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觉浑身一片沁心的冰凉,那些触手便痛的伤痕,竟转瞬如凉水浸透后的沁爽,皮肉伤痛消逝殆尽,精神亦随之焕发,唯剩严重内伤隐隐作痛。
狐面掩映在重重纱幕之中,他手下妙手回春,眸中晶莹生灿,“这是思凤玉露膏,苗疆的疗伤神药,不过几天,你的伤疤就能痊愈。”
我对他突然心细如发而莫名其妙,却不敢开口相问,唯恐再遭恶意毒手,只觉身侧如被利器挟持,只得静默躺在软榻上,任他翻来覆去。
月明此窗,勾玉浅唱,室内寂静无声,咫尺间的两人几可闻彼此心跳。
半景,他放下青玉瓶,取过檀木柜中的雪白狐裘,将我裸露身躯轻轻覆盖其中,旋即行至窗前,推开檀木雕窗,折枝青梅嗅香浅,窗前洒下明月光,倾泻了他一身银辉如梦的清华,竟消却了平素的阴冷,徒见一片飘然。
我千言万语,只化为一抹勉强浅笑,“你以后不用再对我用刑了吧。”
长袖翩然,将亭亭玉立的梅花插在玛瑙瓶中,他舒怡地倚窗抱臂,似笑非笑地眺向纱幔后的我,“这好像不是由你决定吧,全看我的心情。”
觑着插瓶新蕊,我惴惴地嗫嚅道,“呃,那个,要是你把我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再这么费心费力地疗伤,会很辛苦的,我是为你好,呵呵。”
他就坐案边紫檀木椅上,玉手焚香,笑吟吟地品茗轻啜,“没关系,我喜欢将人逼至生死一线,又将人从死亡边缘救回,这样才有趣刺激!”
我收回顾盼视线,暗骂他缺德变态,心中却是惶惶不可终日,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幽紫修影,生怕他一时转念,将任人宰割的我千刀万剐。
案边独酌的少年似有察觉,一双迷离桃花眸毫无预兆地轻瞥国来,电光火石间,我猝不及防地与之目光相触,一惊之下,慌忙垂睇向身上狐裘。
他镇定自若地以手支颐,一派柔情绰态,面具在紫雾中熠熠,“咦?你暗中注视我,莫不是对本圣主动心了?或者,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撇嘴嘟囔,“怎么可能?!你没事别待在这里,我眼看着烦!”
“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的房间?好像是你在我这里呢!”
“你不会去找你那些红粉佳人吗?她们都在等着你呢!”
他手中一凝,起身步来,绒边紫袍随着夜风轻摇,却透出莫名萧索。
渐近的步履声,有如巨鼓擂击在心间,让我心惊胆颤,浑身如一根绷紧的弦。
紫罗纱帐被揭开,一道暗影悄然将我笼罩,他俯身凑近我,青丝随风拂过我的面颊,唇韵阴冷隐忍,眼神却异常莹亮,恍若含着无数幽火。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将我推给别的女人么?”
含着痛楚的声音,携着一丝丝疲累的失落,在暗夜中泛出几圈涟漪。
我无措地望着近在眉睫的面具,任由黑发泼墨般铺散在绣枕上,却是避无可避,只得惶惶闭目,十指紧攥,暗自驱散心中愈渐升起的不安。
少顷,他漾满阴霾的眼眸里忽地一颤,转而舒展一弯优柔笑意,“你说的对,我不过是一个肮脏的恶魔,就该与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在一起!”
他转身步向桌案,往玉炉中添了把龙脑香,随即头也不回地步出房间,绰约的紫色纤影,在紫花屏风后逐渐消弭了痕迹,唯留余香绕鼻。
我狐疑不定地缓缓睁眼,望向袅袅升腾的紫烟,心中莫名涌起一缕苦涩悲悯。
他,也有不为人知的心伤呢,希望那些侍女中能有人安慰他吧。
那晚,舒亦枫破天荒地唤了三名侍女共同侍寝。
那晚的他,不似素日的柔情似水,怜香惜玉,恍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疯狂残暴,只是想寻求安慰。
一朝新露染青叶,梅花三弄萦绕寒风凄雪,占得华亭之秀色,晓鹤唳清风。
烟斜雾横的温泉池畔,远黛青峰画亭中,一桌白石台几,凿雕成西番花草模样,纤尘不染,上置一架七弦古琴,袅袅麝香焚一炉思量。
紫袍少年静坐案边,波弦捻动起万籁的音节,三千青丝散落无束,任暖风吻拂,玉簪醉沽熏风,映得淡紫面具下,半张绝艳面孔霜白如雪。
他的身后,雪白狐裘铺就的软榻上,一身素白的少女酣梦正欢。
一曲纷飞,宫角与曲觞齐还,风情万千,抚平了三生痴恋。
这阕浣洗红尘的琴韵,在缥缈谷中冉冉流荡,浸染入宁祥的梦境之中。
听欲言又止的琴音,不知浮梦沉酣,哀愁无法去,魂梦无可依。
我在曲音中幽幽睁眼,入眼却是一片朦胧的白茫,浑身依然疾痛难耐,双手被锁链反缚身后,双脚亦被银链锁就,正青丝不束地斜躺软榻上。
我不豫颦眉,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有必要锁成这样么?
弹指挥落流年往,瞬息化沧桑,琴音一散无踪。
舒亦枫依坐石案旁,琼玉似的纤指滑过莹润的玉壶,浅梦里淡看檐角双燕轻掠,冰凉的嗓音袅袅潜入梦中,惊醒了遍地繁花,“昨晚还睡得好么?我为你蒙上眼睛,是不想让日光将你刺醒。”
即便双目被白绢蒙住,身体无法动弹分毫,我却知舒亦枫近在面前,忆及昨晚那如诗中月光的悲戚目色,灵犀一点系心头,“还好,你呢?”
他绒边的紫袖轻舒,执壶倾倒清醇美酒,顾自浅啜深饮,似醉非醉的迷离眸光,投向了那温泉池畔的清幽紫花曼陀罗,“我一点也不好!”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昨晚好像说了伤害你的话,我不是有意的。”
“你何必跟我说这个,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么?”
我怔然望着眼前一片空茫,无言以对,思及苏游影不知现状如何,亟不可待间,踌躇着小心翼翼道,“那个,可以让我去见苏游影一面么?”
他蓦然扯下覆住我双眼的白色绢帕,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南苑古亭的幽雅丽景映入眼帘,淡金晨曦映照之下,但见钟灵毓秀,美不胜收。
垂眸之下,只见全身竟衣裳不就,除却裸露的纤腰与一截左臂右腿有如完璧,其余遍伤肌肤皆处在绷带密密环绕中,纤躯在素带中隐约可见。
皎洁左臂上,一道纤长的红线已延伸至左肩,正是剧毒蔓延的症状。
他坐在软榻边沿,双手撑在我两畔,俯身倾目凝注着我,妖精一般妖艳幽邃的目光一径窥睹到我的眼底,“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真面目么?”
我被迫侧躺软榻上,目视紫幔掩映中的亭外梅花,任由乌发斜斜垂落狐裘,颇不自在地挣动反缚的双手,“我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如此主动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倘若他要以物易物,我便得不偿失了。
“放心,我不会要你做什么,在去见苏游影之前,我想让你目睹我的样子。”
我愕然转首,凝瞩不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具,好奇心有如波涛汹涌。
不看白不看,我已经好奇很久了。
不知那西域传说中的美男子,究竟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容颜!
他嫣然一笑如含毒,缓缓握住那从未曾揭开的半张狐形面具,紫绒长袖翩然,将那掩盖真颜之物缓缓移开,其下神秘容颜,在惊鸿中闪耀入目!
微风吹起他的发丝,伴随着片片梅花,柔柔地飘过我脸庞……
暖香氤氲中,望着眉睫之间的绝色容颜,我刹那间一片失神,惊叹于心!
尘世之间,竟有如此美得性别难辨的少年!
倾城绝伦的五官恍如花雕玉琢,宛若晶莹冰雪辗就的瑶草琪葩,一双优雅纤长的弦月弯眉,勾魂摄魄的狭长迷蒙桃花眸,转眄流精,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瑰姿艳逸,飘忽若神,幽魂茕茕无端,美得令人自惭!
那容颜妖媚蛊惑,华美胜似蔷薇,风姿比柳絮更柔更寂,似明珠落华,黯然了整个尘世,便连名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亦不如他精致完美!
整个人仿佛集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神魄,非止是俊美二字所能形容!
我静默凝眸顾盼,任由如夜黑发泼墨般铺散在雪白狐裘上,久久迷神未醒。
他将狐形面具搁置案上,白璧无瑕的修指轻轻撩开我颊边发线,狭长微弯的桃花眸中,泛出丝缕迷幻的流波,“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冰凉的气息,携夹着曼陀罗花香迎面扑来,意识也在这花香中迷幻朦胧。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蓦然回神之下,猛然摇头,转首望向案上紫烟,心荡神移地低道,“我只是对你的长相‘有点’吃惊,绝无他意!”
这一刻,我瞬间明悟,这个传说之中,所有女子都为之迷情,所有男子亦为之迷魂的冥阴教圣主,他绝艳的美,确是无数西施貂蝉也无可比拟的!
他在我耳畔不以为然地轻笑,声线冰凉婉约,唤一缕水波潋滟气息。
定了定神,我黯然垂眸轻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苏游影?”
他朱唇恰似凌波,潺荡起一丝妖蛊媚笑,青丝缠绵地垂落在我耳畔,在我耳边轻柔而冰凉地低喃,“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得向我求饶。”
我心下一凛,微抿下唇,声若蚊呐,“我求你。”
他起身行至古亭边,面池负手而立,尘风中独栏杆,幽紫绒边的锦袍在晨风中飘摇,颦笑间天容花妒,“这么简单可不行,我要诚意。”
我只觉浑身虚弱萎靡,料是又被下了千草软骨散,哀声叹气之下,便如灵蛇一般扭动几番,终于勉力站起,流瀑般的黑发,直直垂泻在洁白绷带上,****的玲珑双脚轻踏,只觉青石地面的冰冷,由脚底直接沁入骨髓。
我双足并跳而去,在古亭中带出一蝉联锁链叮铃之声,歪歪斜斜地来到紫袍少年面前,抬眸看定那美轮美奂的俊颜,“你要诚意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