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然欲离石而出
到杭州来的游人，下了火车，便有立刻坐七路车到底的，下车便是灵隐。灵隐最有名，但名不全在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全国到处都有，但飞来峰全世界只有一个。飞来峰有何可睹？皆为那满山的石雕佛像。石窟雕塑，乃印度舶来的艺术，也是佛教和寺院的一种特殊形式。神秘、生动、孤寂、阴冷，甚至有些恐怖，随着佛教传人中国，便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神州大地开始流传了。
西湖周围，群山环绕，多有石灰岩峰峦，最宜用来凿雕，又加杭州乃东南佛国，必有石窟相伴，所以石窟艺术很繁华。如今杭州存留下来的最早的石雕造像年代为吴越国时期，在此之前的雕像都被毁了。
从形式上讲，西湖的石窟造像分三种：一种是在石窟里面雕凿而成，像烟霞洞等；一种在露天石壁上雕造，像飞来峰的大弥勒佛造像；还有一种是在危岩石壁上开龛，又在龛中雕像。
那去了云冈、龙门和敦煌的人们或许会说，你们这儿的造像算什么，我们见的才叫石窟艺术昵。年代又比你们久远，气象又比你们宏伟，这倒也不假。然一门艺术从古到今，总有头有尾。云冈、龙门代表的是北魏和盛唐，西湖石窟让你看到的，却是江南地区五代、宋、元时期的石窟面貌，它处则难得一见的。况且长江以南，鲜有如杭州一般拥有如此密集的石窟艺术的城市。石窟艺术实在是西湖的骄傲和荣光。游西湖，安能不一并游览乎？
天外飞来的山峰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飞来峰，就对着灵隐寺，高不过二百零九公尺，怪石洞窟，遍布满山。统计一下，长约六百公尺，宽约二百公尺区域内，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龛，四百七十余尊。
我从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过多少次，数飞来峰的雕像，数来数去，总也数不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在哪尊石佛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南宋造像布袋弥勒。首先是看上去它最大。长九公尺，髙二点六公尺；其次它最可爱，你看和尚他欢眉大眼，喜笑颜开，袒胸露腹，似能包容万物。一只手拿了个布袋，一只手念着串佛珠。两边十八罗汉，各具生态，相互关照，浑然一体。听说这个布袋和尚，名叫契比，奉化人，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便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被顶礼膜拜，对面灵隐大殿里就有其像一尊，杭人又叫其“哈啦菩萨”，有一副对联专门说它，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我小时常爬到那石佛身上，双手抱了和尚脑袋作亲热状留影，大概历代有人在那石佛上爬，故这哈啦菩萨身上亮亮地发青光，后来不能爬了，外面筑了墙。是极珍贵的文物，哪里禁得起人再这样爬下去。
多闻天王石亭，也是诸多石像中的佼佼者。造像就在那石亭子里头。
北方多闻天王是四大金刚“风调雨顺”中的“顺”。大殿的彩塑像中，他肤色呈黄，一只手持宝幢，一只手握神鸟，面和善，因赐人福禄而福德闻于四方。而在这石雕造像中，他可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你看他身披盔甲，骑坐雄狮，手持宝幢，气派雄伟，身下那座骑，也是瞪目张嘴，似乎正要奔突而出。旁边有题记，说的是此像修造者，乃“元代行宣政院使杨”。这个杨，便是番僧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一直是杭人痛恨的对象。盖因他当了江南释教总统，亲率元兵，盗皇陵，聚骨而以塔镇之，又欺压百姓鱼肉人民，所以杭人无不对其咬牙切齿，骂他杨髡。然而这个番僧为使自己“光辉形象”永存，也在飞来峰上刻了自己雕像。明末时山阴大才子张岱来飞来峰玩，突见石像中一胡人坐龙上，有裸女献花果，张岱一看，是杨琏真伽，便用石头砸之。砸下的头像，被他扔到厕所里去了。灵隐的僧人听了，都说砸了好。
因为恨杨髡，也殃及了那多闻天王。不少人误以为他就是杨髡造型，常用木棍敲打，又用石块击之。僧人怕石像被毁，只好用铁蒺藜把佛像蒙围起来，这才保留到了今天。
元代的飞来峰造像，有近一百尊。卷头发、络腮胡、袒胸臂，有唐宋风貌，也有藏蒙特色，还有一尊男相的观音呢，就在呼猿洞旁。
夏日的傍晚，我常去飞来峰下，把脚放在冷泉中，仰头森绿，看那满山石佛，不骄不躁，不声不响，俯瞰人间凉热。然后天光渐收，尊尊造像也开始模糊幽暗，彷佛退到历史深处。一刹那，石佛似乎活了，呼之欲出，又欲言又止，令人心为之怦然而动。面对满山佛像隐隐远去，我常常的就突然瞠目结舌了。
烟霞洞
西湖另有一观石雕造像处，便要数烟霞洞了。其中有造于五代的十六罗汉像，已从初唐前的不食人间烟火，走向了世俗化的城乡。
烟霞洞、水乐洞、石屋洞，三洞均在翁家山。此处可赏桂、赏枫，也可赏茶。从前烟霞洞造像很多，较大的三十八尊，历经文革劫难，现存十六罗汉。所幸门前两尊女像未毁，一为杨枝观音，一为水月观音，潇洒柔丽，十分耐看。石屋洞曾有五代五百罗汉像，是何等壮观。然而十年浩劫，已荡然无存，呜呼！
宝成寺
还有一个地方可去。吴山天风，是杭州的西湖新十景了。既玩了吴山，便不可错过那宝成寺中的麻曷葛剌造像。
麻曷葛刺是梵文，汉文叫摩河迦罗。反正你、只要4己住他是佛教密宗里的护法神就可以了，又被叫作大黑天。这个大黑天实在就是如来，只是当他要降魔镇鬼时，便要显出一副凶相，这副凶相就是“麻曷葛剌”一大黑天。在密宗里，大黑天是战神，跟着他战无不胜。因此，元初时，藏人领袖八思巴，就把此神送给了元朝宫廷。这个马背上的民族，竟把他带到了杭州。
宝成寺的大黑天，是元代中叶造的，题记中有纪年，所以又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纪年密宗造像。
造像有三尊，自然狰狞恐怖，挂着一身的人头。中间是麻局葛剌，两边是文殊、普贤，均作凶神恶煞状，圆的脸，卷发，留着小胡须。这具长江以南发现的唯一麻曷葛剌造像，保存下来也很侥幸，原来一九四九年后，这宝成寺便成了民居，人们就在这大黑天旁吃饭睡觉、生儿育女。文革时人们也到此寺来砸了一阵，别的像都砸了，唯独这大黑天躲过了劫难，现在始得重见天日。
杭州的其余的石像，错落山间，尚有不少，但大多没有逃过历代战火。逃过了战火的，义陷入浩劫，缺胳膊断腿，无头无脑的，看了让人想起那个令人难受的年代。留存最好的，还得算飞来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