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的日头,高高地斜到人头红楼的楼顶之上的时候,投下影子,正好将台子盖住。
有人铺卧着什么,睡意正鼾。有两两对坐,铺下棋盘,对上午的棋局,摆着几种可能出现的变化。身边放着长嘴铁壶,白瓷缸儿,不时倒一缸儿,“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口见底。水顺着下巴淌,顾不得抹,眼只是去盯着那棋,算着其间的变化。
赓先生站在路旁,对着那挂盘的棋局,端详了半晌,叹一口气,自语道:
“潜龙勿用,龙越于野,忌亢龙有悔之时。”
有人看见,打个招乎说:“赓先生也会下围棋?”
赓先生笑笑:“我哪里会下棋,觉得这棋奥妙,像是从道家里化出来的。”
“赓先生看得明白?”
“哪看得明白,是有人拉我来瞧瞧。”
那人说,“赓先生既然这样说,这围棋一定大有门道。”
赓先生瞅着棋,自语着:“街路纵横,人来人去,棋耶?人耶?”
一个帅府的参议,看见赓先生,便过来,强拉着去茶室里喝一杯。
就去了茶室。人不多,那位老先生依旧在讲茶。见参议和赓先生进来,认得,打个招乎。去相邻的茶桌坐了,要了一壶洞庭“碧螺春”。参议说:
“这碧螺春,产于我们老家洞庭山,当年康熙皇帝南巡太湖,御赐其名。我小时,炒制过茶,需杀青、揉捻、搓团显毫并烘干四道工序。这上等之碧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香高持久,滋味浓醇,汤色绿而清澈,叶底嫩绿明亮。每当喝上一杯碧螺,便当是回了魂牵梦绕的老家了!”
胖名人和瘦天元,何时来到台子上的,几乎是没人注意到。当观棋的人去抬头看时,二人就已经是在台子上了。
台底的人,显然比先前少了些许,不少人正稀稀落落地聚拢来。
胖名人:“高天元。”
瘦天元:“赵名人。”
胖名人:“这围棋甚是深奥,棋子圆以法天,棋盘方以类地。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棋中含天地方圆之象,阴阳动静之理,星辰分布之序,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山河表理之势。”
瘦天元:“深奥无比。”
胖名人将盘上之棋子,一枚枚地取下来,指着空空的棋盘说:
“你看这棋盘广阔,其实这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任何一点全能下子,可这第一步,为啥都要下在星位附近?”
瘦天元:“你这想法倒也新鲜,我想是为了胜负。”
胖名人:“是。棋盘之广阔,应该是充满幻想,可在胜负面前,就消失了。就有了定式,别人怎么下,后人也就怎么下。”
“下棋,总是有输赢。当年宋朝国手刘仲甫,在骊山被一老媪杀得大败,口喷鲜血于棋局之上,成为千古名局,留下了不朽的‘呕血谱’。”
瘦天元叹口气:“唉,凡成名的东西,必含有深重的代价。”
一小童打屋里走出来,朝台上递过一张纸。胖名人接过,看了看,便去棋盒拿了子,一子一子将棋子摆上,竟是一子不错。
“高天元,我们现在还是来讲棋,现在室内已经落子,你看黑棋这一子,应该下在什么地方?”
瘦天元沉吟片刻,“黑棋有两种选择。一场劫争下来,白已实地雄厚,这几小片黑棋,已经是含在了口里。又抢得了先手,实是关系双方盈亏消长的关键。黑棋外势虽然好,但有空虚。一但白棋缓过手来,在边角上打入,一定能将棋活出一块。黑棋如果想保住实地,应该加补一手。但因为白棋抢先了一子,黑棋的外势已受到限制。如果白棋趁机以攻为守,腾出一子补在角上,黑棋已经无法进入,黑棋必处劣势。我认为黑不会退守,一定会从这尚存空虚的星位处打入,或是抢角破空,或者拆回一子,将白中间一子逼孤,仍然是胜负难分的局面。”
胖名人赞道:
“高天元不愧是天元。黑棋已经挂角打入。”便去棋盒之中取一枚黑子,去角边一挂,接着又去盒中取了一枚白子,在黑棋上一压,又取一枚黑子,从里面又一挂,形成了双飞燕之势,然后又取一枚白子,二间一夹,叫瘦名人眉头一皱。才见缓和的棋局,一下又紧张起来,大有最后一决胜负之势。
胖名人把手中记谱的纸,递给瘦天元。
瘦天元接过来,看了一眼,又去看棋盘。
台下台上的眼睛,一齐凝聚到棋盘上。
烟客是无意看见这场大赛的,他只是打红楼门前经过。
大烟馆里卖了烟,心里一直像是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眼一直是盯着二溜子托他卖的“大烟料子”,甚是心虚。
烟馆的人,认得是山里的烟客,老实巴交的汉子,没人疑。
回去时,路过人头红楼。见人黑压压的一片,不知道是在看啥热闹。
就站往脚,见墙上挂着一张大盘,稀落地摆着些黑子白子,不知是咋粘到这盘上的。问看的人,才知道是张玄铁棋盘。一胖一瘦两个穿长衫之人,正在比比划划地解说着。
烟客看得糊涂,以为能变出什么戏法,老半天,还是那样,只是那盘上,又多了数子。见胖瘦二人,还在台子上摆乎个不住。这种场面,烟客见过,云山雾罩摆乎半天,最后骗你买他的药,街头的把式哩!
觉得没啥看头,转身欲走,山里头正忙着。忽听得一阵马铃响,抬头去看,见一挂马车,停到了人头红楼的门口,打车上走下一个小女子,手持着张大红的片柬,正要迈进门去。
烟客蓦地浑身一震。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却早没了那女子的身影。烟客撵着往里进,却被两个黑衣人,拦在了门口。大赛期间,进人头红楼,是要有请柬的。
里面传出一阵雨点般,清脆的琵琶声。烟客无奈,只好退出来,闪到一旁,心还“咚咚”跳个不停。
那一定是他的闺女,“媛儿”哎!
他在路边树底,一棵凸出的粗树根上坐下来。心总是不死。他要等着,等到刚才进去的那个少女出来。
树虽然老,却很粗壮。年年能吐飞一地的厚棉絮,白花花的,叫人慢慢去扫。
起一阵风,树“哗哗”一阵子响,影子烁动了一地。过一会,又变得懒洋洋,“花花嗒嗒”着,有些掉在烟客的身上。
楼里不时地有琵琶声传出来。烟客听着,慢慢的,心变得安静下来,觉得浑身酸累疲惫。懒洋洋的,眼皮慢慢地合上,感到日子实在是太模糊,太遥远。
该歇歇了,那“叮叮咚咚”好听的的声音,也渐渐地飘运,不知被阵风,吹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