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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满洲客(3)

“什么也没有。警卫不让我进去。我告诉他我是谁,并且说我女儿一直没回家。警卫说:‘她在主席家里做客。你担心什么?’我不喜他那副狡猾的笑脸。我想再问些事情,警卫说:‘我劝你滚蛋。这个地方可是你能逗留的吗?’我连一句话也没捎进去给她。”

“警卫也是满洲人吗?”

“不知道。我想是吧。他个子很高,很像我们一般看的满洲兵。”

到了下午消息更不妙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到茶楼,叫掌柜贴告示,就说唱大鼓的遏云病了,节目要暂停几天。老崔跑去告诉范文博,急得直跺脚。

“范老爷,我担心死了。不知道遏云会做出什么事,被关在哪儿,谁也没法和她接近。难道一点王法也没有了吗?就那样架走人家的闺女!”

范文博蹙着眉,看着老爹:“您叹气也没用。至少她还是平安无事。”

“您不了解我这个女儿。为了保全贞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直静静坐着听的蓝如水突然把椅子一推,站起身:“老范,我们必须想出个法子来。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孩被采花贼糟蹋。”

“别激动。”范文博说道。

然后又转向老爹。“问题再简单不过,您必须要作个抉择。遏云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也答应过您,她在西安一定安全。老范绝对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我必须把她弄出来,而且我也一定办得到。”

“真的?”

老人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如果我不把她弄出来,我就不姓范。别担心,大叔,您必须作个抉择。他们不会杀她。她若不从,他们会把她关起来,直到她屈服为止,再不然就是那个畜生强奸了她,然后才放她出来。他不会永远留住她。到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别说。人们会谈论这件事,那是当然的,不过过一段时候,这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是一个办法,比较安全平静的办法。不过如果您要我现在就把她弄出来,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您,这么一来您和您的女儿就一定要即刻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您能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什么都肯干。”

范文博站起来,一手按在老爹的肩上:“回家去,什么也别说。茶楼是个公共场所,您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付清账,收拾一些东西,可别说您要走。午夜之后到这儿来接您的女儿,你们两位必须快点出城去,明天就走。”

过了半个钟头李飞忽然来访好友,他刚结束旅行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范文博坐着,两腿伸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抽烟。而如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激动。

范文博的脸和往常一样微褐色,只是皮下带着血色,尤其长麻子的地方更明显。李飞以前看过他生气,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恼火的时候他那直立的头发更加深了愤怒的印象,两眼只是斜瞪着。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把一切事情弄得更恐怖。

“坐吧。”文博简短地说。

李飞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在点燃香烟以前,他看看范文博,又看看蓝如水。“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死气沉沉的?”

“遏云被人架走了。”文博的声音格外冷静。

“架走了,被谁架走的?”

“被那个年轻光头的满洲流氓呀。他被日本鬼子赶出来,于是现在欺负女孩子泄愤。我一定要把遏云救出来。这事真叫人难过。遏云和她爹必须明天就离开这里。”

范文博接着说:“那个满洲人只想蹂躏人家的黄花闺女。我老范可不许这种事发生。咱们西北百姓绝不允许一个东北浪荡子糟蹋我们的女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李飞说:“今天晚上中国旅行社有一个舞会,是为满洲将军开的。”

范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邀请记者参加。”

“我们也去。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门票?”

“可是,你说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云弄出来。”

范文博站起来:“我倒想去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一面对自己笑,一面搔着头。

李飞说:“我不想去参加舞会,我讨厌那种事情。我敢说一定有演讲。你真的要去?”

“你去替我们弄几张门票,大家都齐去。”范文博在地板上踱着步说。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云回来有什么关系?”如水说。

“别担心,她会回来的。我们的运气来了!”

“我宁愿留下来等她。”

“她要到半夜才会回来哦。”

蓝如水面带愁容,而且有些激动。范文博虽然外表粗鲁,对朋友倒是很关切。他点燃一根烟:“我真不了解你。遏云是个好女孩,这点我承认,可是你到过巴黎,看过那么多的漂亮的脸蛋。现在我倒真的替你担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恋爱了。”

西安很少有这么显赫的聚会,所以城里也很少开舞会。所有重要官员和眷属,不论会不会跳舞,都被邀请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类的轿车,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着,只准许有门票的人士通过。大厅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人,挤得动弹不得了。一个号称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乐团正在讲台上演奏,台上硬是放置了一张讲桌,顶上挂着大布条,上面有“欢迎×将军!收复东北!”的标语。李飞一看到那张讲桌就发愁了。看样子有人要上台向大家发表爱国的长篇大论了。

底下的人们喧闹不已,似乎很兴奋。省主席和他那位古板的太太也来了。在场的还有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以及西安社交界稍微次要的人物。男士们穿着正式的礼服,长袍外罩马褂。杨主席很突出,饱受风霜的脸和身上的丝袍极不相称。而那位满洲客则和其他年轻男士一样,穿着西式小礼服;短小的身材和一张微棕色的圆脸,头顶上只冒着稀疏的几根毛发。只因为身边围绕着许多美丽的贵妇,大家才注意到他,他挺直地站着,对每人微笑。总是有一撮人群挤到他身边去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稍微年轻的男士穿着蓝色中山装,很引人注目。也有几位外国牧师携眷参加,虽然她们原则上不赞成跳舞,不过实在很想一睹满洲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女士们穿着优雅高贵的丝绸袍。其中不少已趋中年的旧式妇女,她们专程应邀来看看这位显赫的将领。政府首长连子女都带来了。老妇人的头发往后梳,光光滑滑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然而年轻女人则梳着波浪式卷发。她们之中除了少数的几位经过特别发型精巧做过以外,大部分都是长发披肩。这是西安正流行的发型,不过西安的潮流要比上海晚了两年。

所有会跳舞的新潮太太们都被邀请了。这些少妇衣着入时,可是身份地位不很高,她们之所以被邀请,是因为会跳舞的女人太少了。其中有一个尤物,正在财政部长的身边。听说以前是个歌女,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脸灵巧、高雅的笑容使她轻易地艳冠群芳。算起来她应该是姨太太,因为财政部长有个老妻住在湖南乡下。至少他在西安任职的这些年里,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妻子,在公开场合里大家都叫她太太或丁夫人,根本无视于妻与妾之间的界线。

李飞看到杜家人都来了,只有杜太太没来。杜市长本来不打算让春梅来,他太太也认为这么一来她的地位会被抢走。不过这是难得的社交活动,春梅坚持要来,甚至不惜考验自己的分量。

出门之前,家里曾发生一场暴风雨。杜市长左右为难。

“我怎么向别人介绍你的身份呢?”他说。

对春梅来说,今晚能够在这西安难得一见的社交活动中出现,意义实在重大。她泪流满面,就是为了表示非达到这个愿望不可。她把身子摔到床上,讲了一大堆的话,使老爷大吃一惊。这似乎是她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压抑了很久,现在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跟了你十一年,替你生下了两个孩子。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像我们家这个样子!你要替我想想。我这算什么?既不是下女又不算妾!我从来不敢违抗你太太,而且尽量尊重她。别的女人就可以公开露面,只有我不行。我是人,不是鬼!别以为我会让你丢人现眼。连一条狗都可以公开露脸,跟着它主子!难道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如果我算得上是你孩子的好母亲,那么我的孩子就该知道他们的亲娘。如果你觉得我没尽到责任,替你丢脸,你讨厌我,明天就可以把我赶出这栋房子。我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一串话就像急流般奔放出来,还带着滚滚的泪水。

杜范林说:“我没说什么嘛。我对你是绝对满意。可是这次舞会是很正式的。我不能带你去,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姨太太,你也很清楚原因呀!”

“我是不是你的孩子的娘?人生在世总是要些面子。等我死了,孩子甚至不知道墓碑上该怎样个写法!就算不替我想,你也该想想你的孙子!”她尖锐讽刺地说出最后的两个字。

杜先生既尴尬又发愁。他太太在房里听到这些,急忙走过来。

“简直反了,丫头就是丫头,丫头的脾气,丫头的心机。偏偏挑了这么一个晚上胡闹!”他太太骂道。她的头发刚由一位女发师做好,她朝春梅走去,准备用女拳师的姿态解决她。

杜先生把太太推向门外说:“我来跟她说,你出去。”

但是他太太站在房门外,眼看着另一个女人趴在床上痛哭。她的脸色气得发青。

杜先生坐在床沿,充满耐心地说:“春梅,你要讲理呀。你要替我和这个家想想。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而是不行。当别人问我你是谁,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简单,如果你不知道,那今天晚上我就去问省主席,要他替你决定。我要告诉他,如果省主席说我没权利住在你们家,我不会硬要留下来。”春梅说。

“别孩子气了。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他说。

“哼,不会才怪!我倒要见识见识,是谁敢不放市长孙子的娘进去。”

“你可不是在威胁我,要在这么重要的晚上制造一场街头闹剧吧?”杜范林也发火了。

“不是威胁。我要以母亲的身份,带两个孩子进去。”

这会儿杜范林真的慌了。他可以应付那些狡猾的政客,却无法应付一个哭闹、绝望、果敢的女人。他的语气软化了。

“如果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会高高兴兴地照办。”

“你们男人读了那么多书,还比不上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

“你有什么法子嘛?”

“我是不是你孙子的亲娘?”

“当然是啦!”

“那孙子的娘应该叫什么?”

“当然是媳妇喽。”杜范林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然后他才懂她的意思。这个突然而来的启示,使他面露惊讶。“好聪明,好大胆的女人!”他自忖道。

“这不是很简单吗?我的墓碑上也可以冠上杜姓啦。”她口吻坚定地说。

过了很久他才感到这个想法带给脑子的整个压力。这个身份多么可敬,再说也不会改变现况,连称呼都不用改。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正被引入一个他宁可避免的情况。

“咦,当然嘛,我亲爱的媳妇!当然。你要为我儿子守寡,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那就一块来吧。我就说你是我的媳妇。”

他拍拍她的大腿,用手捏了几下。站在门外的杜太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愣住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位摄影师及时按下快门照下杜市长家居的情形,那一定比客厅里的那幅《巴黎之抉择》还要迷人、精彩。

“我的腿不需要按摩。”春梅坐起身,把他推开。

解决了尴尬的身份问题,顺了春梅的意,使她安静下来之后,杜范林走向太太的房间,却发觉她已经把刻意梳好的头发放了下来,坐在床上。杜太太只是简短地宣布,她被吵得头都快炸了,不去参加舞会。

这种情况之下,杜范林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劝服太太接受现实,还是参加舞会。结果行不通。事到如此,他想干脆全家都别去。可是他又想到,这是个多么重要的场合呀。太太羞辱他,骂他“老不羞”,一气之下,他回春梅房间。

现在她打赢了一场苦战,就起身打扮。眼见到这位美丽女人,太太给他的羞辱全烟消云散了。他笑着走向春梅,低声说:“我的心肝宝贝,你婆婆不去了。”

“我听到了。”春梅继续在脸上抹着粉说。

春梅了解自己的颧骨很高,可是眼尾却是平滑没有皱纹,她知道如何抹胭脂才会使双颊在明眸之下生辉。她在前额梳了几道刘海作陪衬。然后她描出新月般的细眉。青春加上巧饰,使她艳光四射。杜范林很快乐地望着她,早就抛开了打消去意的所有念头。

春梅挑了一件镶黑边的粉红色礼服,更能衬托出她的青春。她对着镜子端详许久,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比任何一个女人差,而且她一点也不怕。

当祖仁把车子开来的时候,看到春梅打扮好,要和他们一齐去,着实吓了一跳,香华也愣了一下。他父亲试着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向他们解释。

“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毕竟春梅跟任何人一样有权利进出公共场合。我很高兴现在她有合法的地位了。”

香华发现自己凭空多出了一个嫂子。她打从心里佩服春梅的智谋。

如果有人认为,春梅从来没涉足过公开场合,八成会出洋相,那么吓一跳的会是他自己。

她仪态高雅,举止端庄。当她随着香华四处走动的时候,香华向人介绍说这是她的嫂子。杜范林一进大厅,就让女士们自行走动。

祖仁今晚很开心。客人之中有不少是从南京来的。当他爹把他介绍给满洲将军的时候,省主席在一旁夸赞说他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呢。他肚子里有一套铺设公路网的计划,当然,他忘不了他的水泥。而且他很希望能够成为“西京”开发委员会中的一位委员。

大厅里冠盖云集。祖仁自傲地看着妻子。三岔驿附近卓尼喇嘛庙的“活佛”也来了,他认识他,而且生意上还有往来呢。这时候,有一个人拍他的肩膀说:“哈啰,派克。”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在扶轮社认识的一位美国牧师。他们用英语交谈;真的会说英语的人很自然就会凑在一块儿。他们的信念大致上相同,都具有最新的观念。牧师当然赞成中国需要良好的公路和水泥,特别是西北地区。他们谈到几十年来报纸上登载的铁路延展问题。布雷萧牧师对活佛很感兴趣,当祖仁说他认识活佛,他就请求替他引见。

活佛(大大小小的活佛有五百多位)是一位蓄短发的西藏人,头上戴着法帽,身穿紫色道袍,和那双高高的软皮靴很引人注目。布雷萧的汉语还可以。活佛一听说这个美国人是牧师,就很友善又自负地微笑。布雷萧请教了不少的问题,而且以开玩笑的口吻抱怨说,他一直无法收到西藏信徒。

“来试试看嘛,有人试过五十年。我邀请你,如果你能够使我们的同胞改信你们的宗教,那你可就是破天荒的第一位喽。”活佛笑着说道。

布雷萧坦白地对祖仁说,教会能招到汉人信徒,对回人或西藏佛教徒却毫无办法。

“这就是我喜欢汉人的原因。”布雷萧说。

“汉人不会把宗教看得很严重,西藏人和回人就不一样了。你最好别接受活佛之邀。他是在愚弄你。”祖仁说。

乐队奏起国歌,所有的人都面对讲台立正。站在台上的是杨主席和满洲将军。奏完国歌,他们转身向国父遗像鞠躬,观众也随着敬礼。大部分的观众都站着。因为这里除了墙边的一排座位之外,根本没有椅子。

李飞在公开场合里很腼腆不自在。柔安正被家人围着,所以他没有上前去和她说话。范文博似乎认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他正在和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交谈。

避免不了的讲演就要开始了。省主席将要说一篇欢迎满洲将军的介绍辞。李飞希望时间能短一点。他不想再听什么要爱国、爱亲啦,以及人民是“共和国主人”的那老套训词。政府要人的演讲很少超出小学的程度,因为这些官员除了建议大家该如何做以外,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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