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底混沌着日子。荫凉是叫人觉得越来越金贵了。到了晌午天,连朱掌柜都过来坐会儿。
过路的也停停,在树底的荫凉里,站站脚,抹把汗,喘口气,歇歇再走。
天像是在掉火,烤得灼人。连这镇子里吹的风,也觉不出一丝的凉意。人袒胸露背,衣裳包块石头,或垫块砖头,索性有人就忱着自家的两手,望一阵树荫里的天。一只慢慢飞扭着的蓝蛾子,亦或是一只长腿蚊子,或一只“嗡嗡”的牛蜢,瞅着瞅着,不知啥时候竟睡着了。
醒着的人,摇着大蒲扇,赶过几片风,风也是热的。偶尔有人拎起衣襟,抹把脸上的汗。烟还是要抽的,就烟袋儿里掏上一锅,“巴哒”“巴哒”抽着。红火,黄铜锅儿,只杆儿黑些。
杆是空心柳的,被粗糙的指掌,经年累月磨得溜滑。白玉烟嘴,就含在一大把的胡子里。就有烟、雾,打胡子里一口口喷出来,辣辣地弥漫在这福寿老榆树底。
一股股弥辣的烟雾,把小咬、蚊子冲起老高。
一旁的人,享受不了这滋味。直皱眉头,嘟囔说:“天上的大火烙不够,还拿这小火再烤。非要烤死、呛死几个咋的?”
忽刮起一阵凉风,一树底人精神一振,被凉风溜过的身子,舒坦死。但说过也过去了,闷热依旧是闷热。四外望望,仍是东西道,南北路,如蚁行人。
街闲静,望很远,也瞅不见几个行人。一家家铺子的门,只空空地开着,不见有人进出。街上偶尔刮起阵风,也是倏忽即逝。虽小小的风,也已经把这街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刮得无影无踪。
烟抽完,抬起脚磕磕,只剩下一点灰烬。待烟锅凉透,再把杆儿拧下来,一点细细的眼儿,朝外涌烟油子。摸出根细铜丝,顺着眼儿,慢慢地投。
一旁的人直皱眉,朝外挪挪,烟油子毒性。
抽烟老头自言自语,拉个呱儿,叫一树底的耳朵,渐渐都竖起来。
“早年,不知打哪来俩老头,就对坐在这福寿的老爷府树底。没见着啥时候来的,有人看见的时候,就坐在那了。一个穿一身麻黑,戴着道冠,是个老道。另一个却一身的白袍、白髯,连头发都白透了。
俩老头暝目盘膝,直对坐了三天三夜。一会霹雳闪电,暴雨滂沱;一会又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俩老头只暝着眼,结印盘坐着,渐渐地都有汗珠儿,打两鬓星星点点地渗出来。
慢慢有人看出了门道,是两个人在斗法。
一连两天,没分出胜负。到第三天,黑衣老道额上渗出一层汗,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不知是啥时候,大树底架起了一口大锅,烧着大火,一锅油,滚滚地开。有人把一筐河卵石,倒进滚沸的油锅里。老道挽起胳膊,把手伸进滚油里,捞起一个。白胡子老头,也把手伸进滚油里,捞出一个。一大筐的河卵石,眼瞅着身旁各捞出一堆,锅底捞了个空净。
有人抬来了铁链子,大挑筐盘着,几丈长。去了铁锅,添柴,火再烧旺,把一堆的铁链子,投进火里烧,每个铁环儿,都烧得透红。老道和白胡子老头,一人去火里扯出一头,两只手一点点往外拽。
每人身旁,都像堆了座彤红的小火山。老道的汗,顺着两腮直往下淌。
白胡子老头,仍是那样打坐着,低眉垂目。
老道几乎无计可施。最后,叫人端来两碗烟油子,粘稠着,弥漫着浓烈的辛辣味道。老道看看白胡子老头,一错钢牙,端起一碗,‘呼呼’地喝下去。
白胡子老头,脸上突然露出一阵惧意,刹那间,一片飞沙走石,不见了。老道也顿时没了踪影。”
那白胡子老头,是条千年的蛇精。终究还是输给了那老道。那老道的模样,有些像药铺子的赓先生。
一树底的人都乐,说咋能是赓先生?再说,赓先生也不老。不过是个瞎话,谁看见来?
女疯子远远地走过来。后面一群小孩追喊着:
“女疯子,上河沿儿,挖俩坑,下俩蛋,扭打扭打再回来!女疯子……”
渐渐就近了,一树底的人,都精神起来。
女疯子怀里,抱一堆木棍子,对树底的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们看看,俺发财了!俺有这么多金条,你们看看,俺有的是,发财了……”
女疯子一路走过去,众人的眼神都被牵着瞅。小南方送个警察出来,也去瞅那女疯子。女疯子全不管这些,只一路地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