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节一过,旗镇接连发生了两起大案。
警察局“四眼”局长,亲自带着人,分一伙伙,对全镇的所有的妓院、客栈、烟馆,夜里进行了突然性的搜查。
大街小巷,到处都张贴着,悬赏捉拿“毒匪”的告示,上面有“毒匪”的画像。画像最醒眼的,是毒匪黑布遮着那一只瞎眼。
“四眼”局长钱平,站在巷口,阴冷着脸,对杏花巷的胖鸨母说:“有人举报,说毒匪来过杏花巷。为什么不报告?”
“哟,钱局长,您可别吓唬我。这巷子人多嘴杂,毒匪咋敢到我这里来!”
警察局长用镜子底下的余光,蔑视地瞅着胖得浑身都是肉的胖鸨母:
“少给我耍花腔。告诉你,下次再来,马上报告。若有人揭发出来,关你的巷子!”
“哎哟,钱局长,瞧您说的,毒匪来了,我一定亲自去向您报告。”
“算了罢,还是找个腿快的。就这一身的胖肉,等到了警察局,毒匪早跑没影儿了。”
“我跑得快着哩。钱局长。别到抓土匪的时候,才来我们巷子。巷子里漂亮的姑娘多着哩,“春杏秋菊、夏芍药冬腊梅”任您挑。闲时候来坐坐,叫她们弹一曲琵琶给您听,好好侍候侍候您。姑娘的古琴琵琶,好听着呢!”
“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贿赂国家公务人员,罪加一等,重罚!”
警察局长在眼镜后面,阴阴地一笑,惊了胖鸨母一身的冷汗。
胖鸨母望着警察局长钱平远去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对一旁的瘦老鸨说:
“四眼’就会虚张声势,真要碰上毒匪,不吓出他屎尿来才怪!”
转回头,见几个姑娘在看树上的杏花,知道是刚才瞧自己来,便凶凶地吵嚷着:
“看什么看,还不去接客。就知道偷懒,我算是白养活你们了!”
仍不解气,忽然看见巷口的那棵老铁梨树后面,有个老头正在往巷子里瞅,就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叉着腰,手指着烟客:
“看什么看?要找姑娘,拿银子来!整天老在这瞅啥?没钱趁早给我滚!再看,当心我报官,抓了你去吃一顿板子!”
烟客一唬,被鸨母的凶像惊住,连连倒退,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跤,跌得四脚朝天。胖鸨母笑得腰都弯了。
胖鸨母知道,警察局长钱平,是个惹不起的主。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戴一副金丝眼镜,像个读书人的样子。那心,却是比刀尖子还锋利。
警察局长钱平,小时候习过几天私熟,背过《三字经》、《百家姓》、《日用杂字》,《论语》也学过几篇。十几岁逃荒到了旗镇,因身子骨瘦弱,出不了大力,吃不得苦,当不了山里的烟客。便流浪到街头,混在街溜子的堆里。
那时旗镇的镇守使卢胖子想叛乱,正在扩充军队,便报名去投了军。因识得几个字,做了文书官。日子一长,便得知卢胖子要叛乱的消息。钱平吓了一跳,前思后想,觉得终是成不了大事。一狠心,一不做二不休,便带了材料,冒大险,连夜扒火车逃到奉天,告了密。
奉天张大帅亲自询问了详情,觉得钱平文质彬彬,人也机灵,有见识,又冒死前来报告,便留下他做了跟班。钱平喜极而泣,知道是祖坟冒了青烟,飞黄腾达的机会到了。
旗镇平乱之后,钱平的心里,一直放不下旗镇。夜里头,也老是想着那杏花巷。他落魄街头的时候,曾经看见过四季花榜的一朵“魁花”,持着大红帖,招摇过市,那回几乎不能自拔,情不自禁地到巷子里去偷看。叫胖鸨母看见,指使人,把他打了个半死。后来当了兵,便想报复,思来想去,觉得是痴心妄想。
自从跟了张大帅,从前的念头,偶尔冒出来。但想到跟定大帅,自此能够官场得意,飞黄腾达,金钱美女如云,屑小的恩怨,也算不了啥,就淡下去。
只一年,便认定这想法太幼稚。日本人正蠢蠢欲动,军阀混战,南方成立了国民政府,城头变幻大王旗,凭自己这点本事,又没钱财,在官场混不出个啥模样,不如讨个肥缺,兜里揣满白花花银子再说。
古语说得好,千里为官只为财!
一天,趁张大帅高兴的时候,他便吞吞吐吐地把想法说了,要去旗镇当警察局长。张大帅一听,笑了:
“钱平呀,你知书达礼,又聪明能干,断不止是去那样一个镇子,当个小小的警察局长。我在奉天,给你找个差事如何?”
钱平深深地向张大帅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眼含泪水。
张大帅望着他,有些惊讶。
钱平慷概激昂地说:“大帅,我跟您这一年多,亲眼看到您为民为国,日操夜劳,深受感动。我决心以您为榜样,为国家,为家乡做点事。”
张大帅眼里,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目光。
钱平更加显得激动:
“我是旗镇人,我很了解自己的家乡,亲眼目睹腐败的吏治,给家乡人民带来的痛苦。我决心要回去刷新政治,为政清廉,弘扬大帅为国为民的精神。我深知,整治地方,首先要整治警察局。警察的违法乱纪,是腐败的根本所在。据我所知,旗镇的警察助纣为虐,勾结胡匪,欺压百姓,民愤滔天。我决心回去整治警貌,一新社会。请大帅准我这个请求。
张大帅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大手,一巴掌拍到钱平的肩膀上,险些把钱平拍一个趔趄。
“好小子,有种!我他妈的见过的人多了,全他妈的是抽大烟逛窑子,当官发财娶小老婆,少见你这种栋梁之材。好!我就委任你做旗镇的警察局长,明天就下令赴任,你给我好好干出一番成就来!”
钱平重返旗镇,摇身一变,成了旗镇的警察局长。令旗镇人刮目相看。
二溜子瞅了,背后说:“抖起来了,从前尿儿样,在我跟前,点头哈腰的,一口一个大哥,鬼日的,大发了!”
二溜子就想去警察局,从前的兄弟,总能存几分情面吧!能巴结上警察局长,还愁没飞黄腾达的时候?
就摇摇摆摆地去了警察局。刚到大门口,就被站岗的挡住,拿刺刀一拦,一道贼亮的光在他眼前一晃,吓二溜子一跳。
二溜子就怕警察。从前因为赌、偷,被弄到警察局,往死里打。自此见了警察,就犯哆嗦。想到警察局长是旧日街头的兄弟,顿时又提起勇气,壮了壮胆,磕磕巴巴地对警察说:
“我要见警察局长。我是钱局长的亲戚,我是他、他大哥!”
警察听说过新任局长,从前在旗镇呆过,当过兵。也是穷出身,说不定真有些穷亲戚。不敢待慢,就把二溜子带了进去。
钱平一见二溜子,非常尴尬。从前混街头时,没少成为他拳脚的把子。一见二溜子,便有几分尴尬,骨髓里潜藏着的一种东西。几年没见,心底里的,却是难以一下子抹去。
二溜子却有些兴奋,刚要放肆,一看到钱平那一身警服,又突然有些胆怯,竟变得皮笑肉不笑。钱平生怕他泄了老底,心里一急,眼一瞪,打眼镜后面射出一道锐利的光来,把二溜子的话,一下吓了回去。
钱平忙把警察打付出去,关上门,转回身来,见二溜子嘻皮笑脸地正望着他,立刻板了脸,半扬着头,也不说话,只把硬硬的眼光压在二溜子的脸上。
二溜子立刻软了,身子也慢慢小下去,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老--,好象从前是论错了,应该是钱--钱大哥!”
钱平打眼镜后面,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意。
二溜子打警察局出来,心花怒放。一路哼着荤腥的浪曲儿,摇摇摆摆,在窄胡通里,竟有些得意忘形。
尽管从大哥变成了老弟,但这“老弟”,毕竟是警察局长的老弟。没想到当年的“四眼”,竟抖起来了,又有奉天的张大帅作靠山,这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没忘了我二溜子,做梦想不到的事!哥们成了警察局长,往后看哪个王八羔子,敢惹老子?哼!叫警察一绳子捆到警察局,也尝尝那血糖葫芦的滋味!
吹着口哨儿,一路正走的得意,发现前边横着两个人。二溜子蓦地惊醒,意识到不好,撒腿想跑,身后面竟也出现了两个人。
没等拔腿,便被人一脚踹倒,接着雨点般拳打脚踢。二溜子抱着头,满地乱滚,被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人早走得没了踪影,二溜子才缓过味来。从地上爬起来,歪斜着青肿的脸,吐出一口痰血,哭腔地大骂:
“四眼,我操你八辈的祖宗!”
自此,二溜子便躲着警察。老远望见,就寻个地方避避。实在躲不了,就闪到一旁,借着棵树,或是屋墙,半挡着,蹲下假装提鞋,胡弄过去。
冤家路窄,想躲,竟冤家路窄,在大街撞上了。狭路相逢,二溜子想溜,却巳不及。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只好站下,硬着头皮,尴尬地咧着嘴:“大--大--”一付说不出哭还是笑的模样。
钱局长半扬着头,把一对金丝眼镜的光,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微笑着问:
“怎么样,兄弟,近来好吧?”
二溜子干笑着,不由自主地摸摸被打的脸,瞧着他身后的几个警察,怯怯地欲往后退,腿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钱平拍了拍二溜子的肩膀,笑吟吟地说:
“那回是你欠我的。欠债吗,是要还的。以后有事,到警察局去找我!”
望着警察局长远去的背影,二溜子傻傻地怔半天,拍拍脑袋瓜,眨眨眼,抬起头疑惑地望了望天。
天上有几团白云,也正茫茫地不知飘向何处。
二溜子半眯着眼,被阳光晃得有些旋晕。低下头,看看自己奇奇怪怪的影子,蓦地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跳起来喊:
“我还是警察局长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