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朋宾很快也坐不住了，把低保证啥的都放一个兜里提着，让小赵搀扶着，亲自跑到征兵办。小赵已经认识沈兵了，知道他是比较管事的人，扶着张朋宾挤到前边，直接找沈参谋。张朋宾把兜子里一堆低保证啥的都交给沈参谋看，说说家里的情况，一边掏出烟来递着，一边说：“俺这个家庭不容易，沈参谋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排在前面的孩子能不能也被刷掉？到底有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你给俺说说……你看小孩在上海找个工作那么难，老板一个劲电话催着回去上班，你分区说不行，俺就死了心！说行，俺就等！”
沈兵也不抽烟，还给他们都倒上水端到面前。他当然知道那一堆低保证啥的对于他们是什么，那就是他们的全部收入。但此刻他即使知道目前定兵进展情况，也绝不可能给任何人透露，甚至暗示。他只能按照工作要求，耐心向他们讲着那些应该讲的话：“大伯、大妈，张文君已经进入三十六名，你们就应该耐心等待，不能有放弃的想法！党和政府给这个机会，多么难也不能放弃，相信首长，相信组织，这次征兵不是弄虚作假，是公开透明实事求是。张文君入伍上去了，是靠自身素质，入不上，也是自身不如别人……”
张朋宾咧着大嘴，急得想哭，说：“沈参谋，俺乖入伍上去，我买个锦旗给你们！”
沈兵笑道：“那好啊，送锦旗要送给分区领导！我们基层没什么，领导做好了，下面顺理成章，要感谢就感谢他们！”其实沈兵话说到这里自己都吓一跳，如果是有心计的人，早就听出来了，这就等于告诉他们，张文君是非常有希望的。但张朋宾和妻子这时候脑子已经蒙了，哪里听得出来，即使听出有希望也不能满足，只想听到最实在的答复。一次不满意，第二天又来了。张朋宾在妻子搀扶下拐着腿脚艰难进门，拉着沈参谋直掉泪，就想得到个准确消息。
沈兵也只有继续耐心接待：“大叔……你看今年这征兵政策，你到这来，我还给你倒水，不抽你一棵烟，喝你一口水，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你腿不方便，打车还得花费，没必要来回一趟趟跑，有什么情况打电话，需要我们帮助的一定帮助，一句话，真正要感谢的是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是分区党委，我也是第一次做征兵工作，跟你讲这些，真是心里的话了……”
沈参谋总是那么含蓄，弄得张朋宾和小赵更沉不住气了。出了征兵办公室，两口子一商量，反正司令员对社会公开说，有问题可以直接向他反映。小赵干脆架起他，直接爬楼梯，到楼上找司令员办公室去了。陟辉只要在办公室，就绝不让人阻挡群众来访。所以张朋宾两口子很容易就进了位于六层的司令员办公室。
陟辉对他们很客气，看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让座，让人倒茶，然后耐心听他们讲着。张朋宾把低保证啥的又都交给司令员看，陟辉也很有耐心地一一看明白，又照常耐心地劝慰一番：“情况我都知道了，请你们一定相信军分区领导和征兵办工作人员，我们保证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公正的。”这时候恰巧沈兵到司令员办公室来汇报事情，等他们走了之后，沈兵马上对司令汇报说：“司令员，你猜这两个人是谁？你绝对想不到的……”“他们是谁？”“你还记得在老军分区门前跟岳刚对峙的时候，那个打抱不平的大汉吧？”“当然记得，他不是水泥厂下岗职工吗？我们派人去找他表示感谢还没找到。”“第二轮发榜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大汉陪着他们家女孩一起来的，可这几次那个人却没再出现……”“是吗？”陟辉当然是很聪明的人，马上就想到一些事情，“沈兵，你看到没有？群众是很好的，也很懂得讲尊严，人家明知道给我们帮过忙，却一句话都不说！所以我们更不能欺骗他们……你记着这事，到时候提醒我一下，我们军分区和市委领导走访特困应征对象和进藏兵家庭的时候，要到他们家去看一下。”“是！”沈兵答应着。
四、
第二天是侍王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早晨就下起了雨夹雪，寒风呼啸，道路泥泞。陟辉、王元陪同市委路书记等几位领导，还是按计划走访了几个县、市、区特困家庭，南水北调征迁户特困家庭，以及挑选出来准备进西藏的征兵青年中的特困家庭。他们顶着寒风雨雪，脚踏泥泞，进村入户，实地调查征兵工作有关情况，还专门看望了两个应征青年中的孤儿：东王褚的狄青生和东花园社区的王石。因为这些男兵应征对象已经基本确定，陟辉、王元和路书记等领导主要是检查征兵程序是否严格，确保杜绝各种问题，对困难群体和下岗职工家庭进行看望和慰问。每到一家，陟辉、王元和路书记等领导都鼓励那些小伙子：“希望你们这些特殊家庭应征入伍的青年，到部队后，一定要珍惜荣誉，牢记使命，严格锻炼，献身国防，建功立业，为家乡亲人争光，为侍王人民争光！”
下午，他们在雨雪中又来到水泥厂老宿舍，走访了张文君一家。路书记、陟辉、王元在街道办事处的领导引导下，走进了张朋宾家在楼梯下的那个阴暗寒冷的小空间。路书记看到一脸朝气、大眼睛闪闪有神的张文君就跟父母在这样的简陋空间中生活着，特别感动，对张朋宾和妻子说：“老张啊，你们夫妻俩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还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女儿，不容易啊，也给我们侍王的下岗职工困难群体增光添彩了！街道办事处领导一定要多给他们关心照顾，看病和生活都要关心照顾到，相信随着我们侍王市的经济发展，困难状况会从逐步到根本上得到解决！”
张朋宾和小赵拉着书记和司令、政委的手，都哭了，娇龙也哭了。陟辉问娇龙：“张文君，当女兵不仅很光荣，很神气，也会很艰苦，你以前在上海打工，如果把你分配到像西藏那么艰苦的地方去当兵，去不去？”
“我去！”张文君一双充满勃勃朝气的大眼睛闪着坚定和兴奋的光彩，一口咬定，“司令员，再艰苦的地方俺都不怕！只要能让俺当兵，上刀山下火海也能冲上去，俺就怕不艰苦！”
“嗯！”王元政委看到她那个样子也笑了，对陟辉和路书记称赞说，“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女孩，肯定是个好兵！”
路书记看着张文君，非常感动地说：“这个姑娘真是天赋异秉，我很看好她！”
街道办事处主任说：“说不定又出一个花木兰式的女英雄哩！”
水泥厂的老职工们也都挤到胡同口上，看到了这一幕。老潘主任和老伴叽叽咕咕，老想挤到小屋里问问张朋宾两口子，有没跟司令员提提大包的情分，却一直被门外的工作人员挡着。他俩又不敢大声问一声，更不敢硬往里冲。大包却始终没有出现，他老婆对老潘嫂子说，他又喝大了，起不来了。
老潘急得没办法，赶紧又跑到大包家里，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醉得根本就不省人事了，老潘扇他耳光都白搭。再回到胡同口，见司令员和路书记都上车走了，老潘赶紧问张朋宾和小赵：“跟司令员提大包的事没？”小赵这才想到：“噫，看到司令员和路书记来咱家，光激动了，哪里还想到提这事！”“嗨呀，咋能忘了这么大的事？啥要求都不要说，也得把这个事说说哩，哪怕在司令耳朵边上哼哼一句，这就起大作用哩！”老潘跺着脚。
张朋宾也感到很后悔，但这会儿也冷静了，想了想说：“不能说，不说就对了！第一人家大包不愿意让咱说；第二当着市委路书记，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说了就起反作用了！再说司令、市委书记、军分区政委都一块儿来家访问了，俺乖当兵的事不得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了？司令都问俺乖，叫上西藏去不去哩？”“你太天真了吧，张朋宾？”“我感到很有希望！”张朋宾坚持着。娇龙也充满信心地说：“爸，潘伯伯，叫我上西藏我也去，只要能当上兵，上哪去都不怕！”旁边围着的老职工们也确实都充满希望，都说这回娇龙八成不会被刷下来了。
征兵办公室的工作复杂而又艰巨。虽然讲究保密和隐藏内心感受，有些该把握的该引导的，沈兵也很下工夫，动心计。于蕊蕊和管小琳都进入了三十六名，而且一个排名第四，一个排名第十一。她俩从报名体检、面试，从来都没有亲人陪同，一次次到征兵办来询问、了解，都是自己一个人。入围三十六名的女孩，在最后的等待时间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而于蕊蕊和管小琳则特别复杂，因为她们身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她们俩一次次来，沈兵看得很明白，那种怀疑、不甘、期待、焦虑，都是难以言表的。有的时候她们远远地看一眼就离开，就觉得有了安慰了似的。有一天，于蕊蕊把电话打到了沈兵的手机上，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哭着对沈兵说：“沈参谋……我准备放弃……我不想再等了……再也受不了了……”
沈兵很坚决地对她讲：“于蕊蕊，我告诉你……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知道吗？如果你真是被淘汰，也是三十六名之内，是骄傲的！”沈兵非常清楚，这些贫困家庭女孩参加今年的征兵竞争，对她们可以说既是幸运又是巨大考验或折磨。如果有暗箱操作，她们与其被欺骗，不如早放弃，起码心灵少受煎熬。而沈兵和崔杰科长这些征兵办的工作人员既然走到这一步，都想把这样的优秀女孩送走，给军分区增光，对部队负责。如果稍微一个细节不注意，或者说因为她们心理压力太大去不了，虽说情有可原，但可能就把她们的一生毁了。
这十二个女兵名单的确定，当然是一个非常艰巨复杂的过程。往年，就是十二个女兵指标都照顾关系，也还不够用。今年一个关系不照顾，而每个指标的分量却更加沉重。征兵办的工作人员要极其严格地按照规定要求，一名一名往下淘汰，提交出十四个候选人名单。军分区党委一次次开会，再次进行研究、淘汰、确定，然后还要上报省军区党委和征兵办研究批准。军分区党委最后能够公正地定下决心，就是这十二个人，真的是需要相当好的品质、信念，甚至铁一般的意志。无论前边讲得再好听，最后的结果才是真正的试金石。是真金白银还是破铜烂铁，是不是只说不做，是真像前面说的那样做了，还是最后找个理由把群众糊弄过去不认账了，很难说。但是陟辉司令员最后的坦然定论：“就这么定了！”王元政委毫不犹豫的坚定确认，让任何人都再说不出什么。最后的十二名女兵名单终于确定下来，上报省军区党委，省军区党委全部批准。然后张榜公示，网上同时公示，张文君、于蕊蕊、管小琳等几名贫困家庭女孩都在其中，程梦飞也在其中。可以说，陟辉和侍王军分区领导、干部、战士们，在这个征兵季节短短两个多月中，不知道办了多少事，办了多少大事。在中国这片广袤、富饶而又深沉的国土上，这些事也许是很重要的。
偏偏公示这天早晨，水泥厂宿舍的人们，竟然都没注意这件事。张朋宾一家也没去看榜，因为凌晨时张朋宾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在梦中的娇龙和妈妈都惊醒了，还以为是军分区的通知，激动地扑上去一看，却是移动公司发的“余额所剩不多请尽快充值”的通知。一家人又很失望地睡着了，他们也太疲倦了。
早晨，只有张朋宾一个人爬起来打理生意。水泥厂老宿舍的一切都如往常，潘主任老两口出门遛弯回来，又在楼梯底下张朋宾家的门口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大包和许多人都还在睡觉。张朋宾听到电话铃响，顺手就接起来，咧开大嘴说了声：“喂，找谁？”
那边是沈兵参谋：“请问是张文君家吗？”
张朋宾也没想到是啥事：“是哩……你是哪位哩？”
沈兵说：“我是分区征兵办沈参谋……”
“噫，沈参谋！有啥指示哩？”
“您是张文君的父亲吧？我们正式通知您和张文君，张文君已经被批准入伍了，名单已经在军分区门前张榜公示，你们让她今天就抓紧到征兵办来找我办手续！”
“噫！啥？沈参谋你再说一遍好不好？我我我……耳朵聋哩！”
沈兵给他重复了一遍，最后又嘱咐：“手续办起来不复杂，但时间要求很紧，三天之内必须办完交到我这里，有些事项我们需要给您交代一下，你们抓紧啊！”
“噫，谢谢你谢谢你……沈参谋！”张朋宾把电话放下，拐着腿站起来，忙不迭就要对小里屋的女儿叫喊，却又止住声息，回身坐下，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着。直到娇龙和妈妈起身了，穿好衣服从小里屋走出来，张朋宾才平静地对她们笑道：“乖，准备一下，准备下一关……沈参谋来电话了，咱入伍被批准了，叫赶快去办手续哩！”
“啊？”娇龙和妈妈都激动地张大嘴巴，傻了。
这时正好有个水泥厂的老职工来买东西，他当然也听到了，十分惊讶，不禁说了一句：“噫，你家拉了多大关系？没上货，俺不信！”但是张朋宾和小赵都顾不上再和他理论了，因为娇龙已经从小屋里冲出去，在胡同口跳起来大喊：“太棒啦，太棒啦！我终于当上女兵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