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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仙女

学校把军训安排在金秋十月,这也许是我能够记起的唯独一件不那么缺德的事儿。很多学校都是在天气最炙热的时候,请来部队给学生军训,美其名曰劳其筋骨,培养不怕苦、不怕死的战斗精神,但事实上绝大多数学生都怕,尤其怕中暑而死,并且我认为,极少有人会因为军训而变成一粒铜豌豆。

据说男人这一辈子,只有在经历过两件事情以后,才能真正算是男人,一件是坐牢,一件是当兵。我从没想过坐牢,尤其是犯了奸淫偷盗群殴杀人等罪之后的坐牢,却真真实实想过当兵。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曾经跟军人结下过不解之缘。有一年暑假,我家附近突然冒出来一整个连的武警部队,是从无锡过来集训的炮兵连,总共百十号人,他们把我后来就读的初中教室以及食堂据为军营,然后我每天一大清早站在后院,就能看到一排一排穿迷彩服的武警,在操场上整整齐齐列队、呐喊、操练,雄壮威武。因为军营距离我家实在太近了,很多武警闲暇时,总来我家串门,他们不嫌我小,都跟我玩耍密切。我跟一个班长经常在我家喝冰镇汽酒,我跟一个排长经常去水库游泳,我跟一个炊事兵经常就着录音机学跳迪斯科,我跟他们连长经常对弈中国象棋,我跟他们卫生员经常探讨金庸和古龙谁更牛屄,我跟他们参谋经常摇着蒲扇纵论古今。我问他,你是参谋长,参谋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儿啊?他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我这个不带长的参谋,是个什么官儿都算不上的官儿。那个暑假我过得十分快乐,或许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一个暑假。后来这个部队要走了,拔营前夕,他们连长拿剪刀在一颗子弹底部钻了个孔,倒出火药,做了个挂件儿送给我。然后他带我远远地走到山上,竖起一块射击靶,将一把真手枪交到我手上,让我对着靶心打,我连开三枪,连靶子的边儿都没碰到。我爸说,换成他是连长,绝不敢拿一把真枪交给我这个小屁孩儿,万一我胡闹起来,不是对着靶子而是对着连长连射三枪,那就是天下最荒唐的血案了。连长送给我的这个子弹挂件,以及我玩过真枪的经历,后来让我在同学里边牛屄良久,也让我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兵,那样我就可以天天拿真枪了。

我听说要军训,暗自以为终于又能摸到真枪了,结果枪影子也没见着。所谓军训,只不过是比平常更装逼一些的体操训练。整整十天,从上午到下午,除了看到几个英俊挺拔的教官,迷倒三两个早熟的女生之外,主要内容就是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右脚后跟踢左脚后跟,或者长时间的静止站立。这种静站,每天都要来上一回,就像集体在玩小时候的“木头人”游戏,总体相当无聊以及变态。有个女生因为久站体虚,有一天当场瘫倒在地,这个女生叫廖吉辰。我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次军训到底给我带来了哪方面精神上的影响,它对我的影响,甚至还没有小时候我爸罚我太阳底下跪搓衣板来得大。

金竺冷不丁来看我,就在我们军训那些天里。那天上午训练完毕,我中午端着饭盆儿去食堂打饭,在窗口排队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二屄货,二话不说挤到我前面。我当然有点愤怒,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说你怎么插队呢,插队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这二屄连想都没想,转身一把叉住我脖子,极度蛮横地一连问了我几个问题:“插你队怎么了?插你队还用跟你打招呼吗?插你队你就可以拍我肩膀了吗?想挨揍是吧?”我虽然在我爸工地上练过一阵儿筋骨,但是被这样一只高出我一大截的恶兽猛然叉住了脖子,一时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被他推得撞在后面的人身上,正想着如何挣脱,只见边上突然伸出一只手,也一把叉住他脖子,把他揪到了队伍外面。我一看,居然是金竺。金竺扯过那二屄,一拳,结结实实捅在他肚子上,二屄吭都没吭一声,直接蹲了下去,还没蹲彻底,又被金竺顺势一膝盖砸在鼻梁,翻在地上。

金竺说:“你小子是哪个班的,敢这么狂妄?”二屄躺在地上,捂住鼻子说:“我高三一班的。”“高三一班?我他妈怎么没见过你?连张彪和大熊见了我弟弟都得买七分面子,你小子居然敢动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二屄说:“我知道,你是金竺,大熊他们的大哥。”金竺朝他腰里踹了一脚:“认识我你还在这充老大!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翻天了?告诉你,以后见到我弟弟客气点,否则我踢爆你卵蛋!”二屄说:“对不起,我知道了。”金竺又踹了他一脚,然后陪我去窗口买饭。

我一边在食堂吃饭,一边跟金竺聊天。

我说:“这家伙蛮横,你比他还蛮横。”

金竺说:“我早就跟你讲过这里都有些什么人。这还只是普高的,职高那些更人渣,跟这些人说话,光靠嘴不行,得先靠拳头。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有人找茬,都被我先用拳头摆平了,然后他们嘴上才对我服帖。”

我说:“你是不是《古惑仔》看多啦!”

那一年,郑伊健、陈小春的《古惑仔》刚进内地,在我们这些男生里头,其火热度一时盖过了翁虹、邱淑贞、李丽珍的三级片,大家都寻找一切空闲时间去录像厅看,理发店、小饭馆、桌球房飘出来的歌,也全是黄家驹作曲的“刀光剑影,让我闯为社团显本领;一心振家声,就算死也不会惊”,反反复复,不绝于耳。

金竺说:“郑浩南还没生出来的时候,这里就有我了好不好!”

我说:“哈哈,行吧,你最牛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食堂?”

金竺说:“我先去教室找你,只有几个学生在,他们说你可能吃饭去了。幸好我来得巧,不然你可能真要被那个傻屄打了。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什么人欺负你没有?有事儿你得去找张彪和大熊,他们都是我小弟。”

“他们来过一回,开学第一天就来了,不过毕竟他们不是你,我也懒得去找他们。其他也没碰到过什么事儿,就是刚来的时候不适应,有点郁闷,当时特别想跟你聊聊,每周去你家找你,你都不在。你怎么才来看我啊?”

“哎,高复班太忙,周末就懒得回家了,以后你会知道的。我昨天请假回来的,看看有没有你姐的信,也来看看你。一会儿我就回学校了。”

“我姐说你很久没给她写信了,她很挂念你。”

“写了,前几天刚在学校写的,这两天应该能到了吧。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打过电话,打到你外婆家小区的传达室,传唤了半天,说她不在,出去了。”

我说:“这事儿我姐在信上说过,后来知道是传达室搞错了,他们以为是找我舅妈的,事实上我姐那天在家。”

金竺说:“如果我明年考到上海,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我说:“其实我也跟你一样。”

金竺走后,我继续参加军训。当天下午,我和小闷骚鲁裕,还有另外一个男生一块儿,就把廖吉辰架到了学校医疗室。

我们班总共五十六个同学,其中男生四十九名,女生只有七名,严重阳盛阴衰,比例失调。这七个女生,后来我们管她们叫“七仙女”。虽然并非个个都是仙女,但她们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个个欣然默认。有些仙女后来分别被班里不同的男生视为尤物,因此初听上去,似乎每个仙女都成了尤物,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谓一荣俱荣。

我先后认识了我们班的七个仙女,每个仙女都拥有一个绰号,有的是我给取的,有的不是。

第一个被我取绰号的仙女,不是“英语怪物”陈小霞,而是“笑眯眯”,她在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堂课上,站起来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苏晓。大家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著名景观有三潭印月,那么相应的苏州呢?”她停顿了一会儿,见没人接茬,就继续说,“苏州则有苏州晓月。我的名字就取自这一景观。”笑眯眯虽然个儿不高,还胖乎乎的,但是生了一张也如同月亮的脸,并且是八月十五的月亮,溜圆。她不笑不说话,一开口就笑眯眯的,有时候给人感觉很有亲和力,有时候给人感觉有点二,得看人当时心情。笑眯眯在开头几个月,跟我关系还算不错,我们互相换过几本闲书看,偶尔一块儿去食堂吃饭。我对笑眯眯说:“为什么你的名字取得那么诗意,长得却一点儿也不诗意呢?硬要算的话,你最多只能算半个仙女,所以咱们班的七仙女,应该叫‘六个半仙女’才对。”笑眯眯拿起饭盆敲了一下我脑袋,忿怒地说:“海生你太过分了!”后来,笑眯眯开始跟我逐渐疏远,再后来就索性不理我了。她在我课本里,给我塞了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幅“苏州晓月”的摄影,反面写着:“海生,你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生,只可惜你有点花心,这样很不好。”落款是“笑眯眯”。我悄悄给小闷骚鲁裕看,我问他:“第一,我怎么就花了?第二,我花不花关她什么事儿?弄得跟我欠她似的,莫名其妙。”小闷骚鲁裕贱兮兮地笑,说:“这还不简单,人家喜欢你呗!”我说:“是吗,她喜欢我,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狐狸肉”这个绰号,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在我们安吉方言里,它的读音跟它主人的本名“吴丽玉”一模一样。我很遗憾,这么好一个绰号,我最初居然丝毫没想到。狐狸肉长得并不像狐狸那样妖媚,反而很大气,走路生风,蹦蹦跳跳,容貌长得在我现在想来,应该属于性感一类,但那时候完全想不到这个词,就像我无法想象外星人怎么做爱,只知道把她算作班里的仙女之一也不为过。我原本以为狐狸肉会是峰子碗里的肉,因为他在宿舍里不止一次说起过她,后来发觉狐狸肉是很多男生的肉,但唯独不是峰子的,峰子对她似乎只是心底里波涛暗涌,表面上却波澜不起,风平浪静,直到高中时代结束也没搞出任何花头。我跟狐狸肉的关系不远不近,不交恶,也没什么特别,只有一次冬天的时候,班里组织去野炊,我吃完后去别的同学那里溜达,见她脱下来放在草地上的皮夹克很惹眼,便拿起来批在自己身上,我闻了闻,一股羊膻味儿,真皮的,就问她:“这衣服是用狐狸皮做的吗?”狐狸肉放下饭碗,从地上爬起来,举着锅铲满世界追着我打,看得别人以为我在她碗里扔了牛粪。除了这件事儿以外,我对狐狸肉的记忆一片模糊。

记忆比较深刻的是“大海碗”,但是这个绰号自始至终只储存在我心里,没有第二个同学知道过。一开始,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去刻意关注顾珏。顾珏是属于那种极度安静的女生,安静到她即便在你旁边坐上一整天,你也可能忽略她的存在。她长得不难看,大眼睛,大嘴巴,小雀斑,在我那时候眼里属于中等姿色吧,但是皮肤白,脸白、手白、胳膊白,白得几乎半透明,像西方人那样,能够轻易地看到她脸上的雀斑。入学很久以来,我都不曾好好看过她,我觉得她太严肃了,不苟言笑,跟“笑眯眯”苏晓形成两个极端。我开始关注顾珏,来自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放学,我跟她轮在一组打扫教室,两三个男生,两三个女生,洒完水,扫完地,大家分别把座位挪好。我跟顾珏一起,我挪桌子,她跟着我挪凳子,我直着腰,她反复弯下身子。她距离我是那样近,她每次弯腰,我的目光都能居高临下穿过她敞开的衬衫领子,看到她的两只乳房。她的乳房可真大,白净、细嫩、饱满,有如两只摆放得很近很近的雪白的大海碗,就这样明晃晃地撩拨我眼球,随着她身体的一起一伏,还会不顾乳罩的束缚,自行跳动。假如不算小时候我吵着闹着跟我妈睡觉时摸我妈的乳房,假如不算我从爸妈阅读的家庭杂志上看到的内衣模特乳房,顾珏死也不会想到,这是我懂事儿以后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女生乳房,它太突如其来了,因此对我内心产生的震撼,远比我第一次亲吻女生嘴唇更大,比我第一次进入女生身体更大。看第一眼的时候,我除了脑袋有些眩晕,也极力想过躲开,目光不去触及这片禁地,但事实上我的意志力是如此脆弱,我频频地看,一直看到我们挪完所有座位。我必须承认,我在实验室里骂鲁裕是个“小闷骚”之前,我早已比他先闷骚了很长时间,并且我没有跟鲁裕分享我的意外经历,因此我比鲁裕更加闷骚。那天晚上,我内心和身体为之肿胀不堪。晚自习开始前,我匆匆回了趟宿舍,锁起门,激昂不已地释放了我的肿胀,并在想象中释放在顾珏雪白的大海碗上。我从此对顾珏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关注,我每次看到她,都会闪电般想起那天的景象,想到她的大海碗。我并不喜欢她,我还是觉得她太严肃,但我好像开始畏惧她,仿佛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曾经偷了她的某样贵重物品。

大海碗顾珏是我们班罕有的富二代,她爸爸是苕溪镇上唯一一家机床厂的厂长。我多年以后邪恶地想过,假如我因为顾珏的大海碗而试图让自己喜欢上顾珏,不计后果地喜欢,也许我的奋斗历程将缩短很多年。

鲁裕就奋不顾身地喜欢上了他的“芸香”,就是他后来偷偷告诉我他暗恋的那个女生,真名叫张芸,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永远像是在耳语,听起来无比费力,但正是这一点,彻底将鲁裕迷翻。

张芸也是瘦高个儿,比鲁裕足足高出一头,浑身上下基本没一块突起处。我问鲁裕,张芸有什么好的,你怎么会喜欢她?鲁裕反问我,喜欢这东西,受你控制吗?我说,也是。过了一会儿,鲁裕又说,我最喜欢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感觉一辈子不会跟你吵架的样子。我说,你这个喜欢太微观了些,但听着有点儿诗意。据鲁裕说,他之前从没喜欢过女生,张芸是他的初恋,因此他不敢表白,也不知道怎么表白。我像个情感专家似的给他打气说,准确地讲,你这叫初暗恋,但是怕什么,谁都有第一次的时候,第一次单恋,第一次被恋,第一次恋爱,你不说,她永远不会接受你,你说了,有一半的几率她会接受你,实在不敢说,你就写封信,找个机会交给她就是了。鲁裕说,我还是不敢。后来,他这个自称生来没有语言天赋的小闷骚,却花了几天时间,为张芸苦心积虑写了一首歌,歌名叫《芸香》,还为之谱了一首曲,曲子的旋律无比单调,或者说压根儿没有旋律。我知道鲁裕想谱出四大天王的调子来,呈现出来的事实却是四不像,那感觉听着就像和尚做法事,空洞却不空灵,十分闹心。他反复钻空子唱给我听,听多了,听烦了,竟能把开头几句歌词强行植入到我心里去:“在我家门口,有一株芸香,每一天早晨,散发着清香。在我梦里头,我抚着她,我搂着她,轻轻吻着她。”中间忘记了,最后是没完没了的“Love you for ever”、“Love you for ever”、“Love you for ever”。我跟鲁裕说,作为歌,你这首歌曲太淫荡了,作为诗,你这首诗歌又不够淫荡,所以我不想再听你唱了。鲁裕说,那你想听谁唱?

让我意外的是,我以为鲁裕今生今世都不会向他的芸香表白,结果他的表白场面,震撼得令我反思。有一天晚自习,中间休息的时候,他等老师出去,突然窜上了讲台。鲁裕先请所有同学安静,然后庄严地说,我想为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是我为咱们班张芸写的,叫《芸香》,我练了很久,今晚我要献给她。接着,他把这首有史以来旋律最单调最乏味的处女歌曲,以颤抖着的嗓音唱了一遍。鲁裕唱的时候,所有同学都忍不住笑,唱完,所有同学都朝张芸看去,甚至有男生恶作剧地欢呼起来:“张芸!张芸!张芸!”张芸坐在座位上,低头憋红了脸,一动不动,最后忽然站起来,向教室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忽然停了下来,扭头冲讲台上喊了一声:“鲁裕你给我出来!”这是我从张芸嘴里听到的分贝最高的一句话,之后再没听见过。

鲁裕跳下讲台,疾步跟上张芸,俩人很快消失在教室外的黑暗里。我不清楚他们俩出去后,单独说了些什么。过了约莫二十分钟,鲁裕独自回来了,眼睛忽闪忽闪,脸上泛着微笑,但又不像是胜利的微笑。我问他怎么样,他不肯告诉我,只说“没怎么样”。我说:“把芸香给吓着了吧?吓得人家都不敢回来了。你说你,把这么首半淫不贱的歌跟她一唱,还当着这么多人唱,就算她打算喜欢你,也不敢喜欢你了,这不是消遣她嘛!”鲁裕脸上仍然泛着微笑,说:“没关系,至少今天我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从今往后,我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地学习了,我再也不会喜欢哪个女生了。”这句话,鲁裕果然十分彪悍地做到了,直到他离开西苕溪中学,他也没再跟任何一个女生有过任何学业以外的瓜葛。跟他比起来,我反而是如此折腾,以至于把自己变得像个神经病。那会儿我还没有这样的觉悟,身在此山中,我跳不出来。

严格说,我们班的女生,真正对不住“七仙女”这个称号的,只有“左左”。“英语怪物”陈小霞虽然是个假小子,但如果她不说话、不走路、不跟男生干仗,本本分分坐在那里看书,好歹是个班花的胚子。“左左”则根本是个小子,她一头短发,皮肤黝黑,长得也有点男生的意思。这没什么,关键她总爱穿裙子,还是纱裙,还是透明的纱裙。她有一条浅黄色的裙子,质地极薄,清澈见底,她每次穿着走进教室,连老师都不好意思朝她看,也不好意思批评她,因为就连衬裙也薄得几乎不存在,里面的胸罩、内裤一览无余,有时候是黑色,有时候是白色,有时候带点儿小花,有时候上面的胸罩是一个颜色,下面的内裤却是另一个颜色。假如左左长得好看一些,最起码像个女生,我们也好,老师们也好,一定会抓紧机会使劲儿多看几眼,问题是这样的衣服穿在左左身上,我们觉得别别扭扭。还不能说她淫荡,因为淫荡这个词通常是说有点姿色的女子,总之仿佛一套情趣内衣穿在李逵身上,焚琴煮鹤。因此左左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小透明”。小透明有个最大的优点,学习成绩好,每次大考小考,总分基本没下于前十,而我成绩最差的时候,曾经在三十名开外,这个差距不是一点点。可是我丝毫不羡慕小透明,因为我觉得她除了离群索居,精神似乎也有些问题,她的好成绩或许也是她精神不正常的表现之一,她很早在英语课上就表现出这种不正常。有一篇课文讲的是中西文化差异,老师说,例如咱们中国人开车走路走右边,而西方有些国家都是走左边的。这时候小透明举手,老师让她站起来,她一本正经地问:“都走左边,那右边谁走呢?”我们都笑,老师一时无语。小透明却对我们的笑表示不屑:“难道不是吗?”表情依然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左左”这个绰号就这么来的。她其实有一个很女人味儿的真名,叫薛茹春,后来考上了浙江大学英语系。从左左身上,我最初领悟到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他关上一扇窗,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只是那扇窗外,可能还有一些惨烈的笑话等着你,左左也不必感到悲伤,因为谁都一样。

上帝很公平这个道理,在“小龙人”廖吉辰身上,体现得更为彻底一些。“小龙人”廖吉辰从上帝那儿得到了太多美好的事物,例如美貌,例如聪慧,例如家境优越,也从上帝那儿得到了同样多乃至更多的糟糕事物,只不过那是高二以后的事儿了。最开始,我看到的只是不公平,我觉得上帝太偏袒廖吉辰了。

我和鲁裕一人一条手臂把廖吉辰架送到医疗室那天下午,天气一点儿也不热,因此她不是中暑。可能因为静站太久了,那天教官让我们傻站三十分钟,史上最长时间,除了眼珠可以转,任何小动作都不许做。廖吉辰说她头一天就有点发烧,今天上午加剧了,站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我说,你吃完药喝完这杯水,我送你回去吧,我也不想继续傻站在那儿了。廖吉辰说,不用,我家就在镇上,不是很远,你还是回去吧,不然教官会骂你的。我说,那我送你到校门口。

廖吉辰才是我们班真正的班花。如果我们男生和女生的比例不是四十九比七,而是反过来,七比四十九,我相信她仍然会是班花。我第一眼看到廖吉辰,我的目光就凌乱了。她有一束很黑很粗的辫子,偶尔放下来的时候,就是一匹乌黑油亮的上好缎子。她有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她偶尔看你的时候,就是一剂催情的春药。她没多久就发觉了我没事儿老瞅她,因此也瞅我。我不敢跟她对视,但是我知道,我的防线已经自动崩溃了。

我跟廖吉辰分别坐在相邻的两组座位,都是第一排,我没直接跟她说话,我们中间隔着她的同桌“狐狸肉”。我用小刀把练习本割成一片一片的,一开始,我们就用这种小纸片,在那一堂课上背着老师对话。

我说:“你的名字好奇怪,你为什么叫吉辰?”

她说:“是我奶奶给取的,良辰吉日的意思,而且我是辰时生的。”

“辰时属龙,那我可以叫你‘小龙人’吗?”

“哈哈,好呀,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啦!你的头发真漂亮,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头发,染过吗?”

“没有啊,我头发一直都是这么黑,这是我身上唯一的优点了。”

“不止吧,你的眼睛也很黑,虽然不是双眼皮,但很漂亮,就是不敢盯着看。”

“为什么?我的眼睛会吃人啊?其实我是双眼皮,内双,看不太出来。”

“不会吃人,但是可能会杀人。”

“我没那么凶吧!我觉得我长得还是挺善良的呢!”

“嗯,其实我也觉得。你今年暑假看过甄子丹演的《精武门》吗?你长得很像万绮雯。”

“嗯,看过,她多漂亮啊,好像是港姐吧?我有那么漂亮我就开心死了。”

“像的,非常像,不信你问别人。所以我老偷看你。”

“我知道你老看我。”

“因为你也看我。”

“哈哈,是的,你好像有一种很忧伤的气质,说不上来,但是很吸引人。”

“我吸引你了吗?早知道就大胆看你了。”

“你是不是觉得喜欢我?”

那一堂课是生物课或者物理课,我后来跟小龙人说,我几乎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小龙人冲我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说,其实我也是。我们频频地纸条往来,狐狸肉夹在我们中间,频频帮我们飞鸽传书。起初她挺乐意,还偶尔偷看,偶尔偷笑,后来就懒得偷看了,纸条到她桌上,她看也不看就往我们面前一扔。再后来就有些不耐烦,她趁老师在黑板上书写,对小龙人说:“你们俩烦死了,有完没完,要不我跟你换个座位算了!”

那次无休止的飞鸽传书以后,我跟小龙人心照不宣。每天早自习进教室,如果我已经到了,她就先看我一眼,然后才坐到她的座位上,如果她已经到了,我就先看她一眼,然后才坐到我的座位上,仿佛起床后一定要先小便,睡觉前一定要先刷牙那样理所当然。我们教室总共四组座位,老师为了让我们保护眼睛,从不同的视角看黑板、看讲台,每两周要我们轮换一次座位,A组坐到B组,B组坐到C组,C组坐到D组,D组坐到A组,转风水似的。终于有一周的星期一,我坐到了A组,小龙人坐到了D组,中间再也不是只隔着狐狸肉,而是生生隔了两组座位,遥遥相望,我感到十分绝望。也正是在那一周,我跟鲁裕说,我喜欢上了小龙人,但是我又不允许自己喜欢她。

我感到进退两难,我开始在日记里谴责自己的贪婪,我可笑地骂自己是个“负心汉”。我不止一次想跟小龙人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心里有一个女朋友,我在等她,并且三年之后我会去找她,就算我喜欢你,就算你喜欢我,我们还是不会在一起的。”

那时候,在我的念想里,喜欢,就意味着要在一起,就像你看上一条小狗,买了,就得好好养着它。

小龙人显然什么也没听到,她每天一早进教室,还是要习惯性地先看我一眼,她眼睛乌黑乌黑,柔情似水,我的目光一触及她的眼睛,除了下体,就什么都软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虞俪却仿佛隔空看到了我的日记,仿佛听到了我想说什么,因为就在我跟小龙人遥遥相望不久,她的回信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却又到得非常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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