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好一阵的雪,终究是停了。
满山的兽印爪印,皆已不见。一山一谷,都是新的。时有一阵风刮过,带起一片片弥漫的雪粉,吹打着那些苦在雪坡上的小叶章草,和谷底摇荡的苇塘。
枯落的远山,能透穿过人遥望的目光。
烟客拎了一缕兔子套,出了窝棚。
每个套儿,都在细树上勒过。绑腿是一大早打得,雪冻在腿上,鞋后帮儿开了,灌进了雪,贴着脚化了,又结成冰。
割的柴,挑去集市上卖了。一山山的好柴禾,鬼日的关东山,山柴窜得疯哩!想关里老家,连草根儿都扒了烧了,要净绝唉。死守着那点地,一年年,只是叫它长粮食。长几千年了,歇都不叫歇一歇。
想不到哩,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兽都冻不死,还能冻死人吗?有两膀子力气,啥都能挣哩。一天卖一趟柴,有时候卖两趟。一文文把钱攥下,找着儿子,该娶媳妇了。
集市上买了把抄罗子,又去铁匠炉打了尖镐。冒着雪走回来的,半路上,雪就停了。这一路打镇子通向山里的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窝,一个一个,长长地扯在他的身后。
走过坡上那片柞树林时,看见了一行新兔子印。
踩很宽的溜子,被雪覆了,兔子便不再走。他看见那系在棵小树上,高吊着的细铁丝套,还在那空空地悬着。有一行新兔子印,打十几米外那趟榛柴棵子里横过。知道是兔子改道了!
他放下抄罗子、尖镐,去小树上把那套子解下来,枝丫上勒了,“咯吱”“咯吱”地踩着新雪,喷着哈气,钻进榛柴塘,悬一拳高,把套子重新拴在了一棵手脖子粗细的杨树上。
回到窝棚,放下尖镐、抄罗子,转身拿出些兔子套儿。只把鞋窠里的雪抠了,顾不得把绑腿解下,再重打一遍。便钻出了窝棚,直下了沟底,钻进野野的雪林子里。
都是雪,一些耗子钻出来,“咔嚓”“咔嚓”地啃着榛柴、扫苕根。一堆深凹的牙齿印儿,白生生的。有些细木屑沫,散落在山柴根的新雪上。
果然就有些新兔子溜了。还有狍子的蹄印儿,长长地斜过北岭去了。一个兔子跑满山!烟客停住,蹲下来瞧瞧,只是零星的一行印。看那蹄瓣的方向,仅走过一个来回。烟客犹豫了一下,终是站起身,带着人影,“咯吱”“咯吱”响着,继续朝林子里走。
只踩过一、二趟的溜子,叫试溜子。
兔子鬼精。看着一拳头宽的溜子,都是几天前的。若没当日踩的印儿,这溜子,八成就废了,不走了。这样的溜子,白下!还要看蹄印的深浅,约摸出兔子的份量。若是大兔子,套儿就不能系在细榛柴棵子上。胖兔子力气大,急了,连榛棵子都挣断的。
对付这样的壮兔子,得下活套儿。折一根鲜柞树枝子,系好,横在乱柴棵子里。套儿吊着,离地一拳头,再竖起一拇指高。
若是鬼精的老兔子,还要夹杖子。折一捆小棍儿,插兔子套儿两边,喇叭形排成两排。老兔子精怪,会躲着套儿走,走走,就常打套一旁绕过去。杖子一夹,鬼精的兔子便狐疑起来,不敢再冒险,只好乖乖地沿着老路跑。待脖上一紧,知道坏了,便带着树枝疯状地前窜。
跑不出多远,便被树挡住。山里头,都是树哎!两头一挡一拦,套便勒紧,卡在那,再窜不动。奋力一窜,树枝一弹,劲道便卸了;再一窜,树枝一弯,又一弹,细铁丝深着勒进肉里……
草、柴、雪,扑腾出好大一片。遛兔子的顺着雪迹追,撵不远,就有只冻硬的兔子死在那,嘴边还残着一堆紫血。也有遛晚了,只剩下一颗兔子头,带着一腔的空皮,血淋淋地干在上面。也有的只剩些毛,和扑腾得一片雪场子。
山里的野兔子鬼精,就精得傻了。雪地里走几趟,以为就永久地平安无事,便来来往往走个不止。对付这种傻兔子,半道上只拴个细铁丝套儿,就行了。
有狐狸常顺着有人味儿的溜子走,捡些不劳而获的便宜。遛兔子的人,常能看到有火红的东西一闪,不见了。狐狸付出的是智慧。
肉吃些,腌些。剥下的皮,抻开,头尾四脚地钉在墙上。干了做帽子,做坎肩,缝褂子,或一张张结起来,铺身子底下,隔潮。再躺下,就是躺在火罐里了。也有的小心翼翼地剥,从上到下,剥一张圄囵的筒皮下来。麦秸、糠皮子楦了,活脱脱一个大胖兔子,挂在墙上,有趣儿得很。
烟客套过一只活的。刚下完套子,没走多远,见一只兔子,正在啃一堆扫苕根。烟客喜不自胜,立刻悄悄摸过去,一镰刀没打着,兔子箭一般地窜进树林。烟客陷着深雪,拔着腿追。眼瞅着兔子窜上了主溜子,撞翻了头一个套子。烟客在后边急红了眼,突然见前边小树旁套子一翻,兔子就在那树旁折腾翻滚,乱挣乱撞,扯得小树前摇后晃,摆动不止。
烟客提着只活兔子回窝棚,连脚底“咯吱”“咯吱”的雪声,都响得是歌儿了。
在走到窝棚下沟底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青年,正在往坡上拖一个大狍子。也是套的,脖子上勒着根粗铁线。青年正拽着那铁线,呼着哈气,不住喘着,把雪地拖出一溜深沟。
烟客一楞,顿时便觉得,手里的兔子没了一丝的份量。那青年他见过,也是个烟客,住在山后石砬子下边。在杏花巷外也见过一回,人眉清目秀的,只是不爱说话,脸上萦着一团愁气。
烟客不会套狍子。有时候看见,也只是眼馋,白瞪眼。遇着一回,正在青草中挖棵黄芪,打林子边突然窜来个狍子,停住,把一个白腚,就对着他的脸。
烟客又惊又喜,大气也不敢喘。顾不得去摸那镐,奋不顾身地朝前一扑,一下子抱住了狍子的后腿。狍子往前急蹿,一蹄子蹬到烟客睑上,直青紫了大半年,险险把眼晴也蹬瞎了。
烟客去冰上打过狍子。
雪花一飞,大河便冰冻了。大烟炮顺着河面一阵阵刮,扫得冰河蜿蜒铮亮。
一九、二九伸不出手。冰鼓涨了,河面上裂开些拳头宽的大缝,能踏进马蹄,蹩断狍子的腿。
西北风把大河给冻裂了。再落场小青雪,小风一擦,滑得站不住脚,人就能在冰上打狍子了。
北河套一带,狍子极多。
四、五个打狍子的,都是山里的烟客。身子下卧着一块狍子皮,身上再覆一面白布,放一根棍子在身旁。雪日,白布上再落一层小清雪。便是近了,也不易辨得出。
平川很阔。狍子打山上下来,老远就望得见。常三个、五个,跑到河边,横过冰河。有时站在河边,东顾西盼,人便悄悄掀开白布,猛地朝前一扑。狍子蓦一惊,窜到了冰上。“啪!”滑一个跟头,“啪”!又摔一个跟头。站不稳,一溜跟头地摔,晕头转向。人提了棍子追过去,一顿棍子,撵着打就是了。
烟客那回只顾去追狍子,失腿踩进了冰缝里,扭伤了脚。拖着死狍子,走得一瘸一拐,呲牙裂嘴。
一直跛了几个月,赓先生给配的药,七、八味,滚水煮了,夜夜里洗泡。
烟客雪冬里,砸河套,也砸暖泉子。
暖泉子里,砸的是蛤蟆。秋蛤蟆肠子一净,就能吃了。甸子里、山坡上打草的人,腰里都缠根细铁丝,草一打倒,露一片矮草茬,就有蛤蟆乱蹦。抓了,穿一长串。拾些干柴草棒,烤烧,飘满甸子肉香。若是母蛤蟆,除了大腿,还有肥肥的油籽,活活就把人香死。
一进凉秋,冷了,蛤蟆开始往一堆聚。暖泉子的水,夏里头凉。一入冬,就变得暖了,冻一层能擎住人的冰。
烟客扛着新淬火的尖镐,抄罗子,野野的大烟炮里,一个人在冰上刨。常被旋天旋地的雪粉,一阵阵吞没。
“哗啦”一下,冰被刨开一个水窟窿。
晃晃的水,冒着寒气。抄罗子伸下去,一搅,就觉得坠手。水底的蛤蟆成堆,昏昏地蹬伸着腿。砸蛤蟆的人,有时正得意忘形,“哗啦”一声,脚底的冰塌下去,连人带桶里的蛤蟆,还有抄罗子,一块在冰水里洗了澡。待水淋淋地爬上来,就成了个老冰猴子了,亮光光的,浑身像披挂了层银铠甲状,免不了得冻一场大病。
两大水桶蛤蟆,扁担压得“咯吱吱”响。一口气挑着,能翻过一座岭。年跟下,挑集市上,卖得上好价钱。
有个卖蛤蟆的,叫一个兵买了,就挑着两桶蛤蟆跟着那兵走。待进了麻子大帅的兵营,便不住地暗叫晦气。果然极低的价,和兵又争不得,只好自个心里苦着。待要走,门外进来一个大胡子,后边还跟着三、四个兵。买蛤蟆的一见,忙行礼。卖蛤蟆的一听是大帅,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腿哆嗦不止。
麻子大帅倒是不比兵吓人,豪气爽快。只唠了几句,听那卖蛤蟆的口音,问他老家是哪的,就说是山东掖县。
麻子大帅说:“俺也是掖县人,老乡哎!妈拉个巴子,咱掖县人,个个是好样的,咋能出来干这个!卖啥吊蛤蟆,俺看至少该当个营长!”
那卖蛤蟆的,当时就脱了那破衣裳,换上军服,当上了十二团三营营长。
这件事,后来一直叫人说了几十年。
集上除了蛤蟆,还有卖河鱼的,紧裹着一层冰。河里砸的。
砸河套都是有窝子的。背风的甩湾子,深水。深秋,撒几回鱼食。一封冻,抡着镐,敲开冰窟窿,只管伸进抄罗子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