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你母亲后，出门，我突然遇到了吕天！--天哪，果然是吕天，一点也没估计错！这家伙居然去哄骗起我母亲了……秦思华不自觉的呻吟了一声，太严酷的现实了！只是，海玉心斗得过他么？让海玉心遇上他，这也是够残酷的了！我一直被人告知，有人在背后调查我，我猜不透是谁，可一碰上他，我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竟然来骗住了你母亲，就凭那一份委托书，可见他坏到什么程度！他本想躲过我的，却没躲得过。我叫住了他，他先是有点慌，可立即便镇定下来了，说：“山不转水转，我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了……亲不亲，故乡人了。”我说：“这么说，你现在该和秦思华称兄道弟了？”他说：“或许我还有幸称你作嫂子了。”我冷冷地说：“我不配。可你更不配！别痴心妄想！”他说：“都十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不过，我现在正要找你！”“找什么？”“你们抄了我的家，那部文稿呢？”“哟，稿不是小兰交给你了么？怎么问起我来了？”“你别耍赖，你们抄家后，我就回不去了……”“你家里人莫非不知道？”“亏你还讲得出口。他们……早全不在人世了，是你害的！”“那我也没办法，谁能叫死人开口？”思华，我没料到他还这么回答，我说不配，就为这事，我没能为你把这文稿保护好。玉烨阿姨早就说过了，精神的遗产，毁灭了，就不可能复制了……不！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对他说：“好吧，你不愿意说出来，我会叫你哭出来的！”他脸色陡地一变，说：“这事很简单，抄家后就失落了。”“可委托书为什么还在？”“这个，因为是我保管的。”“因为这是财产，这是金钱？是么？”“可以这么说吧。”“而文稿一钱不值？”“那时是这样认为的。”“好吧，你回答得很坦率！但是，怎么失落的，你一点线索也没有？”“无可奉告。”“是你有意毁掉的吧？”“……没有，没有……”“你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一下子问不出什么来了，我大步地走了。但是，我内心在说，决不轻饶这小子！决不！我恨！今天，我就要去实行我的计划，凶吉未卜，我想，得先给你写下一封信，假如你还能收到下一封信的话，那就证明我还在这人世。若没有，那我也死而无憾了。因为，我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对你负下的道义良知的债务……别了，思华！真想再吻你一次--我们仅有一次吻的记忆……思华的心要碎了！他将失去的是双重的希望，一是玉心，他在灾难中得到的知音，尤其是在那么多曲折与不幸中得到的知音；二是祖父的遗稿，很可能，吕天已经把它毁掉了，不复再有了，所谓“失落”只是遁词。干嘛到了今天，还要把这双重的不幸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呢？老天？你太不公平了！在将要得到时失去，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宁可不要那份遗产，却愿意救回祖父的遗稿！当今这物化了的世界，他更自信得到精神遗产的宝贵……玉心，没法子劝阻你，不要你铤而走险，我知道你血液中燃烧的是怎样仇恨的怒火，哪怕是同归于尽，你也决不会后退一步……现在，惟有为你祈祷了，别无他法！厅中香火又旺了起来！秦思华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那袅袅的烟雾，先是一条条柔和，婀娜的飘带，而后在天花板上部汇集起来，在火光中化作了五彩的云霓，渐渐由轻盈化作厚重，往下面沉来……整个屋子都在烟云的笼罩之下。“呵，玉心……”海玉心仿佛在云气中显现出来，拽着飘逸的裙带，在款款而来，脸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却半语全无，眼中点点泪光……一声即出，她便又消失了。今生今世，可还能见面么？你准备去惩罚他，可你曾知道，他比你更阴险、毒辣，说不定早就想除掉你，以扫除他吞并家产的障碍。哦，你是估计到了，所以才说吉凶未卜……过去的经历，会叫你警觉的，你正是不曾忘记过去，才这么去做……记忆，就是这般如蛇一样缠住人不放，叫你窒息，叫你痛不欲生，但人又怎能没有记忆呢？
记忆，毕竟是把过去与今天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应该去责怪它，它叫你欣慰的时刻总是该比痛苦多，而痛苦，也会在记忆中淡化的……吕天的上衣口袋里，总放着一面小圆镜子，一旦有余暇，他便掏出来照照，微微蹙一下眉毛。拉一下下巴。显然，这面小镜，难以反映出他的全貌，所以，在他宿舍里--挂名是宿舍，其实是他一个的单间，有一面比较大的菱花镜，这镜子，在他照来是最满意的一面，瘦长一点的脸，在这镜里就变圆了。一双眼睛更又黑又亮，连鼻子都直棱了，若古文中说的悬胆。厚嘴唇呢？似乎不再那么外翻，还变薄了。他不知道，这面镜子是红卫兵从一个资本家屋里抄来的，镜面本身经过设计后特制的，所以才把人整容得十分漂亮，至于他，则是从市革委会的仓库里把这面镜子翻出来的，照了照，很满意，便带出来了。他是炙手可热的领导，带个把镜子，又有谁多心？又有谁敢多嘴？现在，他坐在革委会宿舍三楼一个新宿舍里，正对着菱花镜入神呢。何以还住在这楼上呢？他不是占了小兰的小楼么？他确实是在那小楼里住了好几天，可有一天，他的一位上司去拜访他，看到这小楼很别致，便提出自己要搬来与吕天同住。吕天是个乖巧人，马上自己搬出来了。也好，那位上司很快便找了这间比较讲究的宿舍分给了他，比他以前那间好得多。有外厅，有内室，还有浴室与抽水马桶。只不知这套房子，他的意中人是否称心？对着镜子，他在想，论才有才，论貌有貌，论权有权，论势有势，何以海玉心对龙副主任的撮合那么冷淡呢？他，吕天，是一个组织观念很强的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嘛！
而如今，又是一个军纪森严的社会，办什么事，通过组织，自上而下，总归是畅通无阻的。党组织，革委会，新生的红色政权，本身就赋于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的权威。所以，他认为，海玉心在自己面前，还有点不那么愿意，羞羞答答，可到了组织面前，她就应该无条件服从了。组织出面，一定能马到成功。就拿自己说，如果组织上让自己与谁结婚，也只有服从的份。他是相信权力与威势的。可是，万万没想到，海玉心这黄毛丫头，居然如此不识相，顶撞起龙副主任来了。兴许是红卫兵的恶性不改，还得下一番功夫。不过，吕天也还是有心计的，一计不成，又是一计。何况早就留了一手，他怕海玉心不从，已经按照自己历来压人的习惯，准备了最后一手牌，今天，他就准备把这手牌甩出来，亮亮底了。早在吃晚饭后，他就派人去寻海玉心，没寻到。直到天黑，才有人告诉他，海玉心已经回来了，上三楼专政室看犯人去了。吕天很奇怪，这海玉心何以对自己的犯人那么关心，大概是想早抓出成绩来吧……可是，成绩早让自己抓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就是在抽屉里轻轻巧巧地翻着的那份“现在的权力”，所以，海玉心大概是慌了手脚，也好，正好从这里面下手弄她，不由她不从。门被敲响了，他喊了一声：“进来！”门开了，是海玉心走了进来，可门没再被掩上了，海玉心就在门口抽了一把竹靠椅子坐下来，离他远远的。吕天那弯眉毛更重了，他笑眯眯地说：“小海，别紧张，今天，我这是公事，找你谈谈工作。”“谈工作就在办公室吧。”海玉心说。“上办公室也行，不过，既然来了，就不必再去了，在这里谈吧。”海玉心没作声，也没站起来。刚才，她是在三楼专政室的门口边上被叫来的。这两天，她得知秦思华的伤很重，颅骨破裂，心里很是不平静。因为这是自己的专案对象，万一有个好歹，上面不追究，可她自己也怕别人拨弄是非呀！尤其是在去小兰厂里转了之后，她更觉出了下层群众对一些违反政策的作法不满，知道一点民心。说也怪，她发现，秦思华躺在床上，却也不能安静下来，口中念念有词，那位被吕天打发住进去的吴江飞，还一本正经给他作记录，可是真不知他们又从哪里弄到了纸和笔……人已经伤得这么厉害了，还写什么呢？一让吕天拿到手，就又成了罪证，无形中给自己的坟墓上加了块砖，何苦呢？真叫人难以理喻。海玉心也无心没收他们的纸和笔了，没收了，她是烧了了事，可是，人家还得写，收了有什么用？让他们乱写去吧。何况人被打伤到这种程度，也不要戳伤人家的心了。至于那些诗，她没有吕天的水平，弄不出那么多的问题来。乍一看，还真有激情，无论是对祖国，对人民，诗中的感情都是深厚的。
吕天说的，爱国主义算什么，蒋介石也有他的爱国主义呢！这句话，弄得海玉心十分疑惑，难道爱国主义都不要了么？真是《共产党宣言》中的讲的么：“工人无祖国”？可自己毕竟是个中国人呀！就拿秦思华祖父那份遗稿来说，由于这些日子不安定，她海玉心没多少心思去看，可毕竟还是看了好几章。在那其中，不能不感受到作者那爱国主义的热忱，看下来，叫人心尖儿都颤动起来。可是，黑社会那些阴暗、昏乱的片断，甚至有些似乎有点、有点下作的自然主义描写，却仍叫海玉心看了不舒服，所以，她意识到，这类稿子，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也不可能得到问世的机会……她是不如小兰那样怀着一股激情看下去，而是满怀担忧、恐惧地看看，断断续续地看看，而且生怕自己头上也会降临不测。今天，吕天找她来，她一怕吕天施行无礼，肆意纠缠，二是怕触及她自己这块心病。吕天见她半天不响，便又开口问：“前天，参加了秦思华的批斗会，有什么感觉？”海玉心说：“会场上很乱，我没听得清。”“特地把你安排到第一行座位上的，不至于听不清吧……那么，我问你。所发现的，他那重大的历史问题，你清楚么？”吕天开始还不想逼人太甚，口气婉转了一点。海玉心不无嘲意地说：“这个重大历史问题，是吕代表亲自发现，亲自办理的，我严格遵守办案中的组织原则，决不愿意打听不当我知道的事情，何况是上级办的事情。”“大会上都公开说了，就谈不上去打听了。”吕天也听出了海玉心的弦外之音，“他在海外有一大笔遗产，可见是个老吸血鬼。”海玉心说：“这事我不清楚。不过，他回国才十几岁，还不算老。”
“你怎么为他辩护起来了？”吕天抓到了辫子。海玉心是同他沤气这么说的，见他不怀好意，便说：“我是指他年纪不老，不是指其他方面。我办他的案，就是得对他所有问题弄个一清二楚，包括年纪在内。”“这么说，你倒还看他很年轻罗，三十刚出头，又出了几本诗集，当年很叫许多少女神摇魄荡呀！”吕天嬉皮笑脸地说。海玉心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吕天的面孔又马上变了，神色严肃起来，一本正经，说：“不，我是想提醒你，小心被专案对象耍的阴谋诡计迷惑住了，从而受骗上当，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海玉心冷冷地说：“我生在工人家庭，起码的阶级立场是有的。谢谢你的忠告。”“坐下，坐下。”吕天又和缓着说，“敲敲警钟，这也是领导的责任，你不要多心嘛。”海玉心看了看他，又坐下了。吕天沉默了半晌，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好，如果不谈“个人问题”，他也找不出话题了。他扭脸对着镜子，摘下帽子，用手在短短的头发上梳了几下……“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海玉心又起身了。“别走，别走！”吕天急了，赶到了门口，“还有事，忙什么呢！”“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你就快点说吧。”海玉心从吕天那不地道的眼神里，看出了内中邪恶的用心，有点发慌了。吕天这才急忙开了口：“我想问你，近日对文教组的工作有什么意见？”“我是个小兵，只管自己的一角，谈不上什么意见来。”海玉心紧张地看住吕天。“那么，对我这位组长呢？”吕天逼近了。海玉心退了一步，这却离开了房门，退到屋里，她却没察觉这一点，在说：“你是领导，我执行就行了，无所谓意见。”这时，吕天把门反掩上了，就坐在海玉心进门时挪过的椅子上，口气又变得的和气多了，兴许是第一个目的达到了，他说：“早几天，龙副主任找你谈了话，是么？”海玉心终于明白了他是为这件事叫自己来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背靠着墙，喘着气，说：
“这你自己知道，何必向我打听。”吕天沉下了脸：“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以为，对于组织上的关心，你未免太负心了。”“这我有个人自由，不关组织上的事。”海玉心鼓起勇气。“可是，你要知道我的身份，组织上出面谈，就是要确定我们两人的关系。不管你怎么回答，可从我们组织来说，对我个人是下了包票的，所以，今天请你来，不管我对你怎样，也不会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当然，我还是希望说服你，这也是为了今后的幸福。”吕天居然厚颜无耻地这么宣称。海玉心气得把嘴唇边上也咬出牙印来了，她说：“不管怎样，我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不对，现在你已没了选择的余地！”吕天仍纹丝不动坐在门口，“你还能选择什么？像我这这样的人，你打起灯笼也还是难以找到的，我长得不漂亮么？”吕天拿起镜子，自我欣赏起来，“我看，滨海市也找不到我这号美男子，够标准的了。我没有地位么？像我这号年轻干部，能当上相当于市委宣传部长职务的能有几个？我没才能么？在专案中，我审察敌情，发现问题，比任何人都要高……”“得了，我不要找一个高人！我才看见第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价拍卖似地列数起来……”海玉心鄙夷地看住了吕天。吕天把话题顿住了，他明白，这一招，不足以征服这位姑娘的心，不由得愠怒起来，看来，得下杀手锏了，于是，他面目狰狞地说：“好哇，你居然如此侮辱领导，那么，我问你，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海玉心气愤地说：“你无权干涉！”“不，我知道，你要找的是另一类人，是那些牛鬼蛇神！”“你这是诬蔑。”“不，我有根有据！你先想想，为什么你办秦思华的案，而近日发现他的重大问题，却不让你过目？为什么开秦思华的批判会，不叫你这个专案组长坐到台上，而在下面受教育？你以为，组织上不掌握情况，会轻易这么做么？”吕天手往后一摸，这下子，把门给拴上了。海玉心一惊，果然，小兰的分析是正确的，吕天早已经布下了圈套，但她口气仍很硬，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