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玺听了这些情况，不免为田淑贤叫屈了，她只是思想有些僵化，工作作风有些专制，对孩子们还是很关心的。她经常去各个家庭检查伙食标准，要求妈妈们保证孩子们的营养。夜里值班时还常常去查铺给孩子们盖被子。只是因为她待人总有些霸气，说话总是不中听，落得个妈妈们和孩子们都对她有意见。她自己觉得自己一贯正确，并没有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封建家长制的传统思想使她心目中完全没有尊重儿童的平等观念，因此也对儿童们的反抗力量和破坏作用估计不足。这八个大孩子是各家孩子的大哥哥大姐姐，是孩子群体的头羊，实际上他们已经于无意中组成了对付田院长的“抵抗阵线”，今后用什么方法缓和双方的紧张关系呢……更叫石黑玺忧虑的是，这些事情的发生增加了他这次回来推行办院新思路的难度。“给孤儿一个真正的家”，这句话听起来很平常，实施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要想让低幼儿童认可这一点还不难，只要给他们吃饱穿暖疼他们爱他们就可以建立感情，小亮亮不就以为谷幽兰是他的亲妈妈了吗！年龄越大的孤儿心灵创伤越重，要想让他们从心底真正地把这里当成家园，那是非常困难的。严酷的现实是，这里的“爷爷”“姥姥”“妈妈”的称呼都有某种职务色彩，而非天然的血缘亲情。身为一院之长，该如何引导从事这一特殊工作的同事们以一颗真正的“祖父祖母心”“父母心”去对待孩子，爱孩子之所爱，痛孩子之所痛，想孩子之所想呢？对于成年人与儿童双方来说，这些都是一种后天的需要精心培育的感情，需要一些双方都能接受的措施来消除隔阂，建立信任，增进感情。可是，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方法呢……
火红的晚霞照耀着杨树林，杨树的叶子变成闪光的金子了，一阵风吹来，金亮亮的叶子发出的喧声犹如众人鼓掌，热烈欢迎石院长的归来。树，是有灵性的，它们没有忘记这个善良的老头阻止砍伐的恩德。一棵棵树干上的一只只大眼睛深情地向石院长行注目礼，它们看出了他的一筹莫展心事重重，却又无法为他分忧。于是，一双双大眼睛露出焦急而无奈的神色。
一时找不到良策，他想去听听肖晶和谷幽兰的意见，绕过杨树林顺着山坡路来到了六号楼。
肖晶和孩子们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石院长的声音，立即开灯出迎，孩子们有礼貌地喊：“石爷爷好！”
石院长笑道好，好，接着看电视吧！”
孩子们都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只有梦虹懂事地去厨房为客人沏茶。
石院长随肖晶来到了儿童学习室，悄声问：“梦虹这不是挺好嘛！”
肖晶说：“帮我干活，疼小弟弟，都能做到，只是一直情绪低落，关在楼里不愿见人。见到您还笑了笑，平时很难有笑容。
石院长体贴地表示：“我知道你这里很困难，我也很担心梦虹的病，听山梅说医生诊断是癔症，精神郁闷造成的，咱们得想法子让她开朗愉快起来。”
肖晶说：“本来她就为自己的孤苦身世多愁善感，明知无法做到的事却非去想不可，例如她想知道妈妈的模样，既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还总去想这事做什么呢？我劝了多少回也不管用。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耽误过学习，这一回闹得没有参加考试，我正为劝她准备补考的事着急呢！您来了太好了，帮我劝劝她。”
石院长安慰道：“有些事直着劝反而不好，先想法子让她卸下心理负担。”
肖晶为难地说：“很难开导她，那件事张扬出去了，她觉得抬不起头来，总把自己关在家里羞于见人。照这样封闭自己，恐怕开学以后还是不肯上学去……”
石院长点点头：“我就是放心不下她的学业才来的，想和她好好谈谈。”
肖晶叹道：“唉！什么话都劝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我是无计可施了。”
走廊上传来梦虹的脚步声，石院长恢谐迪朝肖晶晓了陕眼睛。
梦虹端了茶盘送进来，她只是显得清瘦了些，看上去并无病容。石院长逗她说：“听说梦虹想爷爷想病了，我是来谢谢你的！”
梦虹没料到院长会这么说，脸儿一红忸怩地笑了。
石院长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礼品袋，从袋里抽出一张画来交给梦虹：“这是德国孤儿院的小姑娘海蒂送给普爱山庄孩子们的礼物，上面画的是你，我特意给你留的，快看看像不像！”
梦虹本来一脸淡然，听说一个未见过面的外国孤儿画了自己，好奇地接过画来看，肖晶也凑到跟前来瞧个究竟，只见画的中心有一道七色彩虹，虹桥的左端地上躺着一个金发女孩，虹桥的右端草地上躺着一个梳着黑色长辫的东方女孩，两个女孩都闭着眼睛在睡觉。梦虹发现这个黑发女孩真的很像自己，不由得抿嘴笑了。
这张画还有两处细节令人猜不透：“在彩虹上端的云朵里，有一座冒着炊烟的农舍；而在彩虹下面的山坡上，有一座心形拱门，两旁是一排排小洋楼。
肖晶和梦虹看了又看，不解个中含义。石院长解释：“那个小姑娘通过翻译告诉我：‘这座农舍是我从前的家，爸爸妈妈和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后来爸爸妈妈都住到天堂去了……下面这排房子是孤儿院，是我新的家，”。
梦虹一听这番话，长长的睫毛顷刻挂满了细密的泪珠，睫毛忽闪忽闪用力眨了又眨，终于拦住了差点儿就要落下来的泪水。
石院长继续介绍当时我问她：‘这个新家多漂亮呀？你喜欢这里吗？’没想到，她回答：‘这里是很漂亮，可是，比起我和爸爸妈妈住过的家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它，我现在太小了，只能耐心地住在这里，等我长大了要去许多地方’”。
梦虹惊奇地问：“那里的院长允许孩子当着客人的面说不喜欢这个家？”
石院长听出了话中的批评之意，宽厚地笑道：“我想我们也应该鼓励孩子说实话。”
他又指着画角上的德语文字说：“这张画的题目叫做《梦》，海蒂说：‘想到云彩上去找爸爸妈妈，和想去中国看看，都是我的梦。’你看这有多么巧，你叫梦虹，这中间就有一道美丽的彩虹。你看，你们两个在做着同样的梦！”
不料，梦虹却摇了摇头：“她比我有福气，她能梦见爸爸妈妈，我想梦见都梦不到，连爸爸妈妈的模样都不知道，怎么能梦见呢……”
石院长与肖晶交流了会意的眼神，石院长笑道：“我对海蒂介绍了你，说她画的很像你，她说长大了要来看你，你想不想去看她呀？”
梦虹不假思索地表示当然想了！”
石院长夸奖道：“这就对了！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你先在咱这儿好好生活，好好学习，长身体，长本事，长大了可以去许多地方，海蒂就是这么想的！”
梦虹点了点头，石院长指着画的背面说：“这里有海蒂的通信地址，你可以给她写信，我给你找翻译。”
“谢谢爷爷！”梦虹的神色开朗多了，郑重地伸出双手捧过画向石院长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石院长和肖晶重新落座，肖晶佩服地表示：“真该谢谢您了！您这一席话，比我跟她唠叨多少次都管用！”
石院长品着茶说：“你不是要找我吗？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吧！
肖晶沉默片刻，说：“我是有意见，但是自己也……很惭愧，不该和谷幽兰吵架，不该揭人家的伤疤说她打胎……不过也得说清楚，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大人与大人，大人与孩子，孩子与孩子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这不假，是不是非要激化到不可收拾的程度？这里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石院长颇有同感地叹道：“是啊，咱们国家多年来一直在搞阶级斗争，造成许多人脑子里只有斗争的哲学，不懂得缓和，调和，平和。古训讲和为贵，家和万事兴啊！可惜，咱们一些同志已经不会做和解的工作了。”
肖晶看到石院长肯于推心置腹说真话，并不摆出领导者的架子教训人，心里很受感动，讲话也就没有顾虑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成年人欺骗孩子！一九六六年我在梦虹立春这样的年纪，就是受了两个女造反派的欺骗才做下傻事的。当年的那两个成年人对一个孩子的无耻欺骗，毁了我全家，毁了我全部的生活！社会充满了陷阱和欺骗这一阴影，至今笼罩在我心头，影响我与人交往。当然，田院长哄骗立春写出字条内容，和当年造反派骗我的性质不同，她的本意可能是为了孩子好。但是，既然她向立春作了保证不对任何人说，却又在大会上讲出去，成年人对儿童就应该有这种特权吗？我看过一些关于儿童心理学的书，孩子对自尊，尊严的需求并不低于成年人，应该享有和成年人同等的权力！可是，多年来咱们连成年人的隐私都得不到保护，更谈不上尊重儿童的隐私权了！是的，孩子弱小，特别是孤儿更加无助，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逻辑、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尤其不能骗孩子。大人骗孩子，孩子不就学会了骗大人？将来就去骗社会！我是被人骗苦的，希望人与人之间少一些虚伪欺骗，多一些真诚和爱心！”
她的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似地倾泻着，抑制不住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心头的怨愤。石院长仔细地听完她的诉说，郑重表示：“你的这些意见很好，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给田院长提一些建议。你和谷幽兰的关系，我也会想法子慢慢做缓和工作。不要让梦虹老是憋在楼里，憋闷久了还会闹出病来，这不放暑假了吗，我让杨大妮来帮你照看孩子，你可以带她出去玩玩。”
肖晶为难地说：“她哪儿也不愿去，怕见人，见了外人就脸红心慌出虚汗。她就是想回老家，可她老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石院长说：“那你就陪她回老家看看去嘛！见见原先的老师，同学，乡亲，都能起到异地治疗的作用。”
“对，这个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肖晶高兴地表示赞成，转而又担扰地说可是她还得准备补考呢！”
石院长劝道：“她这么聪明，平时功课又好，只要心情愉快了，复习功课并不困难。涉及女孩子的事儿，我这个老头子不好多说，路上你们母女俩谈谈心，主要是解除她的心理负担，告诉她人人都从这种事儿上经历过，正常现象，正确引导，哈哈哈！”
肖晶高兴地一一答应着，石院长便告辞了。
天色巳晚，石墨玺还是叩开了七号楼的门。
石黑玺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挨谷幽兰一顿言语轰炸的，不料幽兰一见院长造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哭了个不可收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她正在给亮亮洗澡，听见石院长来了把亮亮交给立春，请院长到客厅落座，未及敬茶，她就委委屈屈哭将起来。
亮亮听见了石爷爷的声音，在浴室里大喊：“爷爷--爷爷--”
立春只好给他擦干了身子包上毛巾被，抱起他来到客厅，见了院长有礼貌地问候：“石爷爷您回来了！”
石院长夸奖立春：“嘿，还会给小弟弟洗澡，真有个大哥哥样儿呀！”
立春意识到院长为何而来，恭顺而尴尬地立在一旁。
亮亮早已张开胖胖的小手蹿到爷爷怀里，亲热地搂住了爷爷的脖子。他扭头发现妈妈哭了，又挣脱开爷爷蹿到妈妈怀里，伸出小手给妈妈擦眼泪，哄劝：“妈妈不哭！妈妈不哭！爱哭不是好孩子！”
他见妈妈仍然哭个不住，甩开裹在身上的毛巾被跳到沙发上：“妈妈不哭！亮亮给妈妈唱歌！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
他光着小屁溜儿在沙发上又唱又跳，石院长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幽兰哽咽着吩咐立春：“看……冻着，哄他睡觉……去吧！”
立春抱走亮亮时，亮亮一个劲地叫喊：“妈妈不哭！亮亮听话，亮亮睡觉觉，妈妈不哭……”
客厅里只剩下石院长和谷幽兰两个人了，大菊、青凤、雨生他们也都上楼熄灯了，正是倾心交谈的好机会，石院长劝道：“别伤心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今天来就是听你的意见的，有话别憋在心里，看得起我这老头子，就跟我念叨念叨！”幽兰听了院长这番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心头滚烫鼻头一酸，哇的一声哭得愈发全无遮拦了。
刚才肖晶的满腹牢骚像山洪爆发，现在幽兰的泪水又像大雨倾盆，搅得石墨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软如水，最见不得女人哭泣，怎么劝也止不住幽兰的悲声，怎么问也勾不了幽兰的一句意义完整的话。幽兰涮了一把湿毛巾不住地擦着眼泪，抽出一张张软纸不住地擤鼻涕，瘦削的肩膀抖动得胜过寒风中的秋叶，眼睛鼻头嘴唇儿红淹淹地肿成一堆水桃儿。石院长再三劝慰，幽兰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表示：“我……对别人没，意见，只恨我自己……全都怨我自己……一念之差，打掉了亲骨肉……您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一个妈妈，朱去孩子的心情……为了夫妻感情危机……打胎，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见到小亮亮，我真的以为找回了儿子……亲儿子……孩子已经投胎到我肚子里，我这狠心的娘硬是，硬是把他给打掉了……后悔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啊……”
石院长是个看一出苦戏都要掉泪的软心汉子，哪里经得住她这般撕心扯肺的哭诉，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一个大老头子没劝住女人，反而陪着女人哭将起来，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却又管不住自己。
谷幽兰见到院长竟然陪着自己落泪，深受感动，止住哭泣说：看我，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害得您也……有您这番实心实意，什么都有了，您放心，我一如既往当好这些苦孩子的妈妈。”
石院长趁机说：“刚才我去了六号楼，肖晶表示很后悔，我代她给你赔个不是。你们俩都别记仇，以后还是好姐妹。”谷幽兰点点头，石院长又关心地问：“听说立春考得不好，跟他谈了吗？”
谷幽兰表示歉疚：“一直想跟他好好谈谈，他一直躲着我。儿子大了，我又没真正当过娘，事关男孩子的早恋问题……再说，又扯着田院长……
石院长听懂了她的意思，频频点头：“我明白了，看来你是有难处。这么着吧，我找他聊聊，男孩大了，更需要父爱。”幽兰感激地表示：“这就太谢谢您了，太叫您费心了！”石院长起身告辞了，立春在楼上已经哄亮亮睡着，听到动静懂事地下楼送客：“石爷爷再见！”
石院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没睡呀？”听说你着急给亮亮剥葵花子吃，不等长熟就砍了！”
立春不好意思地垂头不语，石院长爽朗地笑道：“没关系！赶明儿我给你找点儿上好的葵花子，明年开春再种！不过，你们开出的那块地闲着怪可惜的，你在农村长大，知道现在的节气还能种什么吗？”
立春熟悉农谚，回答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石院长夸奖道：“嗯，不愧是干过农活的孩子！现在刚进三伏天，马师傅正张罗着在咱菜园子种白菜呢！我这就去找他要些菜子，明天一早咱爷儿俩种菜怎么样？”
立春高兴地答应行！”
谷幽兰和石院长交流了会意的眼神。
第二天清晨，石黑玺带着农具和白菜子来到七号楼门前时，立春已经在花畦里干上活了。他把荒芜了的向日葵秆拔掉，正在用锄头平整土地。石院长笑呵呵地打招呼：“你起得真早啊！已经干这么多活了？”
幽兰听见石院长的声音，从窗口探出身子来说：“立春怕您干重活，天不亮就起来了！你们爷儿俩先忙着，我给你们做早点，茶杯放在窗台上啦，渴了自己来喝吧！”
石院长和立春就在花畦里忙活开了，锄地，拔草，播种，饶水，两个人干得都很在行。石院长笑道：“嘿嘿，过年时咱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白菜包的饺子啦！”
