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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么说,你也早就认识厉咏时了,那次,倒是他提出的……”

“不,就见过那么一次……以后再见面,也认不出了。当时,更不知道名姓……说不上认识。”小石有点惶惑地说。“我可不是追究你干嘛为厉咏时说话,慌什么?”郑明丰笑了。玲玲故意打岔:“其实,小石比我大不了几岁,可在长征路上,比我神气多了,老逗我,小哑巴,怎么不说话?”“好哇,你这么记仇!”小石也笑了。见两人这么亲热,郑明丰又感到欣慰,沉吟了一阵,又开口了:“我有个想法,小石,得同你商量商量……你是个医生,厉咏时也是个医生,对不对,你们的思想,也许会接近一些,千万别以为我把你也当作有问题的了,我是说,同行,可能要容易理解一些,况且你又算是新来的,没什么成见,所以,我想让你到矿上去,认真了解一下厉咏时这个人,好让我有个底……最近,市属医院正派人至各石矿搞职业病普查,正是机会。”郑明丰偶然产生了这么个念头,就说了出来,“你不也对这件事关心么?”“我能行?”小石说。“就这么说定了。不然,玲玲又会一见面就骂我……是呀,耶枚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为他申诉,而且那样万死不辞,这里,总归有点问题……”郑明丰又似在自言自语。“你不怕我们认识么?”“认识?当初,你认识玲玲么?长征队与玲玲,当日被人看作是陌路人,一个是红卫兵先锋,一个是狗崽子、精神病,可你们却走到一起来了……”“那时,我还一心想改造玲玲,想叫她觉悟过来,同你们这些大官僚、叛徒、特务划清界限呢。”小石不无感慨地说,“天安门广场一次大检阅,我们确实为当时的思想所激动,脑子发热,要造走资派的反,要长征,煽风点火。还真以为是一次伟大的革命,不再为出生迟了没赶上真刀真枪的革命斗争而抱憾了……可是,这场革命给了我们什么呢?工厂停工,农村减产,上千万可以好好读书成为人材的学生走向了愚昧的贫困的乡村……”这时,郑明丰发现女儿玲玲正目不转睛地看住了小石,又不由得一动,人在第二次意外相遇,往往会唤起特殊的情感。确实,他今天也第一次发现小石长得是那么俊,不深不浅的眉下,镶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稚气里透出敏锐与深邃来,两颊红红的,很有青春的魅力,还有浅浅的酒窝,嘴角微抿,有着秀美的曲线。可是,女儿并不是看着相貌,而在看透里面的一切,激赏他丰富的知识以及深刻的思想。

大概,小石说得对,空虚并不见得是坏事,一个时刻标榜自己永远充实的人,也许是一肚子的浆糊呢,一种浑沌、麻木的状态;只有感到空虚才去追求,无生一、一生万物,又是老庄思想了,但这里没有任何消极的意义,一个不满足的人总是会有空虚感的,指责这一代人空虚、不道德是毫无意义的,一代人在幻灭后是必然要奋起……只是他们为何会幻灭,自己却不能体察,郑明丰则无法回答。对下一代的苛求便是要求历史的凝固。其时,玲玲已拉着小石悄悄地溜走了。小石看上去还有点犹豫,可玲玲一噘嘴,他便顺从了,是因为玲玲的大眼睛太迷人了呢,还是心中了解玲玲过去的病,不忍违背她的意愿?小石也说不清。十多年不见了,儿时的两小无猜,用于今日早该过时了。小石怎么去理解这位书记的千金呢?看上去,她对有口皆碑的父亲反而并不怎么了解,心目中只有一个模糊的、仅仅是血缘的形象;然而,她却是父亲所怨恨的人的知音,对厉大夫可谓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能是疯子吗?她不分明比书记父亲更清醒么?总之,这也是叛逆的新一代!小石轻轻一笑,跟着玲玲,跑进了一个小房间。哟,墙上是一色的运动员造型的画像,分外有美感和力度,尤其是女运动员,身上的曲线分外清晰……小石刚开始还有点羞涩,可后来,却抬起了头,一本正经地欣赏起来,玲玲只在一旁咯咯地笑:“怎么样?我这房间不像深闺吧?”小石脸一红,瞥了她一眼,“莫非你还是封建士大夫家的小姐?”“可也差不多。”玲玲呶呶嘴,分明是指坐在隔壁房间的父亲,“看他满嘴解放,可一肚子还是旧观念。”

“这不大公正吧。”“清官思想,恩赐思想,以我为标准……得了,知父莫如子呗。”玲玲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说不过你。”小石不经意地瞥了她一下,那高耸的胸脯上,正别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像章,也是一尊女运动员的造型,近乎芭蕾舞中的“劈叉”,兀地,他发觉自己盯的不是部位,不觉得脸上涨红。玲玲自然发觉了,却把手往胸前一按,飞快地取下了像章,故意说:“你喜欢这个造型么?”小石讪讪地说:“喜欢,喜欢。”

力图掩饰自己的窘态。“那送给你,来,我给你别上。”玲玲边说,边动起手来。天哪,挂个近乎裸体的女运动员像章在胸前,别人看了会怎么说?小石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模糊的意识,可马上又骂自己,假道学,就戴出去有什么关系,向世俗的一次挑战……玲玲挨得他太紧了,他只觉得一阵阵昏眩,玲玲的声音简直叫人神魂颠倒,又不敢深深地吸上一口,怕玲玲察觉,内心一阵冲动,只想伸过手去,把她紧紧搂住,可又不敢。也不知什么时候,玲玲又已在对面坐着了,笑吟吟地问:“这个运动员有点像我么?”说罢,做了个姿势,形态毕肖。“像,有点……”小石期期艾艾。“那就不准取下来。”玲玲嗔怪道。小石愕然,复又笑了:“真厉害。”“小姐派头,对么?”玲玲也笑了,“不过,我还有一道命令,你到金属公司去,一定得跟我一道……”“你父亲可没这附带条件呀!”小石乐了。但玲玲此时已分了神,没睬他了,一个人在痴想什么--她常这样,傻傻地对着月亮、鲜花、蓝天、流水……也许她曾经疯过,所以有人把这当作精神病的后遗症状,所以很少来加以干涉,她倒落得清静。这回,小石也不敢造次。平时一说笑起来,她是又疯又癫的,谁也管不了,可今天,她却与平常不一样,既不是呆,又不是疯……此刻,她思路又伸远了。爸爸说出“陌路人,最终却走到一起来了”的那一段话时,使她心头怦然一动,觉得他的心灵闸门给撞开了,可不是吗?长期以来,父亲一直把厉咏时视作陌路人,视作异己分子,所以,在这个案子的复查上迟疑不决,带有积怨,甚至教训她,说什么知识分子就是三分钟热度,一会儿狂热,一会儿摇摆,小资产阶级劣根性,难以相处,更难当作自己人……而现在,重提起长征路上的故事,他却有了感触;也许,正是这旧事重提,使他领悟了什么,决心去认识一下厉大夫这个陌路人吧……所以,才打发小石去。作为老一代的革命者,革命成功者,也许是一个赤诚的理想主义者,而这十年中,又成了痛苦的理想主义者,那么,今天,又是怎么样的理想主义者呢?玲玲自觉同他们是隔了整整一个时代的人了!她能够体谅像厉咏时这样的富于感情色彩,有着浓烈的人道主义,人情味的现实主义者,却难以体谅父亲那种正统的、固执的、甚至有点干涩的理想色彩;她没见过父亲说的文革前那么些年的社会主义的辉煌岁月,也决不是他所留恋的那种,而且她还相信,这种幸福、美好,总归有痛苦与失望相衬,不复有理想中纯而又纯的黄金了!

她有时产生很可笑的想法,爸爸与厉咏时的矛盾,也许正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矛盾,至于其他的芥蒂,都微不足道,那么,父亲心目中构图生硬的“明天”是不会饶恕厉咏时有血有肉的今天的。但是,真正的理想能是干涩的么?如果不是,那么,父亲可曾有过真正的理想么?他过去也是知识分子,绝对不应有农民起义的那种“打倒皇帝做皇帝”的色彩。人家说,在中国革命的老前辈中,从西欧勤工俭学回来的比其他人副于民主精神,这也应该是对的。玲玲说不清父亲的一切,父亲在她一般的年轻人面前,永远是那么朦朦胧胧,渐渐失去了他那炫目的光泽……玲玲曾遇到一位为他所直接干预而平了反的年轻人,这人极力称颂她父亲的功德,而且详细,生动地复述了父亲如何艰苦地、深入细微地调查、处理了整个案件,可是,当这位年轻人平反出狱时,他又千篇一律地训了一顿话,“现在,是党给你平了反,正是为了维护党的声誉,恢复我们党在人民中的威信,重新缔结党和人民之间的血肉联系,我们党做了大量平反冤案的工作,我是为党而辛劳的,不为这个,我也不会卖命,所以,你不要感激我个人。至于过去蒙受的冤屈,也千万不要记在党的帐上,党是正确的,坏的永远是那么一小撮,出去后,不要记旧怨,不要乱说挨整的事,以维护党的威望,记住,是我为了党的声誉给你平了反,你该感谢党。”能说他讲得不对吗?可那位年轻人却对为说:“我遇见许多平了反的人,他们都说,平反时,你父亲都这么对他说的。本来,大家对他很有好感,可他这么一说,不知道玲玲什么,心里怪不是味,觉得他这个人有点迂气,甚至有点腻味,过去的好印象立即消失了。”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呢?难道这是在朝与在野、或上下两代人之间的感受的区别么?

不过,当父亲的在家并不曾凌驾到玲玲的头上,在家中倒挺有民主作风的,他并不溺爱儿女,也不曾卡儿女,他们的家庭生活,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就是玲玲吊在他脖子上撒娇,他也决不拿出书记的威严来。每次买东西回来,一人一份,但不绝对平均,该谁多就多,决不因为玲玲是小妹妹就可以多吃多占。偶尔出差回来,他还记得给买上一件新奇的小礼物。

只有一次,玲玲把刚买回来的玻璃小熊猫生气给砸碎了,他才给了一次难堪,拧红了玲玲的耳朵,叫她记住:“你呀,你要变娇小姐的。”他毕竟是个好人,从来不干涉女儿的一切活动,包括与厉咏时的来往。有一天,玲玲故意把娓娓带到家里,而且是在知道爸爸在家时带去的。娓娓一会送逗逗金鱼,一会儿砌砌积木,快活极了,爸爸问她:“你是谁的孩子?”玲玲抢先回答:“是厉大夫的小女儿。”爸爸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转过身,却从食品柜里端出了许多糖果,点心,包括他自己最爱吃的蛋卷酥,一样一样地给娓娓试味道,不住地问:“好吃么?”“好吃,我从没吃过,只是在商店里见着,看着,不能吃。”爸爸黯然了,又拼命叫她吃。有这么个老爷爷宠着,娓娓在这个家可放肆了,桌上桌下,到处都跑去了,有次还爬到大柜顶上取一个绸布娃娃,不小心,打碎了台灯,还打碎了爸爸用来压纸的玻璃水晶块。可是,爸爸一点也没有责怪她,反还自己弯下腰收拾碎片。玲玲故意逗道:“上次揪得我耳朵可痛哪。”他瞥了玲玲一眼,轻声说:“人家是小客人,而且……”而且什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了。娓娓呀,你在玲玲的父亲心目中是什么呢?客人?或仅仅当作无辜的后一代么?娓娓在郑明丰的心头究竟唤起了一种什么感情?小石对这两家人(姑且算作两家人吧,可厉大夫处已不复存在一个家人庭)的关系感到非常的奇怪。为何父辈有那么多隔阂、甚至仇隙,儿女却如此亲密?父辈的关系发展到了彼此不愿提对方的名姓,儿女间却达成完全的谅解……玲玲无法向小石作出解释。父亲对厉大夫的看法,只有抽象的东西,同样是那么朦朦胧胧,不曾向玲玲具体提起,玲玲仅仅感觉道,这种仇隙,不仅仅是旧党委与篡权的革委会之间的“我下台,你上台”的嫉恨,可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刻的,与个人相关联以至刻骨铭心的事呢?当父亲的不说,玲玲也无从问起--不过,玲玲却对这种讳莫如深感到了极端的厌恶;简直是虚伪:为表现自己作为革命者的广阔胸怀么?

片刻间,玲玲又从痴情状态中清醒过来了,回眸对小石嫣然一笑:“噢,我又走神了,你的意思是说,让我领你去,还得请示我父亲么?”小石对她刚才的痴情正满腹狐疑,正常人怎么能一下与对人不理不睬,光想自己的去了,可这回,又见她接白接得严格密缝,看来,也没什么不清醒,忙说:“总归说一句好吧。”“真没出息,当机关干部久了,是否就养成了这种事事不忘请示的麻痹心理?”“好厉害!那么,我问你,当惯了干部子女,是否也就养成了你这种事事都满不在乎的小姐心理?”“坏!看我撕你的嘴!”玲玲又出奇地活泼了。郑明丰当然知道小石是同玲玲一道下金属公司去的,虽然小石事先并没“请示”,可机关的耳报神却不少。

他也没多心,他一直认为,小石与玲玲是为了当日的长征而重新相识的,所以才这么亲热。其实,他有所不知,在彼此认出来之前,他们就已有过另外一次新的结识。那是在耶枚躺倒在紫荆树下,那铺满枯叶的一泓潭水旁边,与那又红又亮的月影相邻。小石一路追来,那么慌张张的,让玲玲看了都觉稚拙可笑,似乎他对耶枚的投水该负责任,对一个毫无相干的人之死负责任……不过,倒可以看出他心地的善良与洁白。玲玲是来到市委门口看见耶枚姐跌跌撞撞往外跑的,她拖着娓娓去追她,但玲玲怎么叫,她也没听见,只顾跑;后来,后面追上了一个年轻人,他就是小石,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可他比玲玲跑得快,正当耶枚姐投水之际,他拦腰抱住了她……在安抚好耶枚姐之后,玲玲同小石谈了很久,正因为对厉咏时这一案子的关心,使他们的心贴在一起了,坦率地说,从人情世故上,在社会阅历上,他还不如玲玲这位小妹妹懂得多呢,简直纯净得似一泓秋水,一片蓝天。在他面前,你五腑六脏都映得清清楚楚,玲玲几乎要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弟弟看了。十年浩劫之后,还保留这童贞般的情感,不容易哪!可是,他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却又远远在玲玲之上,与他的阅历不相称。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郑明丰也许是看到他们俩无所不谈,才有意识地让他下矿山吧……没羞,玲玲又胡思乱想了,可他为什么收下了我那个纪念章呢?可小石,一踏上矿山,就又变得公事公办的模样,对玲玲说:“你不是对厉大夫也熟悉么?提供一些情况,让我下去调查。”“我说的,你信得过?不怕有私心?”玲玲故意挑逗他。“私心就私心,弄明白了,有些私心也许比公心更好,我才不要那种一板正经、僵硬冷酷的所谓公心呢!”他也真会说话。末了,他问玲玲:“厉大夫究竟是什么罪?为什么他说,他的罪,却是为了救人,莫非他救了什么坏人不成。

可医生面前,人只有健康与患病的两种……”玲玲故作惊讶,叫道:“天哪,你这么认为的话,只怕罪要比厉大夫还要大……这么下去调查,只怕得把自己也查了进去……”末了,玲玲才正色道:“厉大夫是个奇怪的人,连籍贯都没有,这就可疑了吧……至于他犯罪的根源这个,不是任何一个人随便可以回答的,除开宣判书上那些陈词滥调……”“你卖什么关子?”“陈词滥调,无非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之类,还用背么?”“你等于没说。”“不,我说的太多了,不过,我提议你去看看他的材料,你不是奉命下来的么,有介绍信,还有我爸爸的手谕,找公司去,该看的不客气全看,那你就自然明白了……当然,我建议你重点看看他自己写的‘交代材料’,这个人,不会矫柔做作,有什么说什么,很坦诚真率的,有人认为他怪,我看未必……我不多说了,看完之后,我们再谈。”玲玲一甩手,跑了。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所有下来搞调查的人,不就是这一程序么,先看材料,再找人……小石本想摆脱这种程式,先找人再看材料,免得有先入之见,看来,未免太想当然了。

不先看材料,公司方面说不定就会设置种种障碍,认为你别有用心呢。一个人要出那么一点格也并不容易。于是,他先向公司报到。提出看材料。公司方面倒是很配合,立即捧来了一大堆案卷,小石抽了一口冷气,天哪,这满满一麻布袋也装不完呀!作家要做到著作等身不容易,可一个人要做到材料等身却太容易了。从何看起?幸亏玲玲提醒了一句--重点是“交代材料”。这丫头,不可能看到这些材料,怎么会有这个主意呢?大概是厉大夫给她说过的吧。玲玲果然没说错。厉咏时的“交代”,不卑不亢,颇有个性。难怪有人(不知此人当日是怎样的官史)大笔一挥,在上面作出这样的批语:“……此人是一位宿命论者,有个轮回报应的迷信脑瓜子,真奇怪他怎么就干不上了医生这一行,除非他的医术也就是巫术,”这话,与当今关于厉大夫的谣传可谓不谋而合。“……他的孤独,说到底是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这种人天生脑后有反骨,无论对任何一种制度都是不满的,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休要相信他关于解放前生产反抗的自述,那不过只证明他的反抗是不分对象的,而他的‘人道’也同样不分对象。

与经典著作中的‘民主个人主义者’可谓异曲同工……”看来,批示的人也还喝过几两墨水。小石只隐约觉得笔迹有点熟悉,可这仅仅是一闪念,马上便过去了,他很快让厉咏时的自述吸引住了。这是一份出狱前写的“自述”,该是一九七八年底了吧。随档案材料一并转来的。犯人在恢复自由前总得有一番“悔过自新”的表示,所以才写下这么一份交代性质的东西。但厉咏时却我行我素,完全无悔改之意。我知道我即将要恢复自由了,不管这种自由是多么有限度,甚至带有更多的屈辱,但它总归在一定意义上被称之为自由,所以,我总得要欢迎它。这是一种臣民的自由,而不是一个人的自由。这个过渡年代的自由度便是如此,凭什么要过于奢望呢。我绝没有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据我所知,大部分出狱的人也是如此,没有激动,没有快乐,没有幸福感--这不仅仅是对失去岁月的一种哀惋、愤懑,也包括对今天的“荣幸”的一种讽嘲。不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是不可以理解我此刻心情的。酸溜溜,对,此刻,心里是酸溜溜的,没有过多的奢望,却也没有太苛刻的要求,只要能出去,走出铁门,走出铁丝网,走出岗哨的视野内,却可能走得出社会的白眼,走得出各种有形无形的管制么?这该是一种历史感,历史沉重的负荷吧?可我能奢望什么?苛求什么呢?我在这个人生的旅途上是孤独的,甚至我的影子都不曾与我为伴。我不渴望理解,更不期待宽容--宽容,从来是自上而下而言,这与我自小的平等观念是相当颉顽的。我目睹了太多的欺诈、叛卖、无耻、贪婪、阴鸷、诡计及种种变态,与其热热闹闹成为其阴谋一分子,还不如这么孤独下去好了。若我弄化为权势,我便可以作威作福;若我物化为金钱,我也可以无所不为;若我成了机器,当然也能轰鸣不已。权势,金钱在社会舞台上是不会孤独与寂寞的,而被奴役的机器也可能停止运转……一种狂热的也是麻木的满足的境界,我达不到--我自己尚且不能宽容自己,那么,不如认孤独为惩罚好了。说这么多干嘛,要我写这么一份“思想汇报”,不就是十年来始终萦绕在我耳边的一句话--你认罪么?我必须对此作出回答。我敢不认罪么?一用上“敢”字,人们必定要指出:这是内心不服的表现,但我毕竟是在“认罪”,这便又叫人无话可说了。是的,我认罪。

我的孤独便是我的罪,我的自行其是更是我的罪。罪这个概念,如今不就是对世间的习惯或惰性而言么?我违反了惯例,我抗拒了惰性,这便是罪。我孤独,缀连有憎恶,有清高自许,有厌倦,有目空一切,所以,也就接连有罪孽。我天生就是这么个孽种,天生就是个罪人--这样的认罪够彻底了吧?那么,就当这份东西是个忏悔录吧。是的,从出生日开始,我就必须忏悔,因为我连自己出生在何处都一无所知。我是一个没有籍贯的人。打开我所有的履历表,这一栏都是空白。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大概,是在川鄂湘黔一带吧。有人说我的气质似湖北人,也有人说我是贵州人更像。因为我姓厉,厉害的厉,对人对事,不讲情面,医生批评病人就是这号性子。俗话云: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又说,三个湖北佬,当不得一个贵州佬。固然,这是数百年来,封建统治者杜撰出来的。不过,这也证明在重重的剥削压迫下,这些地方的人民养成了彪悍、锋利、不甘示弱的叛逆个性。姑狂考究,留给办专案的人去甄别吧。至于老家,倒有点模糊印象,那是一个山冲里,冲口有口玲珑小潭,夜来落水鬼冤魂吟啸不已,水声林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家有一栋杉木皮扎的木屋,兄弟八人皆无印象,母亲很勤俭,日夜不离织机,纺不完的粗纱,拉不断的泪线。我从未见她和我穿过新衣。父亲恐怕早不在人世了,坦率地说,母亲的面容如今也很模糊,那是五、六岁时的印象,你们能有五、六岁时的记忆么?但我五、六岁时的记忆却是刻骨铭心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被温柔搂在怀里,睡得正香。忽然,杉木皮墙缝里透过一阵阵火光,人声嘈杂,我惊醒了。母亲早坐在床沿上,吓得动也不动。只听她自语了一声:“过兵了。”没一会儿,门被捅开了,其实不是门捅开,而是杉木皮的墙给掀开了,有人冲进来,用火把四下里照开了,口里叫着:“娘的,穷得连条板凳也没有!”接着又进来许多人,几乎把杉木房都撑开了。我吓得浑身直颤,喊了一声:“妈!”扑在母亲怀里,谁料我叫糟了,有人大声说外地话:“哈哈,还有个小娘们!”瞬间,火把都集中到床边,亮得我不敢睁眼,脑子里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着,昏乱间不知怎么给扔到地下,头破了,血直淌,只见妈来抢我,没抢着,就被活活扯走,我追出门口,追上了山路,追到小潭边,可再也不见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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