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坐一在块岩石上。
雪早化尽了。风吹着枯草,沙沙地响。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榆树上,结着一个老鸦窝。
早有绿草拱出来。冰凌花悄悄开过了。烟客的鼻子不大好使,不知道这种小花,有没有香味。不少的野花,已长起来,打了骨朵儿。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恍恍惑惑,就有些糊涂。
慢慢地,就巴叽出点味道来。要来的,虽然慢,却一定会来的。
树林里,铺着厚厚的枯黄叶。踩上去,陷一个个深陷的脚印,还冒着黑水,半天涨不起来。忽然就一蓬绿草醒眼,正疑是去年秋上的老绿,恍惚间,山似一下子都绿起来,把山里一切的旧痕,完全都覆盖了。
山石上坐得久了,觉出阴凉。站起来,随手四下里撕把干草,铺垫在石上面。
天上有“窝懒鸟”在叫,清脆不断,像撒下的碎银子般。仰起头,眼都看眯了,也望不着鸟的踪影,连个黑点也望不见。
窝懒鸟飞得太高,几乎已融在了蓝天里。
树林里,有“当”、“当”的声音,不断地传来,知道是啄木鸟在敲树。一棵老柞树,已枯烂了树根,空心子了,树身一道扭曲的水线。有条蛇,正盘在树上。不知是吞了什么,肚子一包一包地鼓起,正紧盘着,慢慢挤磨,缓缓勒。
那一片有蓬细树,已爆出了满身嫩绿的小叶,棱棱角角,闪闪烁烁,极好看。烟客常去揪那叶芽儿。翻来覆去、合不上眼的长夜,就一碗热水,泡汤喝。
那日遇见赓先生,正背着背筐,在坡上刨药材。便喊了歇歇,喝口水。
说着话,一眼瞅见,那盛药材的背筐里,竟还有一小口袋叶子。认得是“老虎獠子”,一树尽细密的白剌儿,叶儿上也有。就奇怪地问,采这“老虎獠子”叶做啥用。
赓先生说,其实这山上的草木,尽都是药。“老虎獠子”也是一味药。有个学名,叫“刺五加”。夜里睡不着,揪几片叶泡水,便一觉到大天亮。
烟客将信将疑,这不起眼的树叶子,满山尽是,能有这神?晌午,打烟地回窝棚道上,就顺手撸了两把,还扎了一手的剌儿。好在皮老肉厚,捱得住。
吃着饭,就泡一碗。不知咋地就睡着了,一觉天大黑,还误了半日的活。烟客想,嘿,这老虎獠子还真厉害!
“梆、梆”,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响得空洞。
木腐而虫生,就有了这尖硬着嘴的啄木鸟。为树而生,树朽了,就有虫子生出来。有了虫子,就能飞来这啄木鸟。
啄木鸟是哪来的呢?有土,就长草;有水,就生鱼,可这鸟是咋生的?真真地,叫人琢磨不透了。
老林子边,时常有些野兽游荡。也许是只狍子,傻傻地站在野道上。看一会,掉转头窜进林子里。也许是头鹿,扬着丫丫叉叉的犄角,高高地站立着,静静印在圆圆的夕阳里。
林子里到处是横斜的影,极静寂。落在草地上,林荫间,已轻得没一毫的份量。便是压上人的脊背,甚至压到一丝娇嫩的花蕊上,也浑如不觉。影子,能有多沉呢?
虽然轻,可影子还是要有的。这树,这草,这人,这山,为啥都会有影子呢?
关东山尽石头山。烟客常坐的岩石,半裸半埋在土里,是这山骨的一部分。
日头落在脸上、手上,甚至背上,都感到一团的暖热。两只长尾巴绿鸟,站在几步外的榛枝上,一翘一翘颤动着尾巴,好听的鸣叫着。那架式,是要在这做窝了。
春来了,鸟也飞回来了,千里万里飘雪的冬,鸟曾经飞到哪里了呢?难到像燕子一样,要飞去千山万水的江南吗?
就想起山东老家了。
醉醉痴痴,眼角不觉涌出两滴滚烫的浊泪来。
悬飘着的晚云,渐渐地紫,烧成壮观的云海。落日已烧了几千几万年。
几千几万年前,也会有人坐在岩石上望吗?儿子闺女,也在这晚霞里望着吗?
孩子都该长大了!人长大,模样就变,认不得了!得攒些钱哩,闺女出门子,儿子娶媳妇,都需要钱。
烟地几日没来,一片嫩芽,该锄头遍地了。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撒在地里,就快要变成摇曳着的大烟花,凝成那青绿肥大的烟葫芦,结出银光闪闪、能照出好日子,一敲叮当脆响白花花的银元!
待那满山一片片白,一片片红的光彩一映,就是大烟花染出的梦哩!
晚风还有些凉。鲜草微苦的气息,越发地重了。啄木鸟还在敲树,发出“当”“当”的声音。远处的沟谷湿地,正散发着一缕缕蒸气。稀薄的雾气升腾着,缓缓地翻涌上来。各种小虫活泛了,飞来飞去。
初春山里的夜,依旧有些冷凉。这样的夜晚,该有一堆火,和一蓬熏人的浓烟了。
有火车的叫声远远传来。
镇子里,有不少的洋人。黄头发、蓝眼晴,隔着重洋,大老远跑来这天涯海角的镇子做啥哩?
天下的事,真真地叫人猜不透。
不知不觉就是夜了。幽幽林边,一闪一闪烁着萤火虫。
山高谷深,一派清辉。看那渐升渐大的月儿,梦就要圆啦!这深深的山里,不知道有多少异乡人,正望着这月。娘活着的时候说过,月亮是面镜子,你想要看啥的时候,它都能给你照到里面。
就抬头去望,望着望着,那里边绰绰地,就真有个影子了。
山里的烟客们,最怕的,是天上弯着的那一柄银钩儿,能钩动独身的汉子们隐隐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