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的女人,哭一阵,闹一阵,日子还得过下去。一个女人家,还能咋样!夜里头叹息,是那作践人的命唉!
屋原是宽敞,在老炕的对面,又盘起一铺新炕。南北大炕,相对着,原是有讲究的。四五个泥瓦匠,水呀泥呀,剪碎的麦秸、甸子草和着搋。抹炕的泥,是粘得拔不出手的白浆土。盘火炕胡弄不得,夜夜躺上头睡哩。人一辈子,一半是要在炕上的。
几把瓦刀,一天多工夫,就把炕搭起来。精选的薄板石,暖冬!蒸一锅饼子的小火,也烧得炕烙手。只是新抹的泥,要干一阵子。女人在锅门口添着木头,烧着。半鲜的柞木,“滋滋拉拉”地直冒水。
女人坐锅门口烧火,一边添着柴,一边“叭嗒”“叭嗒”掉着泪。心里直是猫爪子挠样,恨恨地骂:“烧、烧,烙糊个小婊子养的!”
炕上热气腾腾,蒸出一片水气来。炕面一小块一小块的开始发白,显露出欲干的迹象,开始裂出些细细碎碎的纹络。烧着火的女人,心里一阵阵冤屈,不知不觉又有泪水朝下淌。
英儿的生辰八字,是小猫奶奶送来的。找赓先生批的卦,查的日子,是六月初八。都说选的好日子,双双成对,六六大顺,八方进财,应了买卖人的气象。
在铺子一旁,搭起了个木匠棚,请的是全镇名气最大的冯家木匠铺。早讲下的,一律要新,佳人要进门,打箱造柜哎!
二溜子闲去瞅过,咂着舌说,都是好板:核桃楸子、水曲柳、黄菠萝……连个疤拉节子都没有。说那木匠真好活,板刮得精道,缝对得细紧,铆卡得叫严丝合缝。“啧啧”,冯家木匠铺,真好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远远瞅着,刨花一堆了,白花花的。大树底的一群,望着,闲着嘴议论:
“木匠这活不赖,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好吃好喝地供着。”
“哼!败家子的手艺。长木匠,短铁匠,挺圄囵的板,都锯成一块块的,哪比得上铁匠,废铜烂铁,敲敲打打,就成了簇新的物件。”二溜子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要是有儿子,叫他去学铁匠,也不学木匠。”
白发老头没人下棋,闲的慌,说:“俺拉个呱儿。”
“从前呵,有个人家打墙盖屋,请了个木匠。等到上梁那日,主人给木匠单独做了两样菜:一盘鸡,一盘鱼。鸡全是撕好的鸡胸脯肉,鱼是去刺的精白细肉。还有两盘馒头,一盘是黑的,连一盘是白的。木匠一见,心里大怒。忙了这么些日,连上梁都叫我吃剩的,连只圄囵鸡,整条鱼也不给上,馒头还叫吃黑面的。就恶了心,做了挂巴掌大的一驾木头马车,头冲外地镶到了新房的天棚上。
“过了三年,木匠有事又打那门前过。见这家人,已经明显地衰败了。那家人见了,认得,这不是盖房的木匠吗?三年没见,觉得亲,强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桌子上整鸡整鱼,一大盘子白面馒头。主人不大好意思着地说:
‘当家境富裕,鸡鱼都吃的是去骨的。现在不行了,只好吃这整的了,刺儿、骨就都带了。栗子面馒头也吃不起了,只能吃这白面馒头了。’
木匠顿时恍然大悟。唠起近况,主人说自从盖了这房,夜里老听着有马车响,朝外拉什么,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木匠说:‘不要紧,我给看看。’就上了天棚,把那马车倒了过来。”
有人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拉回来了呗!家里头有小车玩意儿的,摆放头勿要冲南,难呵,日子过得累哩!”
二溜子便骂:“操他娘,这木匠,比我二溜子还不是个东西!”
夜里,女人摇醒朱掌柜,说:“被子也得絮了,找四个儿女双全的。”停了停,又说:“接亲别叫小猫奶奶去了,人家说,接亲得找人丁兴旺,儿女双全的。寡妇、光棍,都接不得。”
一阵子忙活,正日子就到了。初七一大早,朱掌柜的家,就热闹得不行。屋里屋外,全是人,吵吵嚷嚷,出出进进的。
院子里,支着四口大锅。锅底架着火,水翻着花滚滚地沸着。捆着的三头猪,挣命般“咴咴”乱叫,急一阵缓一阵,叫得凄厉。二溜子脱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的,一把尖刀,在磨石上磨了又磨。不时地撩上把水,抹净刀上的磨灰,对着太阳反反复复地瞅。见身旁有女人,便对着比划,吓得女人直叫,躲着骂道:
“死二溜子,遭瘟了你!”
有人端来一碗烧酒,二溜子接过来,一仰脖,“咕嘟咕嘟”,小半碗儿灌进肚,脸渐渐变得刹白,眼珠子却烧红起来。
就挽了袖,提着刀子,走到猪跟前,“嘿嘿”笑几声。早有俩人把猪摁住,下面张着个大铁盆。二溜子一刀子进去,猪“咴”地一叫,往死里一挣,血就热咕嘟地喷出来,溅了人一身。刚冒出山的日头,一阵子发晕。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吓得“妈呀”一声惊叫,扑到了小猫奶奶怀里。小猫奶奶瞅着说:
“崽子狠,早晚不得好死!这辈子不知造了多少孽。死时候,都得来啃他咬他,拿嘴巴子打他。”
二溜子听了,只嘿嘿地干笑。
有人来喊:“还有鸡没杀哩!快杀了,等着拔毛。”
那边早有些人,把死猪架到三口正滚沸着的大锅上。锅里热气腾腾,早横了板,死猪放到宽板上。还有细小的血溜儿正淌着,滴到板上,又掉进大锅里。水舀子舀着锅里滚水,不住地往猪身上浇,拿刀子刮着。一刀刀刮下去,掉下黑毛一缕缕,露出白花花的皮来。
一阵“吱吱哟哟”的叫声,后院有人拎着鸡,走到前院来。鸡被反剪了翅膀,麻道子捆着的。二溜子接了,上上下下把鸡打量着,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嘴里念叨着:
“鸡、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刀菜,明年抱鸡再回来!”
有人老远就急着喊:“快杀吧,别叨叨了,还有二十多只哩!”
“我连你也一块宰了!”二溜子扭过脸,拿刀子冲喊的人比划着。弯下腰,把鸡按到地下,一脚踩住鸡头,顺手脖子上拽下两把鸡毛,刀子在鸡脖子上只一划,按到一个空盆上,血就一刺一刺地溅进盆里。
四五条野狗,围着院子,前前后后转悠着,撵也撵不走。有人扔块骨头,一条狗咬住,“唔唔”地叼着跑了。剩下的,仍是不走,又有狗跑过来。
不知哪借来的敞布,几个人在挖坑竖木杆子。有扯着布角,往树杈上系的,搭着帐篷。
小猫奶奶坐着小板凳,手里拿着把大剪子,铺着一大张红纸,正剪着大红的“喜喜”字。贴窗子上的,还有些小狗小猫,贴了热闹,添些喜气。
赓先生是请来的,戴了眼镜,坐在西屋炕上。炕上早支了彤红的方桌,桌上放着个大墨盘,赓先生自家带的。旁边放着打裁好的红纸,赓先生持一管羊豪毛笔,不时朝盘子里蘸蘸墨,一个个的朝红纸块上写着小“喜”字。
一大早接亲,沿街贴的。
老镇长一大把年纪,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忙里忙外,正吆五喝六的。一看就知道是“带东的”,都招乎“大布衫子”。
“大布衫子”正吩咐着一些人,到左邻右舍,去借桌子凳子,借盘子借碗。喊着:“谁家的,在盘子底写上名儿,别乱了套,用完了好还。”
朱掌柜的女人,出奇得镇静。老镇长不时来问,接亲的人,陪娘家客的人,缺啥买啥,花多少钱,都是她定。朱先生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轮到自己的事,竟不知做啥好了。只满脸笑着,对来人帮忙的,不住地客气,招乎人坐,歇歇,沏茶倒水。
有人说:“任你多精明的人,轮上自家,也有发懵的时候!”
“这叫当局者迷。”
烟客背着背筐,一身汗地进了院子,手里提着两只山兔,两对儿野鸡。野鸡拖着长彩尾巴,公母配着,脖颈上还带着细铁丝儿套子。兔子还软着,大的一只,嘴里带着血。
有人接过来问:“刚套的?”
“好本事,这深草棵子价,真是不易!”
有人接住背筐,烟客把手抽出来。后背“呱呱”地湿出水来,汗溻得透透的。
“呵,好新鲜的蘑!哪采的?”
“前天一场雨,一阵子雷,俺看见道边烂草里,冒出一片“雷窝子”。虽不是甚好蘑,但鲜。朱掌柜办喜事,想来用得上。”
忙忙乎乎,天不知不觉就暗下来。掌灯了,大红蜡烛一根根亮起来,屋里屋外,明晃晃的。
人影幢幢,进进出出的。一阵风吹进帐棚,蜡烛的火苗子,摇摇晃晃,弄得人影忽大忽小,古古怪怪。
月如昼,与烛火通明。一宿,院子里,不断地有人在走动。
一阵马“咴咴”的嘶叫,紧接着是大车进院子的声音。“吁--”
接亲的大车借来了。
老镇长在院子里喊:“把牲口喂上草料,接新媳妇马也要精精神神的。
“好漂亮的老毛子大马!”院子里的人“啧啧”赞着,天有些放亮了。
四挂长套大车,每挂五匹,都是三匹黑马、两匹红马,精神抖擞。三匹黑缎子马在后,两匹枣红健马在前,高昂着头,一万倍的精神。有红马不时地甩动着长鬃,烧着的火苗般。马脖子上金黄的铜铃,不时地爆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黑辕马蹄子扒着地,蓦地扬起头,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啸,声高吭地摇曳着,直上云霄的碧蓝去了,憾人魂魄。
小猫奶奶拿着一堆红绸子,翘着脚,一匹一匹地朝马脖子上系,累一脑门子的汗。
老镇长在院子里喊着:“接亲的都上车。”又忙叫住正往上翻身的俩半大孩子,“你俩猴崽子不能上,快去贴“喜”字。别忘了老榆树上贴一个,走哪贴哪,一直贴到新娘子家的大门上!”
俩孩子提着浆糊桶,跑向福寿老榆树。
“压车的呢?”
车上有女人喊:“这呢!”
老镇长走到车边,见童男童女俩孩儿,抹了红,脑门心上点着红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老实地坐在大人的怀里。就笑着叮嘱说:
“记住了,不给红包不下车,包里是钱,买糖块吃!”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小小子抢着说:
“给一个也不下车!”
车上抱着红包袱的女人笑着,轻打了下小男孩的头说:“贪心鬼儿!”
小男孩忙缩着脖,摸着头笑着吐了下舌头,做个鬼脸。
老村长又问一个上岁数的妇女:
“他婶子,红包带足了没有?那婆子刁!”
“离娘肉拿了吗?葱?还有啥拿的?别落了!人都上车了?点点,是七男六女。”
有人喊:“怎么是双?”
老镇长说:“算新郎了吗?去单回双。”
俩孩子跑回来,远远就看见老榆树上,添了彤红的一点,街对面的石头墙上也新鲜着一个。
一阵“嘀嘀嗒嗒”嘹亮的喇叭声,八支喇叭,一齐朝天吹起来。
二十匹大马一齐晃动着头上、脖子上的铜铃铛,“哗棱棱”地响,四辆马车,一行缓缓地上了大道。
道边,不少人在看。有女人抱着孩子的,也有老太太站门口远远瞧的,小孩子们近着道边。
天大晴,太阳高在山顶上。虽是早晨,已经觉出太阳烤人的灼热了。
接亲的人去远了,小猫奶奶走回来,张罗着铺新房。西屋地上支了大桌,赓先生端坐着,手中持着毛笔,笔前打开着一本婚帐。红纸叠的,小刀裁了,再捻了纸绳儿穿成的。
不断地有人来,笑盈盈的,递上贺喜钱。朱家女人一旁收了,赓先生便写上来人姓名、钱数。
来往的帐,要记清,待人家有事,礼尚往来,是要还回去的。
小猫奶奶来找枣子、花生和栗子。朱家女人吩咐小南方到铺子里去拿。花生、枣和栗子,是往被窝里撒的,枣栗“早立”,“早生立子”!一年添个大胖小子!
迎亲的马车,绕着大路,一路“嘀嘀嗒嗒”的喇叭,喜喜地吹着。招一大些孩子,一道追着看。高头大马“哗铃铃”响着铜铃,老远就灌得满耳。
绕好大一个远,接亲的马车队,才响着銮铃,渐渐靠近了鸡毛店。几支喇叭又热烈地响起来,金喇叭朝天,吹手的腮帮子鼓得绷圆儿。
老远就看见,有几个孩子跑出门口,张望着,又跑回去,忙着去关院子大门。
接亲的马车,终于到了鸡毛店门口。挑过车头,排一溜儿,停在了大门外。
门里两个孩子,拿木头棍支着,嚷着不让进去。院子里,还七、八个孩子在看热闹。
看得出,院子是新打扫过的。一些鸡散在院边里,“咕咕”叫着,像是在找窝下蛋。也有的在杖子根刨着。院中走着几只大芦花鸡,身上的毛,被小风吹得炸起来。
迎亲的喇叭,越发吹得欢实。
门仍是不开,憋着。旗镇的风俗,叫憋性。
没脾气的男人,算不上好男人,天还时常云滚雷怒哩!这野野的关东山,窝囊的男人,顶不起家,扛不起这重沉沉的日子哩!
门前,喇叭依旧是不歇,越发地高吭。调子一变,吹得是一段凤求凰。
任你咋吹,屋里的大人,就是一个不见。只那俩孩子死顶住门,凭你吹,睬也不睬。又有几个小孩跑过来,一齐顶着。
朱掌柜走到门口,喇叭匠都向两旁闪开。穿一身新衣的新郎倌儿朱掌柜,看得出,比平日年轻了好些。笑着看着门前的孩子,打兜里摸出几个红包,一人一个,打门缝里递了进去。孩子接了红包,只顾去打开查钱,门忽地一下被外面人推开,接亲人“呼拉”一下,全拥进了院子。
有两个鬼精灵的孩子,早抢进了屋里,又把房门死死地插住。
再递红包。憋得是钱哎。便是孩子,也一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男人们被让进了东间屋。地上早支了桌子,上面摆好烟茶糖果。早有人倒上一碗碗茶,金黄透底,热气袅袅,嗅得出是上好的茉莉花。
知道还得好一会,梳洗打扮,换衣裳。真哭假哭,娘俩抱着头,也还得哭上一阵子的。
都凳上坐了,桌上盘里,抓了瓜子,“嘎叭叭”地嗑起来。年岁大些的,先喘口气,小盘里取一根烟,点着,“叭嗒”“叭嗒”地抽着,吐出一口口焦黄、呛人的烟来。也趁着抽烟的间歇,端起碗儿,喝口茶水。胡子上都粘着亮晶晶的水星儿。说好茶好茶,是花香气,比得上人头红楼的茶了。
有人说,人头红楼那茶价儿,比一碗人血都贵。喝进嘴里,只是清苦,还没这茶香哩。
六个女人提着葱、离娘肉、大红的包袱,进了西间。“离娘肉”只四根肋骨,刀在中间切过的,只还一痕的牵连。就放到菜墩子上,等走的时候,要英儿娘切开,再将两根带回去。
英儿正和娘抱着头,哭成了一对泪人。
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闺女是娘的贴身袄儿,说走就走了,怎不悲伤。众人好一阵劝,是女人,都要有这一回。又不是天涯海角,住一条街上,说回来就回来了。男人四十一朵花,朱掌柜是全镇子有名有地位的人,买卖又好,男人大点,懂得疼人。
英儿泪涟涟的,终于不哭了,一幅楚楚动人的模样,叫人见了,真是有几分心疼。
梳洗打扮一番,脸上的汗毛是新拔过的。梳了头,扑了粉和胭脂,再穿上大红的新褂儿。扣子是娘给盘的,蟠龙戏凤的大扣。
英儿还汪着泪珠儿,忽然浅浅地一笑,俩梨花酒窝一陷,众人眼前忽地一亮,真是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哎!
有人叮嘱着:“别忘了抱镜子。走时候朝里,出了门就朝外照。照妖镜,妖魔鬼怪,都不敢靠前哩。
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接亲的人,都去院子里走走,看看鸡毛店。日头已大高高的,差不多该到时候了。
英儿娘脸上仍是笑,泪却还挂着。就顺手抹抹,拿起刀,一咬牙,就菜墩子上,一刀将肋骨肉剁开。英儿惊叫一声:“娘哎,你不要我了!”
有人喊:“上车了!”
新娘子怀抱着镜子,接亲婆将一大块红绫儿,罩在了新娘子头上。娘家人喊:
“叫新郎倌儿来背新娘子,不背不上车!”
一阵热闹。迎亲的,送亲的,二三十人,前前后后地涌出门来。新郎倌儿背着新娘子在前,众人拥着,一直出了院门。一些大红包袱,红灯笼似的,连人带包袱,一块挤上了车。
英儿娘出来,两手端着个金黄的铜盆,盛半盆子清水,太阳照得晃呵晃的。一个妇女陪着,走到门口。
打头的车老板子,马背的铜环里抽出鞭子。
鞭子是系了红绸儿的,甩在空中舞了个旋,“叭”的一声,马铃铛“哗楞楞”地齐响起来。
英儿在车上,忍不住地喊了声:“娘--”
英儿娘咬着嘴唇,将一盆清水泼到了门前。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泼到地上的水,收不回了!
英儿娘就一直在门口站着,听着“哗棱”“哗棱”的铃铛声,渐小渐弱;看着娶亲的马车,载着她的“英儿”和一众接亲的人,渐远渐淡。眼望着最后的一辆马车,拐过山角,不见了。忍不住地低喊了声:
“英儿!”
闺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哎!
娶亲的马车,一路喇叭热烈,马铃阵阵。沿着镇子里的大路,缓缓地绕。成群的孩子,追在后面,嚷着要看新娘子。车老板子是接亲的行家,只让车围着镇子,远远地绕行。图的是热闹,是份风光。
老板子接了一辈子媳妇。当年接过的新媳妇,如今都变成老太婆了。可老板子仍是独身一人,守着根鞭子,和一群牲口的日子。
牲口是人家的,鞭子也是人家的。他只是靠给人家,赶车渡日的老板子。
车缓缓地上了一座木桥。桥下是溪水,胡须般飘着厚厚的绿藻,水在绿澡上清亮亮流。
车停住,新娘子掀开红绫绸儿,和新郎一人抓出一小把铜钱,撒了下去。
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好心人,将要成双成对结亲的新人敬着哩!
铜钱从高桥上撒落下去。河水上,溅起一片细碎的水花儿,飘飘地沉进了河底的绿藻里。有阳光晃在水面上,闪闪烁烁。
福寿的老榆树底,一大群人,在道边眺望着。
好一会儿了,有人手搭着凉棚。瞧瞧已高高的日头,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果然就回来了!
小孩子眼尖,呼喊着欢跳起来。
慢慢地,接亲的一溜大车,从东北边的坡底,缓缓地冒出来,细细柔柔的喇叭声,也远远地传过来。
“快拿鞭炮去!”不知谁吩咐一声,四、五个孩子,抢着撒丫子朝铺子那跑。
不一会儿,拎出了三、四挂大红的爆仗,气喘着,一脑门子汗,急着朝树枝子上挂。
孩子小,跳着,有爆仗散落到地下,一些孩子争着去抢。迎亲的车队,已经越来越近,连清脆的铜铃铛声,也越来越响。
二溜子正敞着怀,嘴里斜叼着颗烟,手里摆弄着个“二踢脚”。把粗爆仗竖过来,退下个红纸壳,露出短粗的蕊子。嘴使劲巴哒两口,烟头蓦地一红一红,二溜子打嘴角取下来,朝蕊子上一触。“嗵!”地一声,一半打到了半空中,“咣!”地炸开,撒落下一片碎红的爆仗皮来。
离近的人,唬一跳,几个吓得变色的妇女,捂着耳朵,跺着脚骂:
“死二溜子,不得好死,叫你一辈子找不着媳妇!”
二溜子只是笑,也不恼,不知打哪又摸出一个来,吓得妇女忙捂着耳朵朝远躲。
旗镇的爆仗实,药下得足,炕得干,响起来惊天动地。
垂在树底的几挂鞭炮,“噼噼啪啪”一齐炸响起来。娶亲的车已到了跟前。喇叭匠与鞭炮比赛,鼓腮帮子彤红,把喇叭吹得震天价响。
新郎的朱掌柜,只是笑,都说是年轻了一半。新娘子显得细细巧巧,遮在红绸子下,像是罩着的一份密秘。就都跟着车,争着去瞅。其实平日都见过的,急甚哩!
屋院里早铺好一块红毡,鲜艳艳地透着喜气。窗上也都粘了窗花,极有趣的。有人在红毡前搬来一桌,摆好了四小碟糖果糕饼,一盏米碗,三柱香。小孩围一片,馋馋的一片小眼晴,都眼巴巴紧盯着桌上的糖糕。
车缓缓在院子里停住,朱掌柜将新娘子背下车,一直背到红毡上。没拜天地的新娘,脚沾不得地哩!早有人把香插好、燃着,有细细白烟袅袅地飘起来。
赓先生是主持人。
“一拜天地;二拜。“有天地主婚,众乡亲作证……”
小孩子们一拥而上,推翻了桌子,打碎碟子,将盘儿里的东面一抢而光。
老刘头乞乞缩缩地站在街边,老远地瞅。只笑嘻嘻的,缩着膀,对揣着手,眼晴眯成了一道缝。
不知谁拾了根纸烟递给他。就插在胡子里,抽了两口,灭了,烟不知怎么湿了水。一旁的小孩子“嘻嘻”地笑。老刘头也笑,将烟打胡子里拔出来,手里拿着,去看新郎新娘跳龙门。
早有人在门口放了个马鞍子,新郎新娘进门,是要跳过去的。
跳过龙门,新人便要去洞房的炕上“坐福”。屋里屋外,早摆下大席,呼喝的划拳声,已此起彼伏。
娘家客在北屋,男女各桌,选了几个“酒仙”去陪,且在镇子里是有些头面的。
娘家客,难答对的主哎!说不好,打闹的,掀翻桌子的是常事。倘陪客的身份高,便压得住。或是好着耐性,甜话陪着。若酒量大的,一顿酒灌得迷糊,吐一地倒桌底下了事。
两边的客,选的都是酒量大的,不容易醉。也有的借着醉意,就耍起酒疯来。
一顿好忙,乱忙,日头紫红着就落山了,不知不觉间上黑影了。一群群的小孩子,欢着,闹着,叫新娘子点烟,扒糖纸……
老老少少的,镇子里规矩,新婚三天无大小,大人孩子,甚至半老的人,都要来闹活一阵的。光棍、鳏夫啊,趁机涎着脸,挨挨碰碰,摸手擦腿,占些新娘的便宜。
男人只急在心里,却恼不得。若被众人抓住,同新娘子弄一块,就越发闹得不像话起来。唱曲儿哎,啃大红罗卜哎,碰头哎,甚至要当着人面亲嘴儿。
朱掌柜老早就跑了出去,躲了。待到入静的深夜,约摸着闹喜房的走尽了,才悄悄地回来。
新娘却不能跑,一个人躲在炕角,叫点烟点烟,叫剥糖剥糖,怯生生地捱。烟也不好点,湿湿地粘过口水,不着火。镇子里有厉害的新媳妇,便把火燎到点烟人的下巴上。
接下来,闹喜房的,便要往死里闹,有些不大像话起来。这时候,只有小姑子,小叔子,甚至看不下去眼的长辈,才解得了围。
喜房还是要闹的,热热闹闹,欢欢笑笑,大喜的人家,图得是个吉利。
闹喜房的,都走尽了。有孩子不走,悄悄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新郎新娘的夜话。小姑子、老婆婆,也有偷听的。日后小姑子取笑嫂子,便成了把柄。
哄闹一阵,也散尽了,只剩下一对同眠的新人……
对面的大炕间,拉了一道红纱幔帐。
屋外,长天新月,黄圆圆。天晴得爽透,满天的繁星闪烁。
渐深去的夜,天地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