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侍王市城区中的人,历史上基本都是靠煤矿吃饭的。这里还有建于清末洋务运动中的矿业大学,百年名校。这里也是中国太极拳的发祥地,还有地质年代比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久远的红褐岩石大峡谷。城区不大,却也繁华。建筑、服饰、生活、经济和社会矛盾节奏,都跟全国差不多。陟辉到任时的军分区老办公楼,还在闹市中心。上世纪建的四层军分区大楼,面积不大,平时很寂寞。尤其与陟辉已经待了十多年的战区作战指挥中心大楼,那种二十四小时都紧张运行的持续忙碌,庄严肃穆,一点都没有可比性。经过军队历次整编,地方军分区在编军官只有十几个,除了每年十一二月征兵季节忙活一季,其他一般季节都比较清闲。站在宁静的军分区办公室的窗口看下面,好比是在不远的天空看喧闹的人间,只要睁大眼睛细心地浏览,侍王市最激动人心的繁荣幸福以及最令人迷茫迷失的黑暗罪恶,都是距离不远的。
一般情况下,军分区政委兼任地方党委常委,地方党委书记同时兼任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地方军分区除了搞好每年的征兵,抓好民兵、预备役建设,其他工作如支持和协助地方政府的经济建设、社会治安,处理突发事件、抢险救灾,都属于阶段性或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没有硬指标。所以军分区的干部也常常戏称自己的工作主要就是“吃喝玩乐”,和地方各级政府、单位、部门打交道多,需要联络感情的事多。且由于地处国家级旅游景点,侍王军分区以及下属武装部的干部直到战士,都要陪同四面八方来的领导、朋友旅游。分区配备有多位副司令员、副政委,还有司令部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三位部门主官。军政一把手就是司令员、政委。分区党委常委一般就由这些领导担任,政委任党委书记,司令员任副书记。
侍王军分区政委王元,任职比陟辉早一年,也是从军区机关下来的,曾在干部部工作,参过战。王元身材较高,却极其清瘦,像是长期部队工作影响到肠胃消化吸收功能,但也似乎与他的性情有关--他对自身各方面要求极为严谨,业余酷爱读书与书法,老成持重,不多言多语,说一句是一句,好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成熟思考才说出来。他说这个问题就这么办吧,就不会再改口说出第二个建议。他这样的性格脾气,显然会成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想象力丰富的打仗细胞的司令员陟辉的坚实支撑。军分区和武装部的干部基本是从作战部队交流而来。侍王军分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们过去都在部队基层,对于身处军区作战部层次的陟辉,连耳闻的机会都不多,只在司令员任命下到分区时,才听说这位司令员层次很高。至于陟辉为什么没当上作战部长,却到这么偏僻的军分区来当司令员,这些身处基层的干部们也只能按照惯常的思路瞎猜测,这些猜测当然什么都有:没犯错误,也就是得罪领导啦,后台不够硬啦,自己没找首长啦……
似乎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只剩三年任职时间的司令员,不仅仍然那么敬业尽责,富有激情,思想学识令人刮目相看,还让大家很快就领略到一名出色军事指挥员,在一个几乎无兵可用的军分区,却真刀真枪地展示出来的辣手治军的铁腕风采。
侍王军分区下设十个县、市、区武装部,还有一些诸如民兵武器弹药仓库之类的小单位。陟辉一到任,虽然面对的不过就是这些非战斗部队体系的单位,其中主要还是一些职工和民兵、预备役人员,却立即就采取了像部队管理一样的不打招呼式的随时袭击检查。大家还以为司令员坐在办公室里,或在走访市委、政府领导,突然间司令员却出现在某个最偏远区县武装部里。包括对军分区机关自身各部门,同样不留任何角落地随时随地突袭巡视。这让对散兵游勇式的工作方式非常习惯了的军分区和各武装部干部们,感觉非常意外以及不适应。陟辉突然出现在某个武装部,每一个角落都不会轻易放过。如果那里所有人员在位情况不错,日常战备值班和工作还像个部队单位的样子,他就会干脆利索地给予军人式的表扬:“好,你们这个武装部我放心!”如果那个武装部或基层单位一个领导都找不着,甚至工作时间仍在喝酒、打牌、睡觉、闲玩,陟辉就会立刻毫不客气地猛批一顿,限时整改,还会冷不丁扭回头再次袭击一下这个单位,看你到底落实不落实。如果是他一离开那儿就又恢复原状,陟辉会严肃地最后警告:“你这个部长、政委不想干了,我马上调整换人!”当然,对于有些已经习惯于“吃、喝、玩、乐”节奏的武装部和军分区干部们,很难一下就调整过来。且侍王这个地方的某些粗野风俗,军分区武装部的顽习、陋习,也不是一天半天形成的。在许多领导和普通干部眼里,陟辉这种从大机关下来的知识分子型领导,又干不了太久,有的人一开始也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各级单位纪律松弛、迟到早退、不假外出甚至终日无所事事的现象还是很难彻底纠正。经常在作战部队操练的陟辉,自有操练这些人的招数。
这天下午,陟辉突然只带一个参谋,长途驱车来到离侍王市区七十多公里的濯武县武装部。大家都已经知道陟司令爱搞突然袭击,可濯武的部长、政委竟然中午又都喝大酒了,而且大得不少,下午正在办公楼上的宿舍里睡觉,似乎没想到此时此刻司令员会真的突然袭击。陟辉来到县武装部院内,下车径直走进办公楼内的部长办公室,看到办公室内还摆着一套架子鼓,但人不在。陟辉往桌前一坐,命令值班员:“马上让你们部长、政委来向我汇报!”值班参谋立刻跑去通报。部长、政委晕头涨脑地跑下楼,看起来酒量都不小,此时还能红着脸笑嘻嘻地向司令员敬礼报告。
部长潘文斌是位任职时间较长的老部长,摇摇晃晃地向陟辉如实汇报:“司令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政委刚从部队交流过来,原来配给政委的车旧了,想请分管财政的县领导批点钱,买辆新车,中午一起坐了坐,也没喝多少酒。”
因为解决工作困难而喝大酒,陟辉也能理解,也没马上就批评他们:“喝就喝点吧,以后有任务尽可能安排到晚上,中午搞成这样,影响工作也有害形象!”
“司令,咱们武装部面子小,中午能抓到人家管钱的领导就不错了,由不得自己哩!”
“办公室里还摆着鼓乐,什么意思?”
“司令,这是我们一个预备役战士的,分区搞军歌比赛,各单位都得有绝活儿,我也练练!”
“练得怎么样?敲敲我听听!”
潘文斌坐上鼓手位置,手脚并用,来了一通,蛮有节奏。
陟辉说:“练鼓可以,找个房间嘛,武装部长办公室里摆着这一套,不像部队!”
“是!”
陟辉起身说:“好吧,潘部长、徐政委,带我随便看看你们武装部的基本建设情况!”于是部长和政委带着陟辉,一边以随便聊天的方式汇报介绍着情况,一边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然后又看办公楼等设施。
陟辉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都要看到。越是他们不想往那儿引导的方向,陟辉越要往那儿走。武装部正式编制只有七个干部,楼内许多房间都像是多年闲置的,潘文斌有时在某个房间门口说:“这个房间啥都没有……”陟辉越是说:“打开看看!”搞得他们都很不自在。
潘文斌原来是某集团军一个装甲团副团长,家在本地,交流过来任武装部长已经四年多了,虽然喝了大酒,动作和汇报说话上倒还保留着在部队当副团长的干练作风,但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有点老资格,被陟辉的认真仔细搞得不自在,干脆咧嘴笑着向陟辉讲了句真心话:“司令员,实话实说,我当了四年多部长,还从来没跑遍自己的办公楼!”
陟辉却严肃地问:“你当副团长的时候不可能这么抓部队吧?”
“那当然不行了!”潘文斌立刻谦虚地笑了,“那时候,别说办公楼、宿舍、车炮库,就是围墙、猪圈,哪个地方都不能留死角!”
政委徐生也赶紧说:“别说副团长,就是我这当团政治处主任的,本职虽然是抓政工,也得把每个连队猪圈里有几头猪都数得一清二楚,要不然陪首长检查,问到哪里,一问三不知,就得挨熊!”
潘文斌又借着酒意笑道:“司令员,武装部不一样。武装部就是地方部队,要想干好工作,靠对地方的协调。不是给首长露马脚,我这是实话实说--我这部长四年的工作,也就是每天早上能到办公室转一圈,从中午就开始陪关系单位、各方面领导喝酒,下午睡一觉,晚上接着喝酒,再陪人打个牌、洗个脚……不这么干也不行!”
陟辉说:“这个我知道。当然了,必要的喝酒、陪同、协调工作,我们也没办法,现在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但是,地方部队也是部队,得有军人形象、军人作风,别喝得太多!过去大家都说,军分区、武装部的工作就是吃喝、要钱、拉关系,搞得名声很臭!”陟辉最后这个“臭”字,的确让他们感到非常不适应,他们俩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陟辉背着手,一直看到三楼,看到楼道尽头有个紧锁的大门,布满灰尘,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潘文斌说:“好像是顶楼平台!”
“还‘好像’,看来你这个部长确实没上过楼。打开!”
参谋和后勤助理员也没有钥匙,只好把锁拧掉,把门打开了。楼顶平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旧物品和垃圾,让部长和政委也感到很难堪。陟辉走到平台上,比较准确地估摸着废物和垃圾的数量:“这些垃圾起码有三吨多,把楼都快压塌了!”
潘文斌好像根本就不知情,摸着脑袋,红着脸,十分恼火地问武装部的参谋、助理员和职工们:“妈的什么时候堆了这么多东西?没人管吗?”
参谋说:“可能是去年办公楼搞装修的时候,干活的工人扔到这里的,没来得及清!”
陟辉这一次挂下脸来批评他们了:“幸亏你们是地方部队,没有美国间谍卫星给你们拍照,这哪像个部队的样子?”
徐生刚来,不便承担责任,只有老老实实地看着潘文斌。潘文斌尴尬地解释:“司令员,这些年武装部编制就这几个人,你在军区机关是不知道,有时候搞个小演习,我们部长、政委都得亲自当战士使,平时大事不多,小事不少,工作上有疏漏的地方,也确实有忙不过来的问题啊!”
陟辉认真地说:“我不相信,你当四年部长,都没有几天清理垃圾的时间?还是个责任心的问题!都是部队干起来的,就是编制只有你们部长、政委两人,这点垃圾清理不了吗?在部队没干过啊?再说了,你们是一个有几十万人口的县武装部,毛主席说人民战争是消灭敌人的汪洋大海,你们管民兵、预备役的,连自己楼顶的垃圾都清理不了,还谈什么人民武装部、人民战争?还什么部长、政委当战士用,那不完全就是弄虚作假,欺骗领导,糊弄鬼子?脑子里完全没打仗的那个概念了吧?”
潘文斌只好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是!司令员批得对,我们今天就组织人动手清理。没有人,我们部长、政委亲自干!”停了一下,又咧起嘴笑着说,“司令……现在民兵、预备役的实际状况,司令在军区作战部确实不知道吧?农村青年都在外边打工,退伍战士也基本不回来,都在外打工挣钱。企事业单位、学校和能组织起来的民兵、预备役,每年训练不了几个星期,还得给人家发误工费,要不也很难维持,这个有事跑了,那个请假走了,反正没有真打仗,民兵、预备役组织实际形同虚设!为什么我向您如实汇报我们部长、政委都得当战士用?这是真实的情况!”
“这些情况我当然知道,”陟辉很清晰地对他们说,“正因为我很了解这些情况,而且既了解不好的情况,也了解好的情况,所以才有资格熊你们!明白吗?问题的关键还是你们没有充分发挥好自己的平台作用。你们说说,现在企业和机关的年轻人不愿意参加预备役吗?”
徐生说:“想参加的也有。”
“不是也有,是很多人想为国尽忠效力而没有门路,就是企业老板,据我了解也不是不愿意参加的。愿意为巩固国防出力出钱的人是很多的!要什么钱?经济发达的地区很多都搞得很好,一分钱都不用花,也会有大量民兵、预备役兵员!”
潘文斌笑了,认可说:“司令讲的这些积极因素……确实也不少!”
陟辉对他们分析说:“你们在部队抓部队建设要动脑子,到地方搞地方武装建设就不需要动脑子了吗?光喝酒就是地方武装的工作?还是思路不对嘛!而且要狠动脑子去想,去做。让我说,起码就要看到民兵、预备役在工业、农业两个战场的极大作用,只有民兵组织能渗透到基层,维护国防、化解风险、安全生产、发展企业,都有极大作用!特别像我们侍王的煤矿,高危企业这么多,民兵组织建起来的企业都反映很好,对不对?今后我们要把民兵、预备役融入地方建设发展,坚决不能涣散,我看大有作为!”
徐生佩服地说:“司令员的视野就是比我们开阔!”
潘文斌笑道:“司令员,道理上是这样,真搞起来难度不小!”
“我就不相信!你们还是军人呢,政治头脑、军事头脑,就不想想这些?在部队都是团职领导,营、连主官,搞的都是队形、战法、管理、教育,都是大小军事专家,交流到武装部把本钱都忘掉了?就知道拼着命喝酒拉关系,解决点眼前鸡毛蒜皮的小事,家属孩子亲戚朋友都过得挺舒服,就不想想怎么尽好自己的职责,干有作为有地位的大事,这样怎么对得起自己这身军装?你们肩上的少校、中校、上校军衔,那是随便就挂上的吗?履行好军人职责,真正赢得尊重,赢得地位,还有什么问题、困难解决不了?”
“司令讲得确实有道理……”潘文斌老老实实听着,表示认可。但是作为老资格的武装部长,第一次见陟辉的面就挨了一下午熊,心里也很不舒服。刚才也借着酒劲悄悄跟徐生发牢骚:“妈的什么作战部副部长,他还能干几天?弄急了我真不鸟他!”
陟辉也看出他心里的不服气,就说:“好吧,再检查一下民兵训练设施,晚上在你们这儿吃饭,还有事情要给你们交代!”
二、
濯武县武装部的基本建设搞得还是不错的,办公楼刚刚全部都装修了,各种战备训练和应急装备,日常战备值班人员,都配套落实。与办公楼相接的民兵、预备役人员训练中心,食堂、宿舍、武器仓库都搞得很正规。晚饭就在食堂中安排,炊事员是担任日常战备值班的预备役战士的小伙子,手艺也堪比饭店厨师。潘文斌和徐生以及几个参谋、干事、助理员陪着陟辉和参谋,在桌前就座。已经基本醒酒的潘文斌还是有些谨慎地问陟辉:“司令员,还上瓶酒不?”陟辉笑道:“我这司令第一次来视察,批了你们一下午,再不喝一杯,也伤感情,喝!”
“那好,上酒!”潘文斌心情好了,咧嘴笑嘻嘻地说着,“司令,我们听说您在部队也很重感情嘛!”
陟辉也对他们个人以及工作做了一些肯定表扬:“我批你们,并不是否认濯武县武装部的工作成绩,在自身建设上,濯武当然是走在全侍王前列的。干部档案我也看了,潘部长在部队是个很优秀的军事干部,身为老部长,提拔升迁的希望也不大了,但有能力,事业心强,工作有创新,这些我也点到了嘛!正因为你们已经走在前列,而且濯武的经济发展也比其他地方好,所以我还有个任务要你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