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儿满地跑了。穿着绸子开裆裤,摇摇摆摆的,一时没看住,就跑到院子里。小石头一绊,跌一跤,嘴一咧,是哭的意思。四外瞧瞧,就止住了,眼里噙着眼泪儿。
皮实的孩子,磕磕绊绊到世上来的,不易!精瘦的一个小人儿,月子里,就在一场接一场的病里泡着。呱苦的汤药,小匙也送不进的,就洋药店里买比银子还金贵的白片片,黄片片。研成沫沫,加上糖,送入嘴。一大半吐出来,下巴,兜兜上,忙拿手巾擦。兜兜是五毒兜兜,大女人亲手拿五彩线锈的:蛤蟆、蛇、蝙蝠、蜘蛛、蝎子,保佑哩。
保佑归保佑,病依旧是要得的。小孩正躺在悠车里悠着,忽然就胳膊、腿抽搐,瞅着眼白儿就直往上翻,嘴也斜,直斜斜往上吊起来。俩女人哭腔地喊:
“他爹,孩子不行了!”
七、八只猫乱窜进屋,知道是把小猫奶奶盼来了。猫就是小猫奶奶的标志。
小孩儿正抽得不行,脸憋得确紫,眼翻得都是白了,俩女人急巴巴,“根儿”、“根儿”不迭声地唤。小猫奶奶也不急,慢吞吞地脱去尖尖小鞋,把烙铁头般的小脚抽出来,挪到炕上。
朱掌柜忙用新婚的铜盆端来水,小猫奶奶净了手,又拿香胰子再擦一遍,打腰里摸出那个蓝布包,一层层地掀开,露出那大小二根的三棱针,抽出那根银子的,瞅瞅小孩儿的耳朵台子,一针下去,那斜歪的嘴,立时正当了过来。
一家人顿时长吁了一口气。小猫奶奶面仍是冷着,掀开裹着的小被被儿,掰开俩蜷着的小腿,掀起那小肉疙瘩般的命根根儿,底下鼓着个痦子般青豆豆。一针下去,立刻鼓出一泡紫血。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小脸、还有那命根儿,全成了紫茄子色。
根儿俩小腿蹬达起来,一泡长尿剌起,泡了小猫奶奶一腿。
小猫奶奶说:“小娃子尿,净着,是味药哩!”
女人的泪都下来了,对小猫奶奶千恩万谢。朱掌柜感激地说:
“根儿是你接到这世上来的,这命也几回都是你救的,叫根儿做你的干儿吧!俺们命薄担不住,你帮着担吧!”
给根儿拜个干娘,是朱掌柜和俩女人商量过的。英儿倒是年轻儿,热一阵、冷一阵的,也不大在意。一会把孩子亲得直哭,一会又烦,把孩子扔一边哭,不管,猴儿亲。
听见根儿哭,大女人老远跑进来,边埋怨着,边忙去抱孩子。说也怪,大女人一抱,根儿立刻就不哭,眼窝里挂着泪珠儿,笑了。
大女人亲,一会儿尿了,一会儿拉了,洗尿布,换尿布,都是大女人的事。英儿常皱着眉头,噤着鼻子,朝一旁直躲。
根儿成了大女人的心头肉。
三翻六坐八爬嚓,十个月,根儿就自己扶着窗台,站起来了。一家人都喜出望外。
大女人对朱掌柜说:“你瞅咱儿子,大耳朵,大耳朵垂儿,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将来必有大处哩!眼瞅着到生日了,叫根儿抓抓周,看看将来到是能干啥?”
抓些啥哩?一家人商量了几天,最后,朱掌柜去问赓先生。赓先生笑笑说:“命里的,凡事俗物,该抓啥就是啥了。”
根儿生日那天,屋里屋外,摆了几十桌,光长寿面,就下了几锅。朱掌柜的人缘好,乡邻乡里,买卖同行,都来捧个场面。
桌子上铺了红毡,放着一匝银元,一支笔,一串佛珠,还有一支木头枪。
朱掌柜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是当兵的命。”把根儿抱过来,叫他扶着桌子,去抓那上面的东西。
围一大群人,都瞅着孩子那白胖的小手。根儿扶着那桌儿,朝那瞅了一眼,并不去抓。只半仰起头,好奇地去瞅四围的人。
小猫奶奶蓦地想起件事,忙对朱掌柜说:“慢着,快去把你的印拿来!”
大女人忙摸出钥匙,打开抽匣,拿出一个圆把方头的大戳儿,放到那串佛珠儿的中间。小孩儿的眼,突然就盯住了那戳儿,伸手就把它抓了起来,“扑通”一个屁股墩儿,坐到了炕上。小手仍是死死地,抓着那个彤红的小圆把儿。
满屋的人,一片惊讶。
根儿会走了,摇摇摆摆的,就看不大住了。一眼没见着,就跑出去了。也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夜里就烧起来,大女人搂着,火炭般烫人。手心、脚心都拿酒搓了,羚羊角沫也烧滚水喝了,摸摸头,凉一阵,又烫人地烧起来。
朱掌柜就顶着星星,去找小猫奶奶。
小猫奶奶瞅瞅,扒扒眼睛,说:“吓着了!”
就叫人去店里拿两张黄裱纸,烧烧。见孩子睡了,就把他的红腰带子抽下来,嘴里叨叨着:
“根儿,快回来睡觉吧,外边怪冷的。”
连叨叨了三遍,再把腰带子围着孩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说:
“炕妈妈保佑,门上胡爷爷保佑。灶王爷是一家之主,帮着把孩子找回来,过年过节多给你钱花!”把腰带子拖到头顶,就把那带子搭到小孩身上,说:“好了,回来了!”忙一头的汗。
也有时盛一碗清水,立三根红筷子。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朝上撩着水,嘴叨叨着:“是他奶奶喜欢这孩子了,你就显灵,叫筷子站一站;”
几遍。一松手,筷子“啪”地立住了,就是了。
若依旧是倒,就再说:“你是他爷爷,若喜欢这孩子,你就显灵,叫筷子站一站……”
筷子“啪”地站住了,小猫奶奶便埋怨着说:
“你是神,他是人,这么点孩子,还抗得住你摸的?快保佑这一家子人平平安安,过年节多给你钱花!”
睡一宿,再摸摸头,果然就不那么热了。小孩子的屁股三把火,多少热点,不碍事。睡一宿,又活蹦乱跳的了。
小猫奶奶喜出望外,自己儿子也有,孙子也有,不知怎的,还真是喜欢这小根根儿。
自打抓过周,朱掌柜一家人喜出望外。
大女人说:“找人算算吧,说不定咱根儿长大了,真有大处哩!”
夜里,朱掌柜同大女人,悄悄去了神卜轩。报上生日时辰,瞎子李一只手屈伸着指头,不往掐算。蓦地停住,用那两只空洞洞的眼对准朱掌柜说:
“这一卦,得要你五块大洋!我算一辈子,给孩子算的,还是头一卦!”
朱掌柜自是喜出望外。瞎子李说:“不过这孩子打小多灾多难,爹娘命薄,担不起。须给他找个干娘,命要相生的,帮着担。”
自打朱掌柜的提了,看朱家的俩女人,也都愿意,小猫奶奶便心里头热得紧。
回家路上,拐个弯儿,去了赓先生那。查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根根儿是船底木命,小猫奶奶是大海水命,汪洋之水托得起大船哩!就将这事应下了。
夜里,满天的星,烁着。一弯勾勾的月牙儿,梦一般地飘,勾得她一宿睡不着。
一辈子了,就对这根儿,有说不出的欢喜。有啥东西舔着眼角,睁开眼,是小猫伸着舌头,就有泪悄悄地淌了下来。
猫懂事,是半个儿哩。每回她淌下眼泪的时候,猫都在一旁柔柔的,伸着鲜红的小舌头,一下下地舔。舔干了,就挨着脸,睡了。冬日里,就钻进她被窝,把头忱在她胳膊上,打起呼噜。也老头般地咳嗽。比儿女强哩!
猫是个干净的东西,从来不在人前拉尿,悄悄地去不见人的地方,再扒些土埋起来。去炕头上坐了,抬起爪子,一下下舔着,洗脸。
小猫奶奶瞅着,就想:“猫洗脸,有客人来呢!会有谁来呢?”
果然有客人来了。朱掌柜同大女人,提着包袱,挎着蓝子,认亲来了。
五色礼。青衣青裤一套,一篮子点着红点的大白馍馍,猪头一个,四蹄下水一套,还有酒。
大女人说:“亲家母,往后这孩子,你得帮着担哩。根儿这船底木,就靠你这大海水来浮了。”
找赓先生看的日子,定在初六。那天,小猫奶奶净了脸,穿上亲家送来的青衣青裤。镜子里照了,年轻了十几岁哩!小猫奶奶望着,镜子里,照出了好些苦苦甜甜的日子。
仍是一群猫随着,身前身后,队伍似的。朱掌柜迎到了福寿老榆底。
桌上供了尊白玉观音菩萨,极是慈悲。菩萨盘腿端坐在莲花之上,娉娉婷婷,低眉合目,腑视着大千世界,云云众生。
观世音,观一世之音哩。菩萨睁得是慧眼,每一念,每一颗心,这人世、鬼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菩萨前摆放了仨茶碗,半下的小米。小猫奶奶于铜盆里净了手,点上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把香插进了小碗的米中。
小猫奶奶打篮子里,取出了一顶簇新的帽子,给小根根儿端端正正地戴上。新买的布,剪子裁了,一针一线缝的。人老眼花,针都认不上了,手指头扎出几个血眼儿。
小猫奶奶说:“帽子冒子,就是儿子了。”又打篮子里拿出一条红布,叫根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拦腰款款松松地系上,笑着说:
“腰带子腰带子,当腰里帮带孩子哩!”
又打篮子里,拿出一根白线绳儿系的圈圈,上面串了俩铜钱。铜钱外圆内方,长大了在外处世要谦逊,诚实礼貌,在内要有骨有节。
小猫奶奶说:“这便是锁子。锁子锁子,把子锁住,锁在阳世间。”
顿了顿,又说:
“明年我再来加锁,每岁添一个铜钱,一直加到九岁,就在阳世锁牢了!”
末了,小猫奶奶打篮子里,摸出个又肥大的彤红裤衩子,竟是个直筒,没裆的。抬起腿儿,自家套上,惹得一屋人都笑。
小猫奶奶自个也乐,说:“这辈子,还头回穿这么大的裤衩子哩。”
就把根儿抱过来。根儿瞪着黑亮的眼睛,望得好奇,伸出小手去扯那裤衩的松紧带儿。小猫奶奶便把裤衩一撑,把根儿大头朝下地塞了进去。
根儿在裤衩里“哇哇”大哭,鼻涕眼泪地,打裤衩底下爬出来,爬着去找他妈。抱着脖子,转回头来,用小手去指小猫奶奶。
一屋人都笑。做娘,总得要生一回哩!
“我的儿,快叫干娘抱抱!”小猫奶奶打英儿怀里接过来,搂在怀里,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到根儿的头上。根儿吓坏了,没命价哭,使劲地挣着,去找大女人。
大女人接过来,根儿小手使劲地抱着,头也不敢再回,连英儿也不找了。
一大盆面条。青岛的面硬,筋叨,有骨,抻得住。簇新的红筷子,挑起来,挑不到头。
一根盘一碗,长寿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