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手中银鞭如迅雷挥出,牢牢卷住慕容清的腰身,腕间一抖,一道青影如腾云驾雾般高高跃起,我自客栈门口翻跃而出,身形在半空倒悬之际,右足对着他的脚底着力一顶,将那道青影送至天外,方才翻落桥上。
且末河两岸的众人回神,立时将桥中的我层层围住,手中利器铿锵声大作,松明映得众人满面红光,颜色各异的眸底却是掩不住的深恐。
“驸马,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肯放过西域的百姓?”
冷流云从分流的百姓中步来,毅然立定我身畔,河水流光中,雪魄寒玉般的修长五指,不动声色地移到腰间剑柄上,却被我倏然探手按住。
对上那双清冽冰眸,我只觉得心中一片坦荡,近乎祈求地摇首,“拜托,不要动手,他们都是无辜的,已经够可怜了,不要再徒增伤害。”
他静静端详着我,眉间剑意,亦不禁柔和下来,手下亦随之愈渐松懈。
“谢谢你。”我埋首低道,如释重负地垂手身畔。
抬首直视周围千副憎恨面孔,我回以诚挚欣笑,“我不是妖魔,虽然很难让大家相信,但我一定会找出真相,找到救大家的办法,祭祀并不能解救大家。倘若大家仍不相信,那么只等祭祀之后方能知晓,我也绝不会反抗。”
众生面面相觑,惊疑之中,恰才的满腔热潮,都似被一盅凉水浇熄。
那大夫见状,即刻越众而出,戟指怒溢言表,“大家不要被他迷惑了,他是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妖物,他把死去的人变成了僵尸,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只有把他献给荒神,西域才能获救,难道大家连圣主的话都不信了吗?!”
此语一出,众皆愤懑凛然,复又举兵相对,火光中一片决绝。
我心下惘然悲戚,默然阖上双目,紧攥住冷流云冰魄修指,他见我放弃反抗,亦随我面缚舆榇,只更紧地反握我的手,指指相扣,心脉相连。
二人被百姓捆绑羁押,带入一间冰凉简陋的囚室,空荡别无一物,三面俱是裂痕斑驳的青砖墙面,唯有一道生锈的铁栏,阻隔通门之路。
石壁上灯草静燃,那一星忽明忽暗的光芒,便似垂死之人的微弱呻吟。
我哈欠连连地走到石室角落,抱膝坐在稻草铺就的地上,啼笑皆非地望向那矫健清影,“冷流云,你真傻,何必要跟我一起受苦呢?!”
他伫立锈迹斑斑的铁窗下,仰首抱臂,清婉月华照拂了满身,凝出冷肃幽寒。
“你更傻,不是么?宁愿别人伤害你,也绝不去伤害别人。”
我苦笑无声,却见他骤然委顿于地,略微吃力地坐起身,只这一牵动,冷汗已一颗颗滴落,皮革布衣在灯下映出褶皱深纹,转眄即****一片。
一惊之下,我立即前去扶住他,却见他跪坐地上,浑身颤抖若风中之烛,俊逸细致的剑眉紧蹙,好似隐忍着极大痛苦,却是不发一言。
我又郁又忧,“你怎么了?究竟中了什么毒?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缓缓抬首望向我,眉间一动,好似痛楚更深,竟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极致忍痛的低呼,若有若无地潆洄室中,唇角竟渗出一行细细血线。
“你到底怎么了?痛在哪里?难道对我说心事就那么困难么?”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痛切地窥睹着他,心间隐约可闻,那冰玉一般洁净冷傲的灵魂,在矫健的躯体中哀号,化作了支离破碎的尘埃。
我当即扶他盘膝坐定,将真气源源不断地灌输给他,直至游转一个周回,方见他疼痛稍缓,一双熠熠星眸在月光下睁开,神情疲惫已极。
他虚脱般的后倒,正落入我怀中,面色已稍有缓和,只静默凝视着我,眼中光芒幽深,幻化千颜万色,其间闪烁的隐忍与痛楚,都如天外流华。
几番踯躅之下,我伸手轻轻抱住他,以袖拭去他嘴角一线血丝,幽幽一叹,“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说呢?你又何尝为自己想过?”
他眼眸微动,不复素日冰霜无绪,竟漾出别样的凄冷微笑,苍白修长的手指,轻颤着探上我脸颊,仿似隐藏已久的无限眷恋一般,清冽的凌音,宛如来自幽冥,“飘飞,虽然我不知是什么毒,但是,我的毒,却是因你而痛……”
他素来冷冽,如今幽幽道来,伴随着松香渺然,竟平添了几分凄清抑郁。
我因那突如其来的笑而惊异,却又因他的话而如坠迷雾,正要开口相问,却被他抢先制止,右手紧攥着我左臂,气若游丝,“什么也不要说,就这样便好,这是你第一次抱我,如果能让你抱我,就算受剧毒的折磨也无所谓。”
我更是莫名迷惘,却在目及他瞳中几许渴盼时,心下不忍,只得静静抱着他,拂开他颊边****发丝,任是被压得腿脚麻木,亦浑然不觉。
怀中的冰雪少年,晶莹汗珠在月色下闪烁,如耀眼星辰,衬得他苍白的面颊清辉片片,只见他安然一笑之下,轻松地,满足地,进入沉眠之中。
我静坐在墙角,背倚冰冷石壁,凝望他紧闭双眼,双臂将他轻轻护于怀中,尽量温暖他因剧毒而冰冷的身躯,在火月交织的辉光中,安逸阖眼。
当时明月在,晕撒一室清,点点忍冬瓣随风飘散,倾洒一场花雨如泪。
月黑风高,深重肃穆的琼楼玉宇上,一道青色人影如仙云飘拂,一闪而过。
王宫中沸反盈天,禁卫明光重甲,搜寻着刚闯入宫中的青衣刺客。
慕容清掠过三重院落,悄然落于一方屋檐下,左肩处,鲜血蜿蜒而下,染尽了修指,背后的殿门内,隐约有烛火微闪,透窗薄薄映出。
他本想神鬼不觉地进宫,尽管已然小心翼翼,却仍不慎被发现。
他自嘲清笑,身后蓦然一空,竟是殿门被打开,一双玉枝一般的晶莹柔荑,快疾将他扯入屋内,紧随一道关门重响骤起,惊得案上烛影摇曳。
慕容清彷徨四顾,只见一少女着一袭浅橙纱衣,金发风舞,额前流苏坠饰荧华迷离,正抱臂倚靠于窗边,萧然尘外,恰如月光仙子一般。
这一顾不打紧,却让慕容清惊不自胜,“公主?!”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林飘飞呢!”月读卷玩着金发,秀丽的眼睫轻颤,恰如蝶翼扑扇,转而恍然点头,“也对,倘若是她,不可能会被侍卫发现。”
闻听如此直爽言语,素来腼腆的慕容清,清秀俊靥红霞薄起,颓然背靠红木雕柱,疑惑凝眸,“公主不是不相信她吗?为什么想要救她?”
月读步于案边就坐,拾起象牙镶玉盏,舒怡品茗,任由发间那支玉簪,在萤爝中潋滟流华,“那日事出突然,我也无法相信她,后听说舒亦枫要用她血祭,便知她是被陷害,舒亦枫为人阴险,他想对付的人,都不是坏人。”
慕容清闻言一笑,“多谢公主还肯相信我们。”
月读抬眸顾盼,目及慕容清捂肩的修指中,隐有鲜血汨汨渗出,蛾眉微蹙,起身踱至到他面前,倏地扯开他染血之手,“你受伤了?”
慕容清连连退开数步,埋首恭谨道,“没事,这点小伤不劳公主操心。”
见他如此拘谨,月读甚是不爽,一把将他拽坐于紫檀木椅上,双手紧按住他双肩,俯首看定他,眉宇间傲气凛然,“躲什么躲!我最看不得你们这些中原男人婆婆妈妈扭扭捏捏的了,一点也没有大漠男人的豪爽!想必你来王宫必定有要紧之事,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立刻通知侍卫,把你抓起来!”
“公主,这……”被月读气势所摄,慕容清仰视着火光中的丽颜,心中蹀躞俱被压下,却苦于被紧按椅中动弹不得,略有窘意地垂首,“好吧。”
慕容清何时被女子如此对待过,他还是首次遇到如此不拘小节甚至有些粗鲁的女子,无措之下,只得任她摆布,却未料到,更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这还差不多。”
月读一笑间蓝瞳亮如月晶,甚为得意地松开双手,却见慕容清左肩被她恰巧按压处,血如泉涌,转瞬染红了一片青衣,一时哑然失笑。
慕容清亦是哭笑不得,月读转身奔入珠帘后,自柜中取出一个凤纹锦匣,置于紫檀案上,从中取出数道药瓶,清凉而浓郁的药香,冉冉弥漫开来。
“你别乱动,让我帮你疗伤,现在王宫里能帮你的,也只有我了。”
慕容清小心翼翼地拨开左肩青衫一角,冷不防月读竟攫住他的衣襟,霍然一扯,整件青衫上衣被瞬间褪下,清瘦苍白的肌肤,跃然于烛光中。
慕容清的面容,刹那间滚烫如火!
月读却全然未觉,顾自为他清理伤口,敷上药膏,温软柔腻的纤指,在洁白的肌肤上轻轻滑过,流火中的清爽丽颜,亦晕染了几许温柔。
慕容清愣愣仰视着少女,凉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略微刺痛,他轻轻地咬住下唇,映衬着火光的清亮眸底,有着难以言喻的欣笑,静默沉淀。
晨曦初韵,由铁窗中泻下点点温暖的金霞,浸染了一室宁谧。
我自梦境中幽幽转醒,正目见怀中熟睡的少年,忆及昨夜之事,心中平升几许怜悯,情不自禁地,手指轻轻地落在,少年宁静的冰颜上。
习武之人的敏锐直觉,让少年瞬间警惕,携剑出鞘,但见三尺银锋,如蛇信一般架在脖颈间,他蓦然睁眼,冰霜般的冷凛,袭面而来!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地一触,便化了冥河深处的暗潮,了无痕迹。
我摊开双臂,朱唇搁浅一丝清笑,“你醒了。”
他眸光一凝,凌厉之色立即收敛,漠然收剑入鞘,自我怀中翻跃而出,拾起地上斗篷着身,“对不起,我失态了,昨晚的事,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