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刚冒红的小镇,浮着一片此起彼伏的鸡鸣。偶尔还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犬吠。
猛地响起一声火车的叫声,震荡着,经久不息。
树荫里的街道,睡眼惺忪,跌落几团静寂的树影。有长裙的俄罗斯妇人,慢慢走着,手里牵着只小“巴拉狗”,一团白毛般飞快地滚着。一个俄罗斯孩子,四岁到五岁的样子,牵着一头威猛的豹犬,小孩的手紧抓在狗脖子根,被半拖着走。
有燕子穿梭般地低飞着。附近人家的屋檐下,很多的燕子窝。也有的燕子打门里飞出来,窝垒在人家的屋梁上。
旗镇四外的山坡、甸子里,看得见有人起大早锄地了。晌午的日头忒毒,活剥人皮哎!起早贪晚,晌午天大睡一觉,把日头让过去,人不和天斗。
裤裆东街的巷子里,有两家豆腐房。天不亮就有人去北大井拉水,赶着铁轱辘牛车,拉着个空罐子,慢慢腾腾地走。
人坐在辕杆上,半瞑着眼,昏昏沉沉地随着车摇,阴阴阳阳挺着。铁轱辘辗着石头路,“嘎嘎啦啦”地响。回来的时候,看出是沉了,实实地压出一道印痕,洒着“哩哩拉拉”的水迹,水从顶口处,不断地泼晃出来。
街上有女人端着盆,盛些金黄滚圆的豆子,拐进了热气腾腾的豆腐房。
豆腐房的门,其实一直是开着的,涌着大股大股热乎乎雾的气。端盆的人一踏进门,就没进这雾气里了。
屋里有好些人,都端着盆,候着豆腐。一个只上身穿着件背心的胖子,一边和人闲唠着,一边去泔水缸里涮盆,把嫩白的大豆腐,一块块拔开,轻托着往盆里捡。边拾边感慨地说:
“我打十二岁就开始做豆腐,如今头发都花白了。别看这白白嫩嫩的小块块,压死人哩!”
不断地有人打豆腐房里出来,端着冒热气的盆,往西剪子街,往小桥那边走去。
也有男人打小桥那边拐过来,快着躲进附近的巷子里,靠着墙边,低着头疾疾地走过去。
站小桥上,残雾里的杏花巷,纸灯笼街,快活岭,一目了然。纸灯笼街的一溜灯笼,一直是亮着的。天大亮的时候,隔着纸,还看能见里面的一点灯火。不断地有男人,打杏树下,打纸灯笼底走出来,走得很急。
再大亮一阵,就有女人,打一门门出来,乱着头发,打着连天的哈欠,伸着懒腰,靠在门口。也有的走到树底,去摘那满树星星般的青杏。
青杏都指头肚大了,涨着茸茸的一层细毛,正是酸掉牙的时候。女人伸出染着红指甲的手指,伸进深深的树叶里,摘下一颗,抿着嘴,缓缓嚼着。
天是大晴,只头顶一小片静静的云,极高远。日头在屋后刚冒上山凹,才浮出半个,就叫人感到一片灼热了。
杏树底,每天都掉落些叶子,半青黄着。巷子深处,有老女人在慢慢扫。
还不到落叶的时候呢,却有叶子开始殒落了。暗黄的叶子上,看得清正在枯竭着的一条条络脉。
树枝上还有一张一张的虫网,挂着细细的露珠儿,亮晶晶儿,碎银子般。有小虫子弯动着,扯着细长的丝儿,悠悠地坠下来。常落到女子的头发里,吓得尖叫着,惊慌失措。
偶有客人走进来,有女子打树底下迎上去。被碰动的树枝摇动着,又有树叶慢慢悠悠,打着旋落下来。也有些蔫小的杏,夭折地掉到地下,叫人哀怜。
白日里,客少。偶有外地慕名而来的远客,多是腰缠万贯的富商,逛窖子的老手,专为旗镇的杏花巷远足而来。夜来折腾疲了的姑娘,早把白昼当做被了,直到傍晚,才睡眼惺松地出来。只有夜来空了房的,才大早在巷子里候着,或许能逮着个肥的。
侍候这样的客人,要小心,不能犯了块。兴许命好,被重金赎了出去,做了小。
桥头的那棵老柞树,依旧是对着东山凹的日头。树高高大大,伸着长影。树上落着喜雀,一大早就对着巷口不住地叫。
巷子里的姑娘,都爱看树上落着的长尾巴喜鹊,听那“喳喳”地叫声。每天大早喜鹊一叫,胖老鸨娘便眉开眼笑,眼眯成一条缝,对着巷里的姑娘说:
“你幻听听,喜鹊都报信儿来了,又有财神来送钱了!”
俗话说,早报喜,晚报财,不晌不夜报丧来。不是晨早晚夕,喜鹊在树上刚叫不几声,胖鸨母便要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哈腰拾块石头去打,嘴里骂着:“打碎你这张叫不烂的乌鸦嘴!”
有一回,石头飞出去,喜鹊没打着,险些砸了正走过来的警察局钱局长的头。祸从天降,陪了酒席,又塞了好些票子方才了事。胖鸨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只好自认秽气。
那大树顶,能看到有个喜鹊窝。到了深秋,或是雪冬,那窝就只是剩了一蓬碎枝,稀落着,漏着缝隙。
喜鹊窝,是胖鸨母心头的一个黑点。几回都想把它毁了去。就找了根长杆子,看看,不够长,又接根短的。举起来,歪歪斜斜的,好不容易打树底下举上去,累一脑门汗,试试,还是差一截。一口气就泄了,大杆子天倾了般地倒下来,“叭”地摔成四、五节。人一个屁股墩坐到地上,张着口,一个劲喘。半天没爬起来。刮过阵风,才觉出,连后背都湿了。
一阵喜鹊叫,胖鸨母抬头去望,一个黑点直落下来,“啪哒”掉到她肩膀上,奇臭,熏鼻子,是一摊喜鹊屎。
胖鸨母忙恨着眼去找东西擦,只拾了块石头。用着劲揩一下,爬起来,把那带屎的石头,使劲朝树顶的喜鹊扔去,看着从树顶飞出去,喜雀依旧是“喳喳”地叫。
胖鸨母气苦,不料刚才使偏了劲,脚底一虚,“嘎叭”一声,脚脖子扭了劲,把筋抻了。胖鸨母“哎哟”一声,又跌倒到地上。
伤筋动骨一百天。找赓先生接得骨,又抓的药,也不知道是多少味。一样样的,包一大包。天天拿瓷罐炖着熬。熬成黑紫色的汤,热着洗搓,搓得呲牙咧嘴,不知是烫的,还是疼的。
那回,胖鸨母一直瘸了一个多月。
胖鸨母同喜鹊结下了深仇,却不敢再去捅那喜鹊窝。一任那喜鹊叫去吧,该来的,总是要来。
喜鹊叫的时候,胖鸨母总还是有意无意地,朝树底看上一眼。那不经意的一眼,竟看到了躲在树后边,正在朝巷子里张望的烟客。
胖鸨母立刻泛起满脸的轻蔑。“土包子,老色鬼!都老成这份的了,还想到这巷子里找姑娘。哼!只要你口袋里揣满“哗哗”作响的银子!”
忽然就觉得,这老头似有些眼熟。胖鸨母皱着眉,一时也记不起,究竟是在哪地方见过。
巷子里站着的胖女人,烟客认得,这杏花巷的鸨母儿,是个面如杏花,心如蛇虎的坏女人。看见她,就有些怵得慌。巷子,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便是夜里,也来过。
有一回,趁着月亮地,他一直走到巷子深处的杏花园。那夜,碧宇澄明,皓月当空。
走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胖鸨母母夜叉样,狰狞着脸,拿着鞭子在抽打一个小女孩儿。厉声的喝骂和哭喊声,直揪着他心,觉得那个被打的女孩儿,就像是他的媛儿了。
胖鸨母忽然记起,这老头来过好几回巷子,也不找姑娘,只是站在那树底,也有时站巷口那棵铁梨树后边,老朝这巷子里张望。
“来找姑娘呀,要找哪位?”
胖鸨母拧着腰走过去,把胖得滴溜圆脸上一对小眼珠,瞪圆了对着烟客。她要看看这个乡巴老的小老头,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胖鸨母挺着的肉胸,嘴里喷出的热气,叫烟客觉得脸红心跳,不由地就退一步,连脖子根都红了:
“俺、俺--不是--”
胖老鸨笑了。活一大把岁数,都叫猫叼去了,原来还是个雏儿。
“俺找闺女,就是报纸上的那个--”
胖鸨母一怔,两个眼蓦地睁大,吃惊地瞅着烟客:一身老棉布褂子,脚底的一双布鞋,露出大拇脚趾头,正在使劲往里缩。一张憨厚的黑脸,怯怯地,充满了焦急和渴盼。
胖鸨母突然尖声大笑。手指着烟客的鼻子,肆无忌惮地“嘎嘎”疯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弯腰。
烟客惊怔着,恐惧地往后倒退,一脸地糊涂。摸摸鼻子,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咋了,叫眼前的这个胖女人,笑成这个样。
胖鸨母的笑声戛然止住,一对绿豆眼儿,泼泼地瞪着烟客,一字一句,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这个老无赖,老色鬼,还想打芍药的主意!告诉你,芍药是我的亲生女儿,是金枝玉叶!你尿泼尿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个啥东西,喝老娘的洗脚水都不配!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先让你吃一顿烙铁、板子,再把你投进局子里……”
胖鸨母挺着肉滚滚的胸脯,一步步地逼近烟客。烟客满脸惊恐着,不住地倒退……
望着烟客跌跌撞撞,狼狈逃走的样子,胖鸨母又“嘎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心里暗暗一惊,这老头的鼻子、嘴,以及眉眼,真的和芍药那妮子,有几分相像之处。莫非真的是芍药的爹找来了?
夜里,胖鸨母对正在喝酒的瘦老鸨说:“可能是芍药的爹找来了。”
瘦老鸨一口酒喷出来,喷了胖鸨母一身。脸憋得彤红,“吭吭”咳了半天,扯过块绸绢擦了,缓过劲来,瞪着两只瘦得要凸出来的眼珠子问:“谁?”
“芍药的爹!”
“谁是芍药的爹?”
“就是常在树底,往巷子里瞅的那个老头。”
“瞎扯!”
“他说芍药是他的闺女。”
“疯子。”瘦老鸨哼了一声,又开始喝他的酒。
“让这‘马尿’,把你灌糊涂了!”胖鸨母夺下他手里的酒盅,“我看过那眉眼,真的像哩。”
“像又咋样?咱有她的卖身契,他还能把芍药领跑啦?”
“那到是不一定,不过叫芍药知道了,终归是件麻烦事。”
“明天叫人看着,赶远远的,不准那老头再到这巷里来。一个小小的烟客,翻不了天。芍药刚红起来,别叫这老棺材瓤子,折了咱的摇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