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妖王的婚啊!”
我正慌乱地张顾,却见沧澜回眸一瞬笑惊鸿,云袖舞清流,径自徐徐步上前去,半涉碧波半席清,沿着五层玉阶而上,素白衣袂一荡,竟柔柔地躺在了鲛绡铺就的琉璃榻上,侧身倚肘,白衣睡千花,最是销魂雪化。
我怔立殿中斑斓的地毯上,满目挡不住的茫然,“你在干什么?”
他一脸淡韵雅意,却忽见殿中红飞翠舞,竟有数十侍女自两侧偏殿中翩妍而至,纤姿袅娜多娇,沿着两排雕柱守列并立,低眉顺眼。
我心内隐生一线不祥,但见沧澜杏眸盈盈漾满淡笑,自怀中悠悠取出一道玉色凤凰面具,轻覆在了皎如天人的脸上,“你是在逃我的婚么?”
我只闻心底轰然坍塌一片,顷刻间僵硬物化,完全不敢置信目之所见。
他戴面具的模样,那仅露出的唇角一隅,赫然与妖王毫无二致!
心下恍若有裂痕绽开,我惊惶不定地喃喃,“你、是、妖、王?”
他复又取下凤凰面具,沐浴着琉璃灯倾洒的华彩,染笑的俊靥,犹如承了雨露的素莲,千古不变的如仙风华,“你希望我是谁,我便是谁。”
我此刻才发觉,他既如仙清逸,又似玉温润,本是极为相近的气质,只因着装的不同而微偏向一方,我竟全然未能察觉,反被他又一次带入陷阱中!
对于曾经相知的好友,我忽觉如此陌生,仿佛首次认识他一般。
我再度陷入惶乱中,怔怔凝了他寻时,方敢接受匪夷所思的事实,当下从梦中惊醒,返身撒腿便跑,不料即将奔至门边时,碧玉殿门陡然自动闭合,我猝不及防地撞在了玉门上,任我如何使力推拉,殿门却稳如磐石。
清凉的笑音随波漾起,在空旷的大殿内潆洄绕梁,一波波动人心弦……
“小巫女,既然被我逮到了,岂能再容你逃掉?”
千丝万缕绝望从心底纠结绵生,我回身背倚玉门,双手在背后交结紧扣,好似瞬间失却了所有支撑,顺着门缝颓然滑坐在地,一径失魂落魄。
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逃走,最后还是落在了他手中……
沧澜自琉璃榻上起身,绰态万方地轻盈步来,一角素白衣袂飘曳如莲。
我的心腾地急蹦起来,直想退缩逃遁,然已无路可逃,只得无力瘫坐在地,惶恐地望着他渐行渐近,每一步落下,都如擂鼓狠狠敲捶在心间!
玉璧仙影翩跹如风,悠悠顿在了眼前,我的心亦随之悬在了千仞绝壁之上!
在我惊惶的眼神中,他翩然蹲下身来,左肘撑在支起的左膝上,眼神之中有清润笑光滟滟轻漾,右手自水波中伸出,缓缓探向我的脸。
我心下陡然一滞,却已避无可避,惊骇欲绝之下,当下别开脸阖上双眸,背后的双手死死盘结,胸腔之内鼓声雷鸣疾响,心弦紧绷成一线!
温软如玉的食指,轻似鸿羽地落在了我颊边,一缕清淡的嗓音冉冉笑起,恍若柔凉的丝绸滑过耳畔,“小巫女,我看你这下还能逃掉……”
我紧紧地背抵冰凉的玉门,心内惶然不能自持,颊边已绵绵渗出冷汗。
“我的新娘,你畏婚潜逃,我该如何惩罚你呢?”
我凝滞若死,只觉那徘徊颊边的玉指,顺着我的脸庞渐渐下滑,一寸寸地划过我的肌肤,引起我一阵阵恐惧的战栗,一分分地摧垮我的意志。
他是妖王,法力无边,就算我拼尽全力地反抗,也是蚍蜉撼树,无济于事,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珠光流转的殿内,一时间静若太古,仿似连那恭立的侍女,都已化太虚尘烟。
因着衣物的阻隔,玉指在我的锁骨间点到即止,紧随一抹柔淡的笑,恍若银色月华潋滟拂面扑来,“傻瓜,吓你的,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心下微微一松,我鼓足勇气睁开双目,却映入他淡静如烟、却又孤寞似夜的微弱笑意,淡墨的眸子若蒙了一层水雾,迷离了所有神色。
迎着我满面惶惑,他掬起自己素白的水袖,轻柔地揩拭我颊边的冷汗,柔软的衣料拂过面颊,竟似将心底的惧意与失措,一齐挥扫开去。
他的神情,便似疼惜自己的孩子一般,那般地……珍视……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折身返向殿内,自两排侍女面前缓缓行过。
我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分毫,只彷徨仰望着他洁白优美的下颌。
我与他不过也只有几面之缘而已,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他拾阶而上,将我横放于琉璃榻上,随即斜坐于榻沿,微一扬袖,殿门轰然开启,满殿侍女即敛衣而退,随玉门的闭合隐入外间海波中。
陡然意识到眼下险况,我慌乱下正欲起身,不料竟被他抢先封住了穴道,只能僵硬地平躺在榻上,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眸中盈动的水波。
他坐在琉璃榻外侧,雪葱似的纤手撩开我颊边发丝,眼瑟倦如画,“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告诉你还太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
我越发茫然不解,却见他俯下身来,静静地伏在了我身上,侧脸贴在我胸口,发丝铺泻在雪白狩衣上,宛如一份缱绻,又如同一桩心事。
胸前脉脉漾来他柔淡的嗓音,带着岁月微凉的喑哑,又掖了藏不住的疲惫,无奈尽处是依恋,“小巫女,我有点累,就让我这样靠着你睡。”
我默然不语,聆听仙乐幽然绘成画卷,早先的惊惶荡然无存。
他左手握住我枕畔的右手,与我五指相扣,在一殿幻光中阖上烟雾杏眸,“只有这样听着你的心跳,感受你就在身边,我才能安心地睡……”
我恍惚望着承尘上莹润的明珠,脑海尘封的梦境片翼,一荡荡浮现开来。
沧澜,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何有时候步步紧逼,为何有时候又温柔似水……
华美空荡的水晶殿内,两人相伴共眠,仿如彼此间心灵的贴合。
海波之中隐有清灵若琅的乐声,自殿外袅袅渗入,裁破梦里时光。
不知时过多久,我自沉梦中苏醒,却见身上盖了一袭锦毯,沧澜正坐在榻沿单手支颌笑觑着我,殿内外时有人影辗转,波影里依稀灯明暗。
蓦然惊觉下,我即刻坐起身来,捧着锦毯瑟瑟挪向一侧,争取拉开两人距离。
毕竟妖王是个危险人物,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他依旧支颌凝注,云蒸雾泽的黑眸,在莹蓝大殿内潺漾着一许纯净的淡笑,声线温柔若能融冰消雪,“醒了,饿了吧,要不要吃东西?”
经他一语点拨,我方觉空腹久矣,无奈下只得扁嘴点头。
他轻轻拍手,即有两妖侍将一席玉案横置榻边,随即一行侍女自殿外联翩而至,各奉上一盘特色佳肴,玉案上顷时便珍馐满呈,琳琅满目。
瞧着满桌山珍海味,我早已饥不择食,持起玉箸狼吞虎咽起来。
虽然身处妖界,但食物与人界大同小异,只是格外多了几分鲜美。
沧澜仍在一旁凝住我,点点温润聚在眸中,相谙静好,“小心点吃,别噎着。”
被他此般一瞬不瞬地注视,我但觉如坐针毡,心底犹有一桩忐忑作祟,悬珠编贝的皓齿轻咬着玉箸,嗫嚅低道,“你不吃么?”
“我不饿,看着你吃就好。”
他如此温柔反倒让我无地自容,只得装作视而不见,顾自埋首细嚼慢咽。
近距细顾之下,方觉他的眸色总带着淡淡的恍惚,似氤氲蒙着一层常年不散的云雾,只见一片迷离朦胧,整个人即无锋芒,亦无棱角。
他便是如此清逸柔淡的一个人,几乎,美得令人心疼。
静待我进食完毕,沧澜即站起身来,长袖轻扬,苍茫一抹素白,牵过我的手,淡黑的眸子里潺荡着袅袅茶烟,“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明所以,只得任由他牵着我步出大殿,绕过万千琼楼玉宇,沿着中心珊瑚主干的旋阶行至最顶层,行于凌空铺展的透明水蓝鲛绡路上。
横贯于高空的鲛绡路宽及十丈,连通等高的各珊瑚枝梢,透过脚下的水蓝薄纱瞻眺,可遍览海底眩迷如幻的风景,直似身临银河霄汉。
那飘荡满妖界的箜篌鸣音,竟一路上愈渐清晰,此处已宛然近在耳畔。
清弦鸣千般结,袅袅盈盈,回旋往复,似朝露暗润花瓣,如晓风低拂柳梢,散入春波满幻幽,一弦弦缱绻潜入心间,便催开了万叶之花绽放。
而箜篌乐声中的旋律,其中蕴藏的熟悉感,亦随之越发强烈。
“到了。”
正沉浸在欣赏脚下美景中的我,忽闻耳畔传来沧澜清柔的声音,不由随之驻足,方觉已至鲛绡路末端,眼前乃是珊瑚主干的顶稍平台。
平台呈圆形,与珊瑚同为水红色,边缘与上空水色鲛绡整齐漫卷,中央轻舟似的海贝中,立着一架精美绝伦的橙红箜篌,直有四丈余高,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联联珍珠贯银丝,恰如闪耀的水晶垂帘。
而那清灵婉转的乐声,便是由这箜篌中自动奏出,扩散至整个幻幽界。
怔怔仰望着巨型箜篌,我抑不住的惊讶,“凤首箜篌!”
箜篌并非发明于中国,乃是东汉时由波斯传入的一种角形竖琴,而凤首箜篌则是东晋时自印度传入,明代后失传,却是唐朝极为盛行的乐器。
沧澜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白衣胜雪翩跹,恰如纯白的雪莲御波而行,轻步行至箜篌近旁,“这是自鸣凤首,任何曲子都能放在上面奏响。”
“这曲子很好听,可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沧澜转身,只那回眸便魂牵,笑开了一泓清波,“不记得了么?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听你吹奏的曲子,只是用箜篌奏出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