。
“无论如何,倘若老公逼迫您在他眼前剖腹自尽,我们也无计可施,所以还是不见为妙。”
“可是,是他叫我来的。”
“话虽如此,但您可以说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召见您,这样不就行了?”
“原来如此,这个办法好!”
太田资始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直弼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了白纸扇。
“我去见见他。现在逃避也不是办法。”
“可是……”
“你们若是担心,就一同出席吧。倘若井伊直弼因惧怕老公的蛮横而望风而逃,如何还能战胜今后的国难?”
直弼目眦尽裂地站起身来。他一直坚信齐昭是水户恶龙,并认为松平庆永是这条恶龙的傀儡,而松平庆永今早的强行面谈又令直弼的误解加深了一层。
直弼做好了正面冲突的心理准备,站起身来,拂开了间部诠胜阻拦的手。
在大廊下的上间里,尾张庆恕、水户齐昭及当家庆笃均露出焦急的神情,讨论直弼是否会避而不见。原定计划在此碰头的松平庆永却仍未出现。
“还是等大家聚齐再开始行动吧,越前侯的辩论口才可是很厉害的。”
齐昭也认为,倘若需要冷静地坐下来讲道理,庆永比自己更为合适。倘若由庆永发起责难,直弼一定会无言以对。
“扫部头,快剖腹自尽吧!”齐昭很想立刻在直弼头上降下一道落雷。他自然并未当真打算让直弼剖腹自尽,只是想威逼对方辞职,将宣布世子决定的日期向后推迟,同时直接面见将军家定,先让松平庆永当上大老。对此,庆恕和庆笃自然没有异议,只有庆永表现出了些许不安。
(难道直弼正在大奥寻找帮助,所以并未登城?)
然而,大势终究已定。抛却纪州不谈,除了尾张和水户两家,庆永和一桥即使不来登城,也会站在己方这边。更何况还有御家门首座越前,这些人代表了德川一族的全体意见。在德川一族的全体意见面前,无论直弼如何倨傲清高,能做的恐怕也只剩下惶恐不安了。
(赢定了!)
齐昭坚信自己已经赢了。
“鲭江(间部诠胜)恐怕仍会独自返回,但他应该不会想出什么好办法。倘若直弼不现身,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对了,越前侯怎么还没来?”
正当齐昭向同室的官吏询问时,众人以为不会现身的直弼却跟在太田资始、胁坂安宅和松平乘全三人身后走了进来。这出人意表的一幕令齐昭当场惊呆了。至于间部诠胜之所以仍未出现,是因为他已去廊下面见火冒三丈登城而来的松平庆永。
间部诠胜猛然站到庆永身前,堵住去路,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开口问道:“越前大人,您这急急火火的是要去哪儿啊?”
“是下总守啊,辛苦了!请让一让。”
“哎呀,您脸色可不大好,究竟出什么事了?”
“是水户老公叫我来的,他人在哪里?”
“水户老公啊……”
“没错,他应该是为了天下大事强行登城的,足下不会说他没来吧?”
“哎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我现在叫你让开。”
“这可糟了,越前大人不会忘记幕府的惯例吧?即便水户老公已经登城,也是在与大老商量事情,我不能让您进去。”
“你说什么,不让我进去?太……太无礼了!”
“不好意思,无礼的应该是越前大人您吧。御三家与越前大人家世不同,您不会忘了吧?”
“什么?家……家世不同?”
“没错。越前大人与御三家享用的房间不同,不可同席。按照幕府惯例,恐怕要请您去下间等候。总之,既然我已经遇见您,就只好……”
庆永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可这位理论家却不善理论。诠胜脸上露出微笑。于是,庆永未能与齐昭同席,诠胜独自一人回到了上间。
其时,齐昭与直弼之间的憎恨正在上间愈演愈烈。
“您此番登城有违惯例,我与老中们都想问一问,您究竟有何要事?”
直弼刚在齐昭面前坐下,便抢先引燃了导火索,一板一眼地问道。听到这句话,齐昭不禁勃然大怒。
“‘有何要事’?扫部头竟然愚蠢到连我们因何而违例登城都不知道吗?”
“既然如此,看来您已清楚违例登城会受到何种处分,下面说说究竟有何要事吧。”
齐昭不禁凑近对方,似乎要跳上前去。这位天才最大的缺点就是性急,在暴怒的瞬间会变得不顾一切、口不择言。正因如此,藤田东湖和户田蓬轩生前才会煞费苦心地尽量避免齐昭同幕府众官吏直接接触。
终于,随着误解的加深,直弼成了齐昭发泄愤怒的对象。
“我早已说过!你惧怕夷狄威吓,未经敕许便签订了极其不平等的条约,实在是可恶至极!你让外夷随便踏足神州国土,还不觉得犯下了违诏之罪吗?此事无论如何都应向朝廷谢罪!我倒要听听你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说法!”
直弼也是毫不退让:“水户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即刻便与美国、英国和法国开战吗?”
“谁……谁说要即刻开战了?我是在问你违诏之罪,不要转移话题!”
“我明白了,老公也认为倘若如今即刻开战,日本并无胜算,对吧?”
“违诏!我在问你违诏之罪!”
“关于此事,我已于前天派加急信使进京解释。我知道还必须尽快派遣使者进京谢罪,如今正在详细商议。”
这期间,间部诠胜已将松平庆永引至其他房间,此刻刚好返回。他脸上仍然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哎呀哎呀,已经争论起来了吗?”
听到间部诠胜的寒暄,敏感的齐昭暂时强压怒火,开口问道:“下总守,越前侯还没来吗?”
“禀大人,刚才松平庆永大人有消息送来。”
“什么?他说什么了?”
“他说昨晚吃了……叫什么来着?总之是贝类,不是蛤蜊就是竹蛭。”
“然……然后呢?”
“应该是蛤蜊,和竹蛭一起吃的,吃完就闹肚子了,今日恐怕无法登城,让我代他向老公道歉。”
尾张的庆恕不禁发出轻笑,齐昭则不快地咂了咂嘴,然后又转向直弼开口问道:“你再说一次,扫部头。你说已于前天派遣加急信使进京,可是指驿使上书一事?”
“没错,我如今正在详细商议,准备尽快派遣使者进京谢罪。”
“胡闹!既然你说是尽快派遣使者进京谢罪,也就是说尚未派遣。太怠慢了!太无礼了!”
“我不觉得有何怠慢!”直弼声音严厉地打断了齐昭,“使者人选尚待商议,而你却在我们商议的过程中强行登城,令商议被迫中止。若说怠慢,你才是最能捣乱的一个!”
直弼认定是齐昭妨碍了事情进展。齐昭顿时变得哑口无言。他的头脑实在过于敏感,以至于哑口无言的狼狈模样也更加引人注意。尾张的庆恕眼见不妙,连忙插嘴解围。
“关于驿使上书暂且不谈……”庆恕表现出了御三家长老应有的大气,“当此国家多事之秋,不知大老为何抛弃素有年长贤明之名的一桥卿不用,而决定立年幼的纪伊宰相为将军世子?”
庆恕本打算转移话题,令二人的激动情绪平定下来,却没想到反而给了直弼反击的借口。
“哎呀哎呀,您怎能这么说呢?”
“如此宗家大事,仅凭大老一念决定,您认为合适吗?”
“真没想到!您的话太过分了吧。”直弼的回答显得十分激动,他似乎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紧咬不放,“世子人选是根据将军意愿决定的,您怎能说是仅凭大老一念决定呢?希望您能注意自己的言谈,不要蛮不讲理。”
“什么?蛮不讲理?”一贯沉稳的庆恕也终于变了脸色,“既然你这样说,我们现在就去面见将军,听听他的意见。”
“不可!将军现在心情不佳,正在睡觉。况且此事已定,重新上奏极为不妥,请您理解!”
双方立场突然颠倒过来。庆恕本想从中调停,却被直弼责备了一顿。齐昭面色阴郁地咂了咂嘴。现在不应该提出继嗣问题,而应该死死抓住违诏问题,逼迫直弼承认错误。
听到齐昭咂嘴的声音,庆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扫部头,如何?”他放轻声音,再次改变了话题,“将国事全部交由一人,实在令我等放心不下,心中苦闷不安。不如趁此机会任命越前侯为大老,您意下如何?”
这番话明显是在奉劝直弼请辞,同时也是在试探直弼是否有此想法。然而,直弼暂时将怒气压在心底,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以前的确曾有过两位大老的先例……不过,我此刻无法立即答复。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我认为这种安排应该征询其他老中们的意见。”
等到直弼此番推托之词说完,间部诠胜眨了眨眼,太田备后守立刻扬了扬手,站了出来:“听过尾张大人之言,窃以为扫部头已是大老的最合适人选,尤其是其精于政务,所以不需要任命新的大老。”
“但是,”庆恕反驳道,“日本正面临史无前例的天下大事,而越前侯在御家门中也是杰出人物,理应起用。”
“问题就在这里……”这次间部诠胜站了出来,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他仍在呵呵微笑,“在镰仓时代,大老便是掌权之职。宽永、正保年间,的确曾有二人同时担任大老的先例,但若从源氏掌权说起,自古至今皆是一人。”
听到这种犹如坊间戏言的说法,庆恕难以理解其中真意,不禁愣在当场,而这正是深知戏谑作用的间部诠胜的目的。他再次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开口说道:“比如,将军的兄弟之中纵有人品器量出类拔萃之人,也不能将御三家变成御四家吧,否则岂非太过怪异?”
这时,齐昭距离二人较远,有些听不清,于是他便将双手拢在耳旁,瞪着眼睛,身体向前探出。听到诠胜的话后,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突然,太田资始和松平乘全也一起笑了起来……
总之,齐昭和庆恕毕竟出身高贵,二人都知道如何骂人,却根本不懂如何与别人谈判。因此,他们才想充分利用松平庆永的谈判口才,孰料却并未能与庆永会合。
至于水户当家庆笃就更不用说了。在顽固的父亲与尾张公面前,他甚至从未想过有自己开口的余地。对手显然已经充分预计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直弼负责表达愤怒的意见,而老奸巨猾的太田资始和间部诠胜则负责收拾残局。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人物安排及配备关系便可看出,这次会谈的胜败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
即便如此,将御三家变成御四家的说法也的确太过怪异。因此,诠胜为了证明大老应由一人担任而引用的例子根本就是在愚弄人。而且,听到这句无聊的笑话,敏感的齐昭竟然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看到齐昭发笑,太田资始和松平乘全也像听说书的观众般哄笑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笑过之后,松平乘全开口问道。
“已过晌午。”
“都这个时候了啊。”间部诠胜惊讶地向三人一拱手,开口说道,“是我粗心了,如今已经过了用午饭的时辰,不如这便去吃,如何?”
就在诠胜说完的一瞬间,井伊直弼立刻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我今日公务繁忙,就此告辞了。”
“啊……”
齐昭慌忙起身,但井伊直弼早已挺着胸膛走了出去,只听见响亮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三位贵宾脸色不快地面面相觑,而对面留下的几位老中们脸上则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令三人又不好意思再次怒吼。
“我们去用膳如何?”间部又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问道。
“我不去了!还是吃蛤蜊腹痛的人聪明啊。”尾张庆恕哭笑不得地说道。
过了片刻,齐昭开始感到一股怒火自心底燃起。自己联合御三家一起强行登城,却遭到井伊直弼的痛斥,最终完败……
然而,从这场政治斗争的性质来看,这场胜利不仅不能令直弼充分放心,更是埋下了一个巨大悲剧的种子。
返回办公处后,直弼发现那里还有一个难关在等着他。事实上,在得知齐昭和庆永强行登城后,一桥庆喜也连忙赶到了幕府。御三卿的登城日期自然也是固定的,但一桥庆喜并非臣子,而是将军家族之人。将军身为家族的家长,庆喜只是说了句“我有要事需亲自面见将军陈说”,问题就会变得与政治无关。
“他竟还是来了……”直弼再次产生误解,心中的憎恨也再次加深。
在得知父亲等人有勇无谋地强行登城后,一桥卿立刻赶到幕府,为的是避免发生激烈的冲突,但直弼并不这样想。
“原来如此,他原来是要亲自面见将军啊……”对于在形同废人的家定手下独断专行的直弼而言,这种行为最能触到他的痛处。
(这个一桥庆喜果然也是一丘之貉!)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有半步退让。
“好,那就见见吧!”
安政五年(1858年)6月24日。
对于幕末的日本而言,这一天实在可以说是大凶之日,比签订条约的6月19日更加不幸。
井伊直弼让一桥庆喜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来到大廊下的上间,而老公齐昭刚刚已经勃然大怒地离开这里。然后,他又坐在这里等了十来分钟。直弼这样做显然是意在激怒庆喜。然而此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基于严重误解而做出的独断足以毁掉他的一生。
庆喜早已多次催促太田资始,要求面见大老,而资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极力隐瞒真相。倘若他知道水户老公已经离去,庆喜一定也会有所察觉。然而,资始并不知道老公已经离去,庆喜也就以为双方还在展开激烈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