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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花开花落(2)

他俩说这些话,是春节前在蒋名流他们的广告公司套间里。那时外面有股风说乜承业买设备吃回扣,让检察院立了案。据乜丹萍所知,当时检察院确实找过父亲,但是来了解路德宝买走私轿车的情况,跟老爷子关系不大。可毕竟也让乜丹萍多了个心眼,再加上姐姐乜丹玲说丹萍你得加小心,得防着蒋名流跟你耍花活,到真格的时候跟你不是一个心,弄不好你两头不是人。所以,乜丹萍才冒着大雪到这来找蒋名流,互相说话当中把这话说出来,试探试探蒋名流。蒋名流乒乓球打得好,他左推右挡看似幽默就把乜丹萍的嘴给堵住了。他们那个套间是个洗相的暗室,关上门蒋名流十分大胆,有几次乜丹萍说咱俩到一起能不能换个方式,蒋名流说你以为郎志强他老实,他和幼儿园的小阿姨经常约会,小阿姨离婚二年了,就是不找,你说她为什么。乜丹萍在暗室的红灯下浑身发热,一股股怒火从心里烧起,烧了一阵她就感到需要有一种报复行为,而这行为的实现又很容易,于是她就不再说话,调整一下姿势,并朝蒋名流摆手,意思是小点声,别让外面听见……

现在却没了装饰公司,没了套间,也没有了那张硌得乜丹萍腰眼很疼的小硬木床。一切都像变魔术一般,消失得那么快,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对乜丹萍来讲,最刺激她的,还是蒋名流竟然事先一点招呼都没打。倘若就此蒋名流销声匿迹了,还真就不好找了,因为蒋名流从名分上看还是单位职工,其实他早就不好好给公家干了,按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说,都什么年头啦,还傻×呵呵给他们干。乜丹萍说你嘴干净点,你说清楚给谁干。蒋名流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敢说你爸,我的意思是得干自己的了。以往,这个装饰公司是他们最终的会合地点。蒋名流不爱在家呆着,他跟邰晓兰在一起就怄气。他也不打麻将或干别的,他除了打乒乓球,就来这里搞广告设计。说老实话,蒋名流若一点正经的长处也没有,乜丹萍也不可能跟他好得这么铁。

乜丹萍赶紧用手机找蒋名流,很奇怪,那边通了,却没人接。如此数次,乜丹萍心慌了,她想会不会蒋名流出了什么事,被人绑票啦?还是让谁骗啦?或者出了车祸?因为蒋名流爱开摩托,还爱开快车,嗖嗖地在汽车群里钻来钻去,乜丹萍曾说早晚有一天你钻车轮下面去。蒋名流说我要钻下去,就可怜你啦。乜丹萍叹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乜丹萍的手机响了,是姐姐乜丹玲打来的,丹玲急火火地说丹萍你跑哪去了,你快回家,咱爸犯心脏病了。乜丹萍说咋不送医院呀。乜丹玲说你回来就知道了。乜丹萍赶紧打的往地处城东的厂里赶,但路上车多,堵得厉害。她跟司机说我加倍给钱,你想法钻过去。司机扭头瞅瞅她说:看你面熟,你是乜总的女儿吧?乜丹萍一愣,只好说:您好眼力,我就是,您怎么认出我来的。司机说:我总跑这趟线,我拉过你,你忘了。乜丹萍说:快开车吧。司机说:急也没用,就这一条道。看不见,钢筋水泥又涨价了,这回,新上来的邰总,该发财了。乜丹萍奇怪地问:您咋对厂里的情况这么清楚?司机显然是个好说又好显的人,他小心翼翼打着方向盘,往车缝里钻,嘴里说:好家伙,这市里哪个人不关心东厂呀。再者说,坐我们车的啥人没有,上车啥都说。他以为我们光开车,以为我们听不懂,哼,我们啥都听得明白……乜丹萍试探地问:那你听他们是怎样说我父亲的?司机笑道:得啦,这我可不敢说,说了让您不高兴,得,咱还是想法往前钻吧。

虽然司机没说,但也跟说差不多,弄得乜丹萍这叫一个别扭。离厂门口还有好大一段路,乜丹萍看看前面大车一辆挨一辆等着,她扔下十块钱就跳下车,头也不回就往厂区的一个侧门走。她最近不大愿意从正门出入,她总觉得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这也难怪,这厂里的人也不是谁都认识领导和他们家属的。好奇的人总是有的,先前人们在背后指点自己,乜丹萍不仅不在乎,而且还有股自豪感,她能想到人家说啥--瞧呀,乜总的二姑娘。现在估计还是这些话,可乜丹萍已经感觉到话里的含义变了。其潜台词可能是:瞧呀,老乜的二姑娘,她爹都下来了,看她还牛×啥!

所以,乜丹萍这阵子只要进城,就在厂区里打的,绝不步行出厂门。而且,她打的的原则是,有桑塔纳2000,不打普通桑塔纳和捷达,有桑塔纳捷达,就不打夏利。她坐车还要坐前排,就是有意让旁人看,那意思是我就是牛×,活气死你们。其实这都是她自己心里做怪,旁人未见得有工夫说她这道她那。但乜丹萍心里的疙瘩解不开,这阵子还越来劲越大了。

侧门是专给农贸市场开的,有路障,进三轮行,小三马子也行,再大一点的就不行了。东厂这个农贸市场相当大,是原先几个大车间改的,摊点连成行,人流如潮水。摊面上的货色和价钱,是和厂里钢材水泥价格密切相连的,那头涨,这边货色品种就多,价格就高,那头滞销,这边立马就降低档次和价格。东厂的职工跟市里的居民不一样,这都是老少全家两代甚至三代人都在这一个厂,早先讲艰苦创业先治坡后治窝,工人们对家的概念很淡,有钱就吃,不想置办什么东西,这风气直到这会儿,影响还挺大。特别是几次钢材涨价,眼瞅着那么多搞采购的背着满兜子钱蝇子似的在厂里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各分公司各车间直到各班组奖金哗哗地发,人们心里就发生了变化,这钱简直是大风刮来的,不花白不花,不能等着涨物价,吃到肚里是真格的。所以,在那时,东厂里的饭馆总是满座,农贸市场总是供不应求。以至于这二年家庭装修这么热,但在东厂却热不起来,要不然,蒋名流也没有必要跑市里跟人开装饰公司。

乜丹萍虽然置身于农贸市场,她的目的却是要从中穿过。卖水产品的摊点新进了皮皮虾,不少人围着拣。乜丹萍特别爱吃海鲜,尤其爱吃皮皮虾,也会吃,几下就能剥出一条鲜白嫩肉。她经常来买,卖水产的差不多都认识她,还胡乱称呼她二经理。那意思是乜总是一把,您是二把。但眼下乜丹萍绝没有心思买皮皮虾,她瞅了一眼,脚下就紧着往前走,不料有个买虾的人让她心里咯噔跳了一下:那不是邰晓兰吗?她怎么会来买虾呢?看她那脸色,很高兴呀,而且还没少买,足有十好几斤!哎哟,脚下还有好几只白条鸡和活鱼呢?

她这是要干什么?莫非蒋名流与她重归于好?完啦完啦,乜丹萍有点草木皆兵乱了方寸了,这会儿不论遇见什么事,都会让她往蒋名流身上想。这也难怪,过去就听人讲,要想一天不安生,就请客吃饭;要想一年不安生,就盖房子;要想一辈子不安生,就找情人。那时自己还以为这是专门给乡下男人说的呢。不料自己阴差阳错入了这条道,还真是操起了没完没了的心。莫非女人心重,拿得起来放不下?还是爱得太真太深,而男人却在逢场做戏……

乜丹萍站在农贸市场外的一棵大树下,悄悄地盯着农贸市场的大门。她猜想一会儿邰晓兰拎着东西出来,没准蒋名流会开着摩托来接她。如果是那样,自己该如何处置呢?冲上去和他闹一下,让他尴尬?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让他知道我已经看到了这一切?乜丹萍的脑子在嗖嗖地想。然而,当邰晓兰把那些东西都搁在她自行车后架已经骑上走远了,乜丹萍才意识到根本没有蒋名流。她的心咕咚一下像是石头落了地。管她邰晓兰买那么多东西干啥,也许她是替旁人买,也许她怕东西涨价,多买些存着。

手机又一次响起,还是姐姐丹玲,她已经责怪丹萍,说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没回来。乜丹萍说这就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就在车间与车间之间钻开来。也亏得她对这里非常熟悉,车间里不少人又认识她,没有像见到生人一样去阻拦,但还是喊注意,这会儿正出库呢。乜丹萍见足有二层楼高的巨型卡车拉着钢筋轰轰地开来,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颤动,真像地震了一般。她赶紧躲到墙根下,眯着眼睛等着车过去。每逢这时,乜丹萍特别容易忆起少年时的一个感觉,即工人阶级力量大,多大的机器都不怕,一按电钮就开动它。那个感觉很好,让人心里有自豪感。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新的感觉,就是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人又显得格外渺小。只要有一根钢筋一块铁锭不好好在车里呆着,碰到人身上,就是毁灭性的灾难。但这两个感觉一前一后地这么冒出来,又预兆着什么呢?乜丹萍自己也解释不清。

乜丹萍终于绕近道来到父母住的新楼前。这里住的都是厂里的领导干部,楼只有三层,基本是每户一层,面积自然要大一些。当初建这楼时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人不愿意领导扎堆住在一块,桌上的话是说容易叫群众说搞特殊化,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住在一块不方便,比如谁上谁家来,或者谁给谁送个礼啥的,容易让旁人看见。但乜承业考虑,东厂是地级,领导干部住房有标准,不集中盖,就得一个一个的安排,有的人还提出到市区买商品房,那么一来,花费更大,所以,他就拍板大家都住一块,说有事商量方便。于是,这专门给领导住的三层楼就盖成了。乜承业自然住在二楼,邰家权则住在隔壁单元的二楼,说简单点两家就隔一堵墙,若是有大声响,墙那边就能听见。乜承业爱下象棋,他跟邰家权说再找你下棋就敲墙了,邰家权说咱定个暗号吧,两下是下棋,三下是打麻将。乜承业说敲多了就是喝酒。说这话还是半年前刚搬进来时,那时他俩处得挺好,邰家权还说他想退下来,想回家养鸟,他爱鸟,养八哥鹩哥说话叭叭的,他还送给乜承业一个大八哥,会说外语,还会吹口哨,东方红太阳升,吹得贼溜。

乜丹萍再拐一个弯就要进楼了,忽然她发现邰晓兰在前面楼口正支车架子。乜丹萍心里说闹了半天你是为你叔叔买东西呀。她紧忙低头,生怕让邰晓兰看着。还好,邰晓兰拿了东西噔噔上楼了,乜丹萍也立即跑到楼内。到二楼推开门,一看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丹玲姐夫路德宝都在。只见乜承业坐在沙发里,脸色发白,茶几上放着好几个小药瓶。乜丹萍问:怎么样?乜丹玲摆摆手说:你可回来了,急死人啦。乜丹萍把小皮兜扔到一边,问妈妈绳凤琴:怎么不去医院?绳凤琴皱着眉头说:你先别嚷嚷,你爸有话问你。乜丹萍一怔问:问我?我也不会治病。绳凤琴对丹玲和德宝说咱们去那屋吧,三个人就走了。

乜丹萍想不出来爸爸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自己说。这些年,爸爸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也有一些私事。但他在用人时很奇怪,放着儿子闺女不用,却用两个姑爷。比如他身兼一些社会或企业职务,像顾问呀董事呀副主席呀,这其中肯定要有些经济方面的事,他都是用路德宝和郎志强。他说俩闺女要顾孩子,少参与外面的事,对家庭有好处。儿子胜军呢,什么事在他那都稀松二五眼,让他办事不放心,索性不用他。所以,乜承业这些年几乎很少和乜丹萍单独谈过什么。

乜丹萍站着小声问:爸,您找我有事?

乜承业挺费劲地点点头,仰起脸,叹口气问:你和郎志强要离婚?

乜丹萍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他看您退下来了,就变心了。

乜承业问:就这原因?

乜丹萍说:就这些。

乜承业说:还有呢?

乜丹萍说:没有啦。

乜承业突然咳了几声,脸色变红,咽了咽说:你……你和蒋,蒋名流,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家郎志强他妈都跟我摊牌啦!

乜丹萍心里突突乱跳,腿都发软了,她涨红脸喊道:那是我个人的事!那是我个人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管不着!

乜承业说:好,好,你大了,你的私事我根本也不想管,可是……

绳凤琴和乜丹玲噔噔跑过来,忙给乜承业倒水吃药,又埋怨说你们有话慢慢说,都到这时候了,咱们得同舟共济,千万别窝里反了。乜丹萍问她妈: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跟郎志强离婚,犯着你们什么啦?那司养员她敢找茬,我去跟她算账,是她儿子提出要离婚,又不是我提的。

因郎志强他妈姓司,乜丹萍背地里有时管他妈叫司养员,说他妈在动物园工作,喂着一窝大狼小狼。以往她只能和郎志强或丹玲在一起说,在父母面前不敢说,一说就得挨训,绳凤琴说不能拿人家的姓名开玩笑,我还姓绳呢,能说我绑了你们大家吗。乜承业为此还请教过有关专家,得出的结论绳姓比乜姓还僻,好像是东周列国时哪一个小诸侯的后裔,现在姓这个姓的人很少。但今天乜丹萍说司养员,却没人说她什么。绳凤琴瞅瞅乜承业,乜承业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绳凤琴把乜丹萍拉到套间里,神情沉重地说:闺女,事到如今,妈也不瞒你了。郎志强手里有你父亲十万块钱。这个时候他要离婚,打的什么主意,你想想吧。

乜丹萍差点蹦起来:怎么回事?干啥给他十万块钱?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绳凤琴说:不让你知道,是不想让你分心,也是想万一有个差头,不至于把你牵扯进去。你爸爸这些钱,都是这些年朋友们送的,像过生日啦,过节啦,还有他有病住院,出国考察。这都是零碎,主要还是在外面兼职,人家给的。你爸本来不愿意收,可架不住人家非给,好几次来咱家,扔下了就走,我想还都没法还。再者说,这些年,哪个头头脑脑没有人送礼呀。这么一想,也就没忙着退。但实话跟你说,你爸和我从根上来说,还是不想要这钱。考虑到不能把钱拿党委会上去,也不能拿纪检委那去,那就把那些朋友都伤了,后来就想个法儿,让德宝和志强一一往回退……

乜丹萍听得连大气都没喘。她倒不是害怕,她主要是惊奇,一家人整天打头碰面嘻嘻哈哈,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隐情在里面藏着。她问我们闹离婚这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绳凤琴说是法院都连喜打电话告诉你爸的。乜丹萍骂道这个独联体也太不够意思啦。绳凤琴说行啦行啦,也多亏人家打电话,要不然你就落到人家的圈套里了。乜丹萍说什么圈套,他们一窝狼还敢陷害我爸。绳凤琴说你以为人家不敢,这年头有啥事还干不出来。乜丹萍浑身发冷,不由地颤抖一下,好一阵子才说:妈,不至于吧,好歹我们夫妻多年。绳凤琴叹口气说:丹萍,我说件事,你可要受得了。蒋名流一个钟头前,进了隔壁那屋了。

乜丹萍一时间有些发蒙了。她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在屋里来回走着,两只手拧在一起暗暗使劲。绳凤琴以为乜丹萍不信,指着窗外远处的花坛后面说:你要不信,他把摩托车藏在那儿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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