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村在没完没了的自我诘问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叩开了他宿舍紧闭的门扉。从医院，到郊外，一直回来，已很少人留意他的存在了，那位谷子及吕加也不再来拜访了，所以，朵儿一走，几乎就没人进过他的门。
叩门声一响，他好生奇怪。
总不会是朵儿突如其来归来了吧？
他去开了门，却比朵儿归来更为吃惊。
来人，竟是市里分管文教的那位副书记，不久前，还在学院的大会上，义愤地申斥“有的人的名气，同当今的泡沫经济一样，经不起时日”用谷子的话说，已是一副“组织面孔”了。不过，今天他的面孔，倒没有“格式化”，笑容可掬，见白村开了门，更略一鞠躬，伸出了手，同白村紧紧一握，问候上一句：
“听说你近来身体欠佳，调养得怎样？检查的结果怎样？”
白村见是他，便闪过一旁，让他进了屋，坐下，倒上了茶，这才回答：
“也没什么，调养得差不多了，反正，左查右查，什么都查过了，却作不出结论。只要人不再觉得什么不舒服，也就算没事了。”
“说也是，现代科学太依赖于仪器了，医生都不敢轻易作出诊断，怕坏了自己的声誉。我前段低烧了半个月，也查了半天，什么都查不出，同我去查的，还有一个老发高烧，照样查不出什么，反正，把烧逼退就算了事。不过，这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潜伏大的危机，得定期去检查……”
这种出人意料的关怀，令白村很是感动，他心想，是不是《老圃》事件有了转机，这位副书记已看到了网上所抛出来的证据，感到了负疚，这才来表示表示，于是说：“我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用中医的话说，只是一时气血攻心，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中医的说法，不是依赖西方的科学作出的，所以西医不会采信，但西医又无法作出自己的解释，其实，我倒觉得中医还有一定道理……”
“这么说，你已经把事情看化了，也回复了平静？”副书记迫不及待地说。
“事情？你说《老圃》么？”
“是的。”
“这事我从没放在心上。我有句话，毁誉由人，持身在我。这已是十多年前给自己定下的人生准则。我一直冷眼旁观这事。”
“那你又为什么气血攻心呢？”
“只是为的一段感情经历，因《老圃》引起的一段感情经历。”
“说到底，还是为《老圃》。”
“可这与毁誉无关，我早就不愿在《老圃》的光环下创作了，一直不让人一开口就介绍我是《老圃》的作者，好象我只有老本可吃……这些年，我在海外搞画展，从来也没有提它，好汉不提当年勇。”
副书记颇感困惑地摇摇头，问：“那又是一段怎样的情感经历呢？”
“剪不断，理还乱，还是不说了吧。”白村并不愿意象一般人那样，把来人当“父母官”，从而作为倾吐对象。也许这些年在海外，他“洋化”得相当可以了。
副书记也不好追问了，只能说：“既然这样，你何不更置之度外，走得远远的，让耳边更清静，同时，换个环境，好好调养一下身体，城市空气实在是太恶浊了。”
白村看住了对方，对方却垂下了眼睑，看不到目光，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沉呤了一会，白村终于说：“我最近是想下去，都已经收拾好了，当然，不仅仅是调养，更不是逃避……”
“那你去干什么？”副书记有些愕然，抬起了眼睑，看住白村。
“怎么说好呢？我无非是去找回我的精神故乡，我的塔希提岛，我的弗洛伦萨，我的威塞克斯……”
“什么，什么？”
白村只好给他作出解释，而后说：“换句话说，我去寻找回我的艺术感觉，这些年，被喧嚣的市声遮蔽了艺术本原太多的东西，包括《老圃》这次无聊的作者之争也是如此，有人提醒了我，一语惊醒梦中人，所以我决心下去了……”
副书记并没听懂，却也只得装出个理解的样子，表示：“这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没准从那里一回来，你就是一个新的白村了。”
白村摇摇头：“不，当是回复到本来的白村。”
副书记不曾争辩，却很敏感，看住白村，立即追问：“那你打算下什么地方？”
白村自是不设防的，艺术家大都胸无城府，便说：“当然是我起步的地方。”
“起步？”
“是呀，画《老圃》的地方。”
“你是说岭东？”
“是的。”
副书记顿时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呢？首先，那已不是我们省管辖的地方，我们没权利安排你上那里去；第二，你现在上那里去，一旦传出去，就非常敏感，屎不臭，挑起臭，你这不是与自己过不去么？”
“你不是劝我下去么？”
“是呀，可我没让你去那么敏感的地方。”
“那让我下去为的什么？”
“尽可能让事态平息下来，让岭东省那边不再有什么口实，这也是为的保护你……”
白村明白了：“你是说，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其实是要挟，让你们也耳根清静，免得再被纠缠不休……”
副书记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这样说呢？”
“是不是柳南中那边又来了什么最后通牒？”白村冷笑道。
“人家是以组织名义发来的，你知道，如今当政的就怕人投诉，何况人家还是个平级机构，不能一推了之……”副书记又显得有几分无奈。
“很好，难怪今天能劳您大驾，来个不耻下问，亲自到我这声名狼藉的寒舍拜访，实在令我太感动了。”白村仍在冷笑，“令大人屈尊，原来是换取我的消失……这似乎已有先例，某位大剧作家退出某个组织，以维护这组织的纯洁性……”
副书记尴尬地抿了几口茶，反问道：“可我们又能怎样呢？你不在其位，不知其中的苦衷。息事宁人，每每是上上之策。”
“可这得以我为牺牲品。”
“你在乎么？过几年，你不照旧可以东山再起，反正艺术的功底在那里，不至于废掉、忘掉；可我们在政界就不一样，一旦下来，便只会一下再下，永世不得翻身，你不在乎，可我却得在乎，在我性命攸关，别看宣传什么能上能下，谁愿下？”副书记几乎是在哀求了，只差没声泪俱下，“看在我当年把你当作人才引进时说了那么多好话，那的确也是我的由衷之言，今天，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白村以怜悯的眼光看了他一下，说：“我的事，不，《老圃》的事，就对你那么严重么？”
副书记叹息道：“你也知道，如今官场上，那么多人往上挤，谁都是乌鸡眼似的，你一出岔子，马上就有人群起而攻之，哪怕你空出的位置未必就是他所能取代，而这是牵动两省的历史大事件，要把事闹大的大有人在……”
白村说：“这有什么可怕的？《老圃》本就是我一个人亲手画的，柳南中连线条都不会勾，就别说什么透视了，光凭这条，就是以证明他是假冒，作为组织上，关心爱护自己部门的创作人员。尤其是维护其权益，更是天经地义，这个时候，你作为副书记，仗义直言，形象只会更高大，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是书生气了。这事，组织上也是郑重对待的，你也知道，学院与宣传部、美协三家都派出了专门的调查组。可调查组的初步结论，对你很是不利，而你也不好好配合，这样，我们就别无选择……”
“牺牲车马以保将帅了？”白村直摇头，“我怀疑调查组是怎么调查的，为何去之前都不向我作个详尽的了解……坦率说，就算找我了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20年了，众所周知的事情，牢是我坐，批是我挨，怎么一下子就换了主？你们就不会动脑筋想一下？”
“看你，又激动了，说不在乎，这不就在乎，还想把我绑在你的马车上……”副书记几乎是有点惊恐了，“问题是你始终没拿出有力的证据。”
谁知，白村又扑哧一笑：“是你认真我才认真的，你不说起我也不会这么说……至于证据，如今网上反而有了，你可以去查。不过，你是否因为有了证据，会出来仗义执言，我倒不抱什么希望……算了，说这些并没什么意思，反正，我是得下去了，你就当我下了别的地方，没去《老圃》诞生处……事实上，我到了那里，也不会张扬，况且，深山里，又有谁会知道呢？你尽可以放心，只宣布我下去了就行，也难为你跑了这一趟，总算没白跑。”
副书记仍得落实一下：“你去那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学院？”
“当然，学院一般也不过问我们下生活的地方，写生，本就是住无定所。”
“到了那边，也不想让人知道？”
“这也一样，我不想招惹什么麻烦，只想安安心心地去重找往日的艺术感觉，你可以一百个放心，当我人间蒸发了。”
副书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白村没握他的手，却说：“我说了，就不会不守信的。”
“你们这些艺术家也真是怪人，同一般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不可思议。既然这样，我也祝你一路顺风，在那里找回你的感觉，再来一个创作的高峰。本来，你是作为我的政绩的一份，没想到反惹上了是非，这也不好怪你，以后，我们两不相干了，你尽可以去出名、去挣钱，我只管去出政绩，争晋升，各有所图，互不干涉，相安无事就行。”副书记幽幽地酸酸地说。
白村一笑：“行，难得有一位当官的在我面前说明如此坦率，我也决不会扫你的面子，这几天我就会卷起铺盖走人，你大可放心。”
副书记终于走了。
白村回到房间，感到又可气又可笑，也真难为这位副书记如此“礼贤下士”了，可说到底，还是头顶上的乌纱帽要紧……看来，还呆在这里，是不会再有什么创作冲动，不如早早归去。
他感到气闷，索性走出户外，去透一透气。毕竟是美院内，环境是比较注意的，绿化得还可以，空间留得大一些。
可是，一走出草坪，偏偏遇上自己不愿见的人，这便是那位谷子。
谷子显得很惊诧：“白教授，什么时候又回学院了？”
白村奇怪了：“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怎么成了‘又回来’呢？”
谷子忙说：“误会，误会，外面早传出你很识相，下基层避风头去了。看来，你还是很有几根骨头。”
一番话，嚥得白村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位谷子，如今是学院的大红人，据说马上要当副院长了，但是搞业务方面反对的声浪很高，理由很明显，就是他业务上乏善可陈，连象样的作品也没有。所以，他也视业务上很强的人作寇仇。朵儿在岭东得知，这谷子便是调查组的成员，这种心态下去调查，能为白村主持公道么？副书记所说的“初步结论”便可想而知了。偏偏这样的人，人模狗样，反能青云直上，而他也振振有词，谁说我没才能，才能也不仅仅指创作上嘛！
白村没睬谷子，反正，自己下去不下去，是自己的事。
只是，现在下去，岂不正遂了这班人的意？
可恶之至！
白村一调头，仍回自己的宿舍里。他实在不愿见这种人的嘴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