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变了脸怒喝：“好哇！姓温的活王八连老娘的名字都没提过！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我叫你认识认识老娘！”你正在猜度，冷不防她抡圆了肥胳膊狠狠地抽了你一个大嘴巴。你毫无思想准备被打了个趔趄，用手捂着腮帮愣住了。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经恶虎扑食一般蹿上来，劈头盖脸一通乱打乱抓乱挠，伴随着高声叫骂。谢老板和在座的顾客们都被惊动了，大家急忙跑过来劝架：
“哎哎，这位大姐，有话好好说吗，怎么上来就打人呀？”“打人可不对呀！”
“别打啦！再打叫警察去啦！”
面对众人的劝解她毫不买账，蛮横地骂道：“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嗯？拉偏手怎么的？你们问问她，我为嘛打她！她抢走了我爷们儿！我们这是家务事，大太太管小婆子来了，你们谁敢掺乎？”
顾客们听她这么一吆喝，退闪在一旁不好介人了，只有谢老板还拉住她笑嘻嘻地解劝。她一头撞到老板怀里威胁：“你可拽我摸我啦，沾便宜是怎么的？叫警察？我还要找派出所告你耍流氓呢！听说她和我爷们儿常在你这儿闹狗，你就是老鸨子吧？她是你养的野鸡，窑姐儿，卖的，替你勾人儿接客是吧？怪不得你这儿买卖挺兴隆呢！这些个大老爷们儿都轮着她是吧……”
谢老板一看她如此撒野慌忙退避三舍，吩咐小伙计几句，小伙计跑出去了。女客人们听得羞红了脸，拉着男朋友走了。文明一些的男客对她的粗鄙表示了义愤，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只有几个闲人嘻嘻哈哈看热闹。
你一个大姑娘从来没听过这样满嘴喷粪的脏话，一句也对骂不上来，只能气黄了脸怔怔地掉眼泪。
她治服了众人，又扑向你又撕又咬，揪着你的头发往墙上撞，骂着更加不堪人耳的脏话啐了你一脸唾沫。你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却既不能还嘴骂她，也举不起手来打她，甚至连抬手抵挡的能力都没有。对于你这种反常的懦弱，围观者议论纷纷：
“太欺负人啦，还手呀！”
“这个女人太老实了，怎么不还手呢？”
“夺了人家的丈夫，理亏呗！”
“这个娘们儿太厉害了，再这么疯打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谭翠娥见你老实可欺，越发打得顺手了，如果只是徒手打人不会太重，但她双手戴满了廉价戒指，几下子就把你的脸打开了花，看得出她是有备而来。你个子高出她一头，她又是个胖身子年岁也不小了，只要你肯还手她绝对会吃亏，但是你只是任她凌辱殴打。起初，当众受此奇耻还使你觉得无地自容，但是看到浩宇的妻子竟是这样一个粗鄙泼妇，对他的痛苦处境才有了切实的理解。由于政治迫害使一个高层汝的男人跌人生活的谷底，误娶了这样一个河东狮而无法摆脱，他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吞咽着怎样的苦水，这是怎样可怕的生活啊！如果早一些知道内情，你会给他更多的温柔，甚至会满足他的渴欲……当你想到自己是在替深爱的人受难时，心底涌起了阵阵激情，竟把这份羞辱当成痛快的宣泄。
突然，一阵剧烈而熟悉的小腹痛袭倒了你，你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咬紧牙关不发出呻吟。你知道，受了这般剌激，每月“升堂开审”的行刑官又提前光临了，疼得你几乎昏死过去。这一次的来潮比哪个月都迅猛，下体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污，很快就流在水磨石地面上，人们看了惊慌起来。谢老板要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你摆了摆手制止道：“不用了，我自己会好的，谢谢了……”
起初，谭翠娥见你浑身颤抖摔倒在地，还以为是自己出手厉害，甚是得意。当她发现你身下的一大滩血泊时，则作出了她的判断，疯狂地大喊大叫：“哎哟哟，大伙快看那，这个破鞋小产啦！她怀上了野种又掉啦，啧啧啧，大闺女当众掉孩子，这也叫老天报应，现眼啦……”
听了她这以小人之心的揣度，你顾不得腹痛笑了。生活竟是这样的荒谬，你苦苦保持着贞洁，竟然成了当街示众的淫妇。出现这等残酷的巧合，今后谁还相信你的清白呢？事到如今你才大彻大悟了，世上根本无须清白二字，一切都如此污浊，连贞洁都成了被嘲笑的对象，那我们就笑对这一切吧！
谭翠娥被你的镇静和冷冷的笑意激怒了，高声叫骂：“不要脸的浪货，还笑？夺走我爷们儿，觉着自个儿胜利了是不是？还想把我爷们儿拐到深圳去，告诉你没门儿！老娘得不着，你也甭想浪美！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破鞋、浪货，叫你笑，叫你笑……”
她双拳上的戒指把你的脸划出一道道血痕，鲜血滴满胸前，低头望着殷红的热血，你想起了红卫兵抄家时把爸爸妈妈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妈妈在上吊自杀之前，哪怕狠狠地打你一顿也好啊，那样多少还能减轻一些心灵的重负。妈妈去世以后，爸爸被释放回家，你在家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挨父亲的一顿狠揍，但爸爸回到家只是冷冷地看了你一眼，始终保持着沉默，一直沉默到今天，连骂你一声也不肯。你--家庭的叛徒，害死亲生母亲的罪人，多少年来一直感到内心的饥渴肉体的饥渴，渴望一种惩罚的酷刑。如果流出的鲜血能够赎罪，能够释放有罪的灵魂，那就让鲜血痛痛快快地流罢……想到此处，你全身充满一种自虐的激情和快感，简直想跪在地上求这个胖女人更残酷地鞭打你了……
可惜，小伙计引来了警察，警察们把谭翠娥架走了。你浑身哆嗦着跪在了地上，发出了惟一的喊声：“妈妈--妈妈。”
老板娘问明情况扶你到后堂，帮你换衣服洗脸洗头发。谢老板要送你去医院你怕见人不肯去。店里没有别的药品，老板娘只好找出龙胆紫创可贴敷在伤口上。血总算止住了，但鼻青脸肿的脸上涂满紫药水粘满创可贴，镜子里的自己有了一张变形的鬼脸。
你怕浩宇来了见到自己这副鬼模样，决心离开这里。老板娘要送你回宿舍，你摇了摇头，学校是回不去了，咖啡店离学校不远，风声传扬出去自己如何再为人师表？你叮嘱老板夫妇不要把此事告诉浩宇，只说你有事情先走一步了。
艰难地踟蹰在秋风瑟瑟的林阴道上，漫卷的落叶打在伤口上生疼，不得不用纱巾蒙住脸，眼前的夜路变得更加朦胧了。学校一时是回不去了，带着这一脸伤无法给学生讲课，技术学校的学生虽说年岁相当于高中生了，也会对你的脸大惊小怪而不能集中注意力听讲，再说同事们会怎么议论呢……偌大个城市到哪里投宿呢？这时你想起了爸爸，冷若冰霜的爸爸，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和爸爸住在一起了，现在爸爸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有时也想念不争气的女儿呢……亲生骨肉同在一座城市，却恍如隔世恩断义绝，一个不肯原谅，一个无颜拜见，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团圆之日呢？何时妈妈悬在空中晃动的黑影才能从父女之间消失？何时这堵阻隔的大墙才能在父女之间倒塌……浩宇的住处更不能去，他看见你被他妻子打成这样，一定要气疯了，冲动之下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在伤口痊愈之前不能见他，不然无法解释。看来得躲他一些日子，编个谎话说是有急事去外地出差了……无处落脚，只好去投奔老同学李梅梅了，梅梅的丈夫很忠厚，家里住房又宽敞，老同学老知青老朋友，这副鬼样子也就不怕她笑话。
梅梅一边披衣服一边打开了房门，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没有认出你来，听了你的声音才颤声问：“晶晶，是你？这是怎么了？”
你无力地倚在了门框上，她慌忙扶你进屋，喊道：“大张，快出来！是晶晶！”
他丈夫大张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一见你的样子也满脸惊愕，但他很有礼貌地没有多问，只是热情地让座，忙着沏水让茶，然后知趣地退回卧室去了。
你俩坐在客厅里，梅梅问：“谁打的？”
“他老婆。”
梅梅摇头叹道：“这婆娘手够狠的，唉！我早就替你担心，你和温浩宇的事怎样才叫个结局呢？”
“他要去深圳了，过两年再说吧……”你不想多谈，只提出了请求：“我想在你家住些天，添麻烦了！”
她嗔怪道哪里话，见外了！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又叮嘱：“如果他打电话问，别告诉他我在你家，等伤好了再见他。”
梅梅答应了，室内的温暖令人生出困倦。她见你的眼泡青肿的厉害，怕见灯光，也就不便多谈，安排客房被褥劝你早点安歇。你知道今夜很难人睡，找她要了一些止疼药安眠药，吞下好几片，不久药力发作昏昏沉沉地睡了。后半夜，伤口疼醒了，你又多吃了几片止疼药安眠药，强迫自己人睡。
睁开眼睛时觉得阳光剌目，当你看清楚床前坐的人时吓了一跳--浩宇正在泪汪汪看着你。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样子，你伸出双手捂住了脸。
梅梅在一旁解释：“浩宇来了一会儿了，不让叫醒你。昨天晚上他一到咖啡店，就发现店里人神色不对，再三追问，老板讲了发生的事情。他跑了一夜到处找你，连河边水上派出所都去了，怕你一时想不开……早晨找到这里来，我看他急成那个样子，不忍心瞒着他害他再去疯找……”
你点了点头，艰难地说谢谢……”
梅梅说：你们聊着，我去做早点，大张上班去了，我请了假，照顾伤员。”
浩宇千恩万谢着，梅梅退出去了。
你望着浩宇蜡黄的脸熬红了的眼睛，心疼地说：“你真傻，我不会自杀的，要死早就死了……”
他却毫无温情，阴着脸问：“为什么不还手？听谢老板说，你一动不动，任她打，为什么？”
你不想回答，把脸扭向墙里。
他仍然怒问：“难道连自卫的本能都没有？哪怕抬起胳膊抵挡一下，你这么高的个子，也不会让她打成这样！”
你只能保持沉默，不愿意回答。
“我替你说罢！还是觉得自己有罪，理亏，对不对？觉得咱欠她的，莫明其妙的犯罪感！什么时候才能够克服这种病态心理？”他激动地大喊大叫，然后痛苦地诉说你，我，咱们都不欠她什么！本来，她的丑事我不愿意说，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们分居好几年了，她已经另有打算，在厂里找了个相好的，年纪比她小好几岁，名叫霍金龙。她每月把我的工资要了去供霍金龙吃喝，公开地出双人对……我提出离婚，她实际上也想离，想跟霍金龙结婚，但人家不肯为了她抛弃家庭，听说人家很喜欢自己的儿子。替咱们当调解人的那个王丽霞，和她在一个车间工作，王丽霞的丈夫姓吴，和我是老同学，他们夫妇对几方面的消息都很灵通。王丽霞那人很奇怪，既给谭霍二人充当耳目，又通过她丈夫给我通风报信，还不辞辛苦地几次为咱们当中间人，找谭翠娥调解出钱离婚。谭翠娥能够去那么远的咖啡店找到你，说不定也是她提供的线索，这种女人究竟什么心态，真叫人费解！
昨天她还告诉我，找咱们要五万元协议离婚的主意，其实是谭翠娥出的。她想用钱去收买霍金龙的心，哄着他离婚娶她，没想到姓霍的开价三十万，她就又逼咱们……她听说我要去深圳，怕落个人财两空，就找你打架去了，目的是把事情闹大，使我受到舆论谴责……这些事情如此肮脏，龌龊，她爱的是霍金龙，只是利用婚姻关系盘剥我的钱。她对我毫无愧疚之意，你为什么要有犯罪感呢？”
你默默地听着，心中充满了对浩宇的同情怜惜。他见你总是不回答，焦躁地催问：“你倒是说话呀！”
你苦笑道能够为你挨打，我心甘情愿。”
他又暴跳起来：“问题是我根本不欠她的，我要是在场，打扁了她！如果你克服不掉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全世界的内疚感，你会活得很苦！”
听了他后面这句话，你心里一酸热泪涌出眼角打湿了枕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是活得很苦，从十二岁起就活得很苦……我只对你说过妈妈是在文革中自杀的，没有勇气告诉你是我向红卫兵告发了妈妈，交出了妈妈的所谓罪证，害死了妈妈……他们把爸爸妈妈抓走以后，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又怕又饿，家里被抄得四壁空空，没有钱，没有吃的，我去垃圾箱捡些人家倒掉的东西充饥……后来来了两个笑眯眯的女人，她们说只要我找到一张照片交给他们，就放爸爸妈妈回来……我饿得肚子咕咕叫，翻遍全家寻找她们说的那张照片，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想起来有一天深夜，爸爸妈妈在阳台上藏什么东西，还听见花盆响，就跑去翻花盆，从埋着土的盆底找出一包照片，其中有那一张……我把照片交给那两个女人，高高兴兴盼着爸爸妈妈回来。没想到不久全城都贴出了大字报，把照片放大了在街头示众，说妈妈年轻时当过美国军妓、吉普女郎，只因为照片上的妈妈坐在吉普车上，旁边有个美国军官。其实，那是日本投降时，北京大学生和盟军联欢。妈妈是个优秀教师，忍受不了这种污辱，在红卫兵私牢里自杀了……
当天，红卫兵在我家窗外墙上刷上了写着“许雅静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的大标语，一个个血红的大叉叉打在了妈妈的名字上，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个好心的同学偷偷跑来告诉我：‘今天清晨天还没亮，你妈妈趁看守睡着了，上吊自杀了……’我一个人坐在床上蜷缩在墙角里，哭着喊妈妈，哭哑了喉咙。忽然，床单上出现了斑斑血红，和窗外打在妈妈名字上的红叉一个颜色。我不知怎么回事，趴在床上观看，血迹越来越多，慌忙躲开坐到干净的地方。不料，功夫不大这里又是一片殷红，我滚来滚去寻找血迹的来源，这才发现是从自己的下体涌出的，我吓哭了，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正在这时，蓬头垢面的爸爸被红卫兵放回来了，两眼直勾勾像个地狱里冒出来的幽灵。我准备好了挨爸爸一顿狠打，战战兢兢地缩在床角。爸爸看见了满床血污，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了……邻居大娘送来了卫生带卫生纸，叫我别害怕。她一边帮忙拆洗褥子床单，一边抹着眼泪说‘女人都有这一天，你这是长大了，成了一个女人了……
你妈妈还没来得及给你讲，就……’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她的话：成了女人……妈妈去了，而我成了一个女人了……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小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疼得我额头冒汗，满床打滚。邻居大娘拍哄着我说：‘女人月月来经水，过几天就好了，是不会疼的呀！好孩子，你这是吓的，伤心难过急火攻心。只要不害怕，别伤心，就会好的，就会好的……可是我还是疼得死去活来，往后，每个月都有几天要受一回千刀万剐般的活罪。我对你讲过，从那以后我就认为自己不千净，不贞洁……我不敢看爸爸的脸，不敢面对天长日久每月一次的来潮……只要受到一点精神刺激，眼前就浮现妈妈悬在空中晃动的黑影……有时精神一紧张，经期还会紊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疼得直不起腰来……”
浩宇听了恍然大悟，同情地说：“怪不得那天在你的宿舍里，突然你就……怎么不早说？应该找妇科医生去治病。”“多少医院都去过了，医生都说没有毛病，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你苦笑着又说：“这样沉重的心病，又如何能除得了的？这么多年来，月月下一次地狱，看来一直要受折磨到老的……”
他捧起你的手劝道：“千万别这么想，咱们再想办法治病，只要放下心理负担，结了婚就会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