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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从四年前羸官独自住进这所隔河相望的小屋,这所小屋和小屋中的灯光,便时刻牵动着淑贞的心。夏天担心蚊子多、山洪下泻,冬天担心风大吹透了墙、雪大压塌了房。做梦饮料厂着火,警车呜哩哇啦怪叫着(正是当年黄公望工作组的那辆警车和那个戴着墨镜的警察!)铐走了羸官。她半夜三更不顾一切地蹚过齐腰深的河水,跑到小屋门前。直到明明白白听清屋里那熟悉的呼吸和梦吃,才拖着冰冷的身子,一步一步朝回走。听说羸官与岳鹏程斗得你死我活,他恨丈夫太狠心,也怨儿子太倔犟。儿子胜利了,她可怜丈夫,又搂着儿子高兴得落泪。羸官成了一方人物,她感到骄傲满足,却又担心儿子太嫩、太冒尖,说不准什么时候栽跟头……世界上何曾有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她必须把自己无私的心、无私的爱,掰成截然不同的两瓣;她必须独自吞咽这两瓣心所带来的无尽的忧郁、愁苦、惊惧和辛酸!

如今,这女人总算解脱了。她的那一瓣心和爱,被撕割得破碎不堪了。她只剩下了一瓣心和爱,那就是她的儿子和儿子所在的这座小小的“官邸”。

敲门,不见动静;推,门竟然开了。室内有些乱,羸官正在水盆那边擦着脸。

“我还以为睡了呢。”淑贞说。经过一天一夜的熬煎,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念儿子。此时,儿子总算站在面前了。

掂量着怎么开口,淑贞坐到桌边的椅上。桌边开敞着的保温盒和凉成一团的饺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玉来过啦?”她问。

“嗯。”不得不应付的一声。

“小玉没说你肖奶奶的病,这几天强没强些?”

“没。”简练到不能再简练的程度。

“怎么饭盒也不带,小玉就走了?”

没有回声。

淑贞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这才发现羸官一脸忧郁和沮丧的神情。

“你们怎么啦?吵架啦?”淑贞问。打从四年前起,淑贞就把小玉看作自己的儿媳妇了。在她的印象中,羸官和小玉一向亲亲热热和和睦睦,闹矛盾的事儿还是第一次碰上。

“你这个孩子这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么事儿,你跟妈讲嘛!”淑贞着急起来。

儿子的幸福毕竟是最重要的。淑贞把自己满肚子的心事,都抛到一边去了。

小玉出门一路跑,气喘吁吁回到家,扑到门前的老柿子树上,更觉一阵心酸。

老柿子树用遗体鳞伤的、苍劲的躯干支撑着她,好一会儿,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和下来。

意外的情况几乎使她昏了头。她与羸官相爱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共同的命运和事业把他们联在一起,这种爱也便升级了。但她从来没有允许(他也声明过绝不试图)越过那道森严的。象征着爱情成熟和人生又一起点的警戒线。今天是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一阵发狂,竟然敢……小玉进到院里。最初的惊惧和气恼逝去了,小玉只觉得脸上一阵麻沙沙的燥热。

那燥热说不出是一种辛辣还是一种甜蜜。或许是辛辣中的甜蜜\甜蜜中的辛辣?

小玉不愿意让奶奶看出什么异常,把满脸的燥热浸泡到自来水管上了。

“玉啊,回来啦?”屋里传出肖云嫂的声音。

“奶奶,回来啦。”小玉连忙抹干脸,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进到屋里,来到奶奶身边。

奶奶一辈子受过说不尽的苦难。二十五岁守的寡,不久又失去了唯一的、不足三岁的儿子。打鬼子她是“堡垒户”,打老蒋她是“支前模范”。解放后当了三十几年支部书记,领着全村老少爷们拼了三十几年的命。前任县委书记黄公望在一次“三于”会上,曾经说过一番话:“论功劳、论苦劳,除了牺牲的先烈不说,在蓬城县,包括我们县里的领导干部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同咱们的肖云嫂相提并论的!”

他的话曾经博得了会场上几千人的浪潮般的掌声。虽然后来这个黄公望忘记了肖云嫂--为奶奶的处境,小玉曾给他写过两封信,都没有得到的回音--他的这番话,人们却都记住了,并视之为是对肖云嫂最公正的评价。

“饺子都吃啦?小官子没喜眯了嘴儿?”肖云嫂慈祥地抚着小玉的手。

“嗯……”小玉胡乱应着,问起奶奶的感觉。

“心口窝还是有点问,心跳比昨儿平稳多了。你不用记挂我,歇着去吧,啊!”

肖云嫂轻轻地摸着小玉的脑壳。一个卧病多年的老人,那一摸带着多少慈爱和深情,仿佛一身的病痛和孤寂都随之化解消散了。

小玉端来水,为奶奶擦洗起手、脸和身子。擦洗着,跟奶奶又讲起了新鲜事儿。

“今天我去果园,你知道一个苹果有多大?半斤还多!”

“又是瞎掰!没听说苹果有半斤沉的!”

“你以为是小国光啦?富士!又甜又大,一斤卖到一块五!”

“那不成金子了?吃了,那牙还不得倒啦?”

“人家抢还抢不着哪!--俺国方叔说,隔天给你送几个来,让你也尝尝东洋果子味儿。”

“可别!我还想留着牙吃饽饽干呢!说来也玄,那鬼子长得黑不溜秋、跟个小地梨似的,怎么苹果倒比咱们的大啦?…”

肖云嫂一辈子为村里的事操心费力,如今虽说家门不离,村里的事还是时刻记挂着。为这,小玉经常把村里的奇事轶闻、家长里短说给她听。听这,有时比吃药打针对肖云嫂的身体还有好处。

“哎,小官子没说么话儿?省里的大干部来,他那鼻尖上没流油儿?”肖云嫂问,对于羸官,她是每天必定念叨几遍的。

“他?”小玉舌尖才要打卷儿,却笑着:“他穿了一件大红花袄去陪的人家!”

“这可是真个的?”肖云嫂一打愣,随即笑了:“你个小坏闺女子!等哪天我好了,看我不揍你个屁股墩儿!”

几年前,村里的青年们时兴穿新潮服装,一次羸官穿了件蓝格衬衫,肖云嫂看着怎么也不顺眼,非让小玉去买一件新的给他换下来不可。哪想小玉买回的是件红格衬着蓝色图案的广州产品。这一下把肖云嫂气得不轻。偏偏羸官对那件广州衫格外垂青,有时来见肖云嫂和小玉也穿着。小玉为了不惹奶奶生气,有几次不得不让他临时换上粗布褂进屋。一次羸官故意还光着脊梁,说是没有衣服可穿了,逗得肖云嫂哭笑不得,说:“别装啦!你穿大红花袄我也不管啦!”那是过去的事了,肖云嫂如今也早已开化多了。小玉旧事重提,完全是为了逗奶奶乐一乐的意思。

为肖云嫂收拾完,小玉才回里间屋里去。肖云嫂又叮嘱说:“玉啊,这一阵儿忙的你不轻,可别误了学习功课,啊!”

小玉放弃了进大学的机会,肖云嫂一直觉得是自己的罪过。她不允许小玉把学过的功课丢了,今年以来盯得越发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说小玉今年是准定要上大学的。

“误不了!奶奶。”小玉应着,掀开了里屋门帘。

这是三间屋子。原本做饭的正屋在中间。为了照顾奶奶方便,小玉让羸官把伙房改到西间,让奶奶住向阳宽敞的一间,自己挤在放着粮食和一些杂物的里间屋里。

里间东西又多又杂,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床靠在临窗的墙边,被面、床单、枕巾都是小玉自己挑选和缝制的,淡雅而又素净。窗台的镜子后面,摆着唯一的一件奢侈品---一只纵身跳跃的瓷免:小玉属兔,性情温柔而又欢跃。那是羸官特意送给她的礼物。

想到羸官,小玉薄薄的面皮又变得火烧火烧了。她扑到床上,散发着淡淡香皂味的枕巾上,立刻湿了一片。

小玉倘若是城里开放型的姑娘,或者是心灵没有特殊创伤的姑娘,羸官的“发狂”或许压根儿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小玉是个苦命的姑娘。

二十一年前早春的一个清晨。天上有雾。浓雾象淡蓝的涂料:把远山近野融为一片湖泊。当时兼任联村人片片长的肖云嫂路过一道岗子时,忽然听到路边草丛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她循声觅人,抱起一个眼睛睁开不过三五天的婴儿。她大声呼喊,恍惚中看到一个人影在树丛中向这边探望,跑去时却只见树枝轻轻摇摆。显然,这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而从孩子的体态和襁褓看,并不是穷苦人家养活不起丢下的。

肖云嫂抱着婴儿找到公安局、民政局,找到妇联,终于未能找到婴儿的父母。她自己却被那婴儿的娇态揪住了心,死心塌地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抚养起来。吃奶,这家一天那家一次;开会外出,能背着抱着就背着抱着,不能背着抱着扰托给亲戚邻居。多亏她人缘好,村里人情淳厚,那孩子没吃多少苦。三四岁上便长得伶俐乖巧,逗人心疼喜爱。名字起下了,称呼就是奶奶。妈妈爸爸呢?死啦,为了人民公社,修马雅河,被大水冲走了,那要算是英雄哩。小小玉为奶奶骄傲,也为爸爸妈妈骄傲。直到上小学时,邻村一位喂过她奶的婶子,无意中把真情告诉了她。她跑回家,抱着奶奶的脖子放声大哭,直哭得奶奶也跟着抹起酸水。

“玉啊,那不是正经男女。正经男女丢不下自己的骨肉。你就当他们死了,人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两个人。别哭啊!奶奶就是你亲生的妈和爸,你就是奶奶的亲骨血!奶奶把你养大,你去做个正正经经的人、有出息的人,像你小官子哥的爷爷那样的人!玉啊,听奶奶的话,别哭,啊!”

从那以后小玉对奶奶情意更深。老少二人相依为命。上中学时,有人去找过小玉,据说是在上海工作的一个好大的干部。说小玉是她的女儿,想见上一面。小玉立时躲了起来。那大干部留下手表和许多衣物,说是第二天还要来。小玉连夜让人退了回去,一口一个钉地说:她死也不见那个人!如果再送东西,她就一点不剩扔进茅厕坑里喂蛆!

小玉好恨也好怕。她恨那个人生下她却又把她丢掉了。她怕见了那个人、收了那个人的东西自己会哭、会心软。可当那个人住过两天终于没有见到小玉,怅然而去后,小玉何尝没有心软地大哭了一场啊!就连那恨,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外一种滋味。

小玉毕生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有出息的、正正经经的人。她发誓一辈子都不同那种没出息的、不正经的人来往。她怎么能够想象,自己最爱恋最信赖的羸官,竟然……流过几行泪水,小玉的心境渐渐平伏了。奇怪得很,一经平伏,羸官的音容相貌立刻出现了,并且很快占领了她心灵的所有空间。

他是那种没有出息和不正经的人吗?有出息、正经的人,也会产生某种发狂的举动吗?他的“发狂”伤害了自己,自己的决然离去,会不会也伤害了他呢?小玉心中涨满了迷惘和惶惑。

窗外起了风。小玉洗过脚脱衣躺下了。当两手有意无意触摸着自己丰泽、富有弹性的胴体时,她的思绪又翱翔起来:自己不是早就把羸官看作是可以献出一切的那个人吗?哪个姑娘不是都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时刻吗?那要算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幸福呢!或许自己先一会儿并不应该拒绝……小玉感到了一阵心蹦气短,面红耳热。一种不可言喻的惊惶、羞赧、陶醉的洪流冲激着她,她紧忙拉上毛毯,把脑袋连同枕头一起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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