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日头要一直斜落到西北之北,那片巍峨的山峰上。爽晴的暮晚,山之顶空,总是飘着几片悠闲的云。常有鸿雁般成群的大鸟,在天边无休止地盘旋。
白云渐渐红了的时候,那座高大的危峰,也陡然间险峻起来。峰崖之上的紫云,飞腾般,暗暗地红遍大半个天空。晚云刹那间,烧漏出一个火焰般的窟洞,一轮巨大的落日,打云层里跌落下了半个。峰巅之后,便隐现着一个神秘的世界了。
晕玄之中,半落在峰侧的夕阳,闪射出几道宝石般夺目的针光来。
这时候,旗镇的夜便到了。
半山之上的旗镇人,一年一年,望着这旗镇之夏的黄昏,等待着东山之上的月圆之时。
看不出,黄昏与黄昏有什么不同,但每一个黄昏又都是崭新的。涂染着黄昏的人,站在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深处,陷于不知不觉中,锈蚀了。有缝隙纹络在石头间,无声无息地伸裂。
北大庙钟声响了。钟声漫着山林,漫着河谷,遥遥远远地传过来,抚慰着困惑中,一颗颗迷茫虚无的心。
旗镇之北,若隐若现在半山林中,浮现在北大庙殿宇飞沿之上,绿野仙踪般的岚气,衬得山峦一片氤氲。
通往山脚的小路上,正慢慢走着一个去山下提桶打水的小和尚。
北大河,成一曲弯弯绕绕之水,发出奇亮的光,一直流向西北之北,群山落日的地方。
这时候,教堂的钟声响起来。沐浴在这悲慈的声音里,心境变得安宁祥和。行在途中的天主教徒,静静地矗立在声音里,祀祷着,忏悔着,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胸中,有一颗人之心呵!
在这钟声与钟声的慈蔼中,夜缓缓地降临了。烛火映在窗子上,摇曳出暖暖的红影;大地依旧是亮的,行人是极少了,灯烛点点的街旁,屋影绰绰,伸在路上的树影清晰可见。
摇摇曳曳红着两盏烛,若明若暗映着红彤彤的幔帐。先是南炕的烛,“扑”地一下灭了。屋里一暗,北炕的纱帐上,立刻映出人影来。接着北炕的烛火,也摇摇摆摆地晃了几下,“扑”地被吹灭。只剩一片悬悬浮浮的夜,朦胧着。很多的事情,是需要夜遮盖的。
天空是深深地蓝,月很亮。
月亮是早就升起来了,只不过在晚霞的辉煌中,仑只是薄薄的一片。只有在这落日后,夜晚来临的时刻,它才焕发出神奇的光彩和魅力,以清纯的阴柔和宁静,而区别于白昼。
这重来复去的夜,月亮总是升起在它,该要升起的时候,当人仰望着深邃的星空,在无边的痛苦中,以渴盼的心,期待着在夜晚里,能够点燃慧明双眼的时候,它就来了。
深去的夜,连呼吸声也微弱可闻。
蜜月里的朱掌柜,却感觉到了一种比这黑暗的夜,更加沉重的东西。
两铺炕,睡着一个男人,俩女人。
南方属火,丙丁火;北方是水,壬癸水。朱掌柜才觉得这炕是盘错了,水不容火。
朱掌柜是商人,自从他经营这铺子的那一天起,就把铺子的门,改了朝东。
赓先生说:“南方属火,火克金。天下的买卖人,都是属金的。”就没想到这炕,也有南北哩。朱掌柜这才真正感到了女人的利害。
夜里,英儿常常忍不住,呻吟出些声音。每当这时候,就能听到南炕上,发出人翻身,或是胳膊、腿碰动箱子声。
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朱掌柜的兴奋劲,就会倾刻间全失。一种打心底涌出的痛苦,瞬间弥漫过全身。
朱掌柜曾经和女人商量过,提出再买栋新房。两个家,两面跑,以免有很多的不便之处。女人死活不依,说一家人,不能两处住,还得照顾铺子。英儿娶回来,就是一家人,就那点事,有啥不方便的?英儿一个人在外,年轻轻的,也叫人不放心。再说以后添了孩子,也好照顾。新媳妇,一铺炕不方便,就对面搭铺炕,拉道帘子就是了。都是你的女人,说不定往后,还睡在一个炕上!
后半夜,两个女人都睡着之后,朱掌柜失眠了。
透过窗子,外面依旧是漆黑,女人的酣睡声此起彼伏。朱掌柜却咋也睡不着,想起娘,想起爹,想起孤寡了一辈子的俩大爷,还要去上喜坟的。
想起上坟,蓦地一下子想起了二爷爷。那一瞬间,浑身“酥”地一下,从头麻到脚,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爹临终时的话,一字一句都响在耳边。
爹说,这件事,叫他愧了半辈子,一直到死。找神卜轩的瞎子神李算过,说是报应,该应在隔辈人身上,绝户。倘能生下个儿子,那一定是仇家要帐来了!爹说二大大临死的眼神,都是恨!
那件事缘于一场大火。火烧得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想,或许是倒的灰里,有没烧尽的火星。也或是有人路过,将烟头随手丢在了柴上。待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草苫的老房子,咋救呵?又是做棚子用的,里边罗着板子,屋外堆着木头,又刮着西风,眼瞅着就要烧连了片。房东邻居,顾不得来救火,忙拽扯着棉被,按进水缸浸满了水,竖起梯子,火光里爬上自家房子,把水淋淋的棉被罩到了西房山头。
朱掌柜的爹,是早发现这火的。那时棚子刚刚起了火,只是四处朝外鼓着浓烟。朱老三只披了件褂子,提了半桶水,一边喊着,一边跑过去救火,蓦地就停住,瞬间急出一身的冷汗。
哥仨这几年,种烟种地,积攒些钱,是交给二大大给存着的,就放在这棚子的一个木箱子里。一阵火扑过来,心一急,手里的桶,“当啷”跌到了地下。顾不得水洒桶滚,朱老三急红了眼,疯了样地冲进了火里。
火一直烧到天亮,一个棚子,直烧成一片灰烬,片物无存。二大大披头散发地坐在灰堆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啕着大哭。
西北风依旧烈烈地吹,吹得灰烬四扬。不少人站在那,劝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哭得伤心欲绝,叫周围人,都觉得喉咙哽咽,鼻子发酸。
南屋老王头劝着:
“不就是一个棚子吗?一点粮食,一些板子,破东烂西的零碎玩意儿,有啥可惜的?烧了就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当年咱哥俩来的时候,就是肩膀头上扛着个脑袋。就你一张嘴,还能填进多少东西?粮食先吃我的,再说,还有这仨孩子哩!”
二大大哭得拍打着大腿,揪撕着头发。屯里头,没人这样伤心过。二大大嚎哭着说:
“我对不起孩子哎,我不是人哎!我对不起孩子……”
好几个人,拽也拽不起来。
第三天,二大大满脸憔悴,踉跄着走进朱家兄弟的屋。哥仨正在吃饭,二大大进屋,“扑通”一下给哥仨跪下了。
朱老三放下碗筷,欲言又止。上前想说啥,终于没有说出来。
没过半年,二大大的头发就全白了。腰背也明显的弯下来,背后竟鼓出一个肉包,像把一生的苍桑、苦难、歉疚,都装到了里面。常一个人,寡然默语,对着啥发呆。眼神痴痴的,也不说话,只起早贪晚,拼命地干活。
有几回,月亮地,朱老三带着影儿,犹豫地走到二大大门前。抬起手欲推门,慢慢放下。终于迟疑地转回身,又走了回去。
二大大终于不行了,人病得只剩下一架枯骨。南屋的小孩子过来,把朱家哥仨都叫了去前屋。
二大大躺在炕上,已是油尽灯枯的时刻。大口地喘着,脖子上,手背上,青筋凸迸。看着站在跟前的哥仨儿,吃力地点了点头,微微把眼颔上,眼角涌出了一滴老泪。过会儿,又缓缓睁开眼,竟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满脸和祥,眼神慈爱地从哥三个的脸上,一个一个地看过,然后点了点头,说:
“我要去了,你们哥仨有啥话没有?”说罢,瞅着朱老三,“老三你呢?”
朱老三慢慢地低下了头。
二大大“吭吭”一阵咳嗽,“老三,你就啥话也没有吗?”
朱老三的头,垂得更低,下巴勾得要杵进胸里去。
“快两年了!我一直在等着你说。那一场火,钱并没有烧。钱票能烧,可那些银元,大火还能烧化了?”
老大、老二涨紫着脸。
“老三,你给我跪下!”
老三身不由己地腿一软,扑腾跪到了炕前。
“在我一个将死的人面前,你敢说那钱你没拿?放钱的地场,是我亲口告诉你的。若不是那年七月十五,你去老爷府烧纸亲口祷告的,到死我也不敢相信!”
“钱你拿了,可不该连我的老家底一块拿走!叫我去见阎王爷也不安生!你用钱想做买卖,尽管拿去。我一个将死的孤老头子,要钱啥用?躺在炕上,动都动不了,有金山银山,能花吗?带得走吗?老三,你、你丧尽天良呵!……”
朱老三临终,告诉朱掌柜的一番话,是朱家的一个密秘。
这是朱掌柜心底的一个大密秘,绝不会再叫第二个人知道,直到带进棺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